第9章

馮子飛和馮子揚從未經手過一幹喪葬禮儀,幸而如今已經不興停靈堂祭,取到了骨灰就匆匆下葬,删繁就簡,有鄰居幫襯,終于沒鬧出什麽亂子。

他們剛回到家的時候,二樓的牆被炸得洞開,破洞周圍都是黑黢黢的,還冒着煙,不知道什麽東西挂在洞口,已經燒成黑乎乎的一團。外邊拉了一圈警戒帶,幾輛警車停在旁邊。房子已經成了這樣,只好暫時住在旅館裏,等人來清掃修整。

警方勘察現場之後得出結果,這次煤氣爆炸由梅家負全責。而梅家,只剩下梅成儀了。一夜之間,這棟樓裏四死七傷,連帶財産損失,得要一大筆賠償。

梅成儀賣掉了早餐店,又把西區尚未交付的房子轉手,加上梅父梅母留下的錢,仍然虧空許多。他有意要把馮家的賠償先清算好,因為馮家完全是無妄之災,而且損失最重。

他約馮子飛和馮子揚談了一次。

三人都是一樣憔悴,再不複往日青蔥年少。無論曾經有多少糾葛埋怨,他們都是一起長大的夥伴,誰能想到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梅成儀說賠款已經準備好,想和他們把手續過完。

他說這話的時候,手撐在腿上,微垂着頭,躬着身子,顯得卑微又委頓。他無法在馮子飛和馮子揚面前擡起頭來,梅家欠馮家的東西是金錢償不清的。

馮子飛問他,賠償完馮家,他剩下的還夠不夠付給其他人。

梅成儀沒說話。

馮子飛又問,如果先賠償其他人,那麽馮家這邊缺多少。

梅成儀依然不說話。

馮子揚心煩意亂,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啞巴了嗎?說話!”

梅成儀抖了一下,用手捂住臉,說:“五十萬。”

馮子飛讓他先把其他家的事處理好,梅馮兩家多年交情在前,他們不會催逼他,還寬慰他不要太愧疚,聚散有因,生死無常,梅家并非有意,只能說命數如此。

馮子揚很看不慣梅成儀畏畏縮縮的樣子,站起來拖了馮子飛就走,他知道馮子飛心裏已經很難過,不願他強忍着安慰梅成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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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出門時,梅成儀卻叫住了他們:“子揚,子飛。”他站起身,像要走過來,猶豫着,最終沒有動,“對不起。”

他得到了馮子飛清清淡淡的一回眸和馮子揚不太友善的視線。他們走後,他跌坐在椅子上,指尖抽搐着扣住桌沿,夢呓般喚道:“子揚……”

馮家這邊放出餘裕,梅成儀便得以把其他家的賠償都還清了,他打下欠條,承諾五年之內還清剩下的八十萬。他才剛剛大學畢業,不知道如何才能在五年內湊齊八十萬,馮子飛沒有過問。

之後一年,馮子飛和馮子揚住在B市,一面也沒有和他見過,直到他們搬回A市,才接到了梅成儀的電話。他這一年一直在A市打拼,跟着親戚做生意,虧過也賺過,兩塊合在一起,并沒有多少餘錢。

他也不是來還錢的。

馮子飛和馮子揚商量了這件事,最終決定答應他的請求——再借給他三十萬。

梅成儀很鄭重地到他們家裏來取錢,聲明若是虧了他就還這三十萬,若是生意火起來,就給他們算股份,年年分紅,沒有上限。馮子飛自然說不必,又留他吃飯。

馮子揚去做飯,馮子飛和梅成儀聊着天,說起他們現在住的房子,若是梅成儀當初不急着轉手,現在市價可以翻倍,他現在也能寬裕很多。梅成儀就問他住着怎麽樣,馮子飛說很不錯,只是鄰居都不認識,再不像從前住在老舊的樓房裏,左鄰右舍都知根知底。

梅成儀只能嘆息,當初梅家和馮家一起在西區的新樓盤買房,挑的還是挨着的兩戶,仍打算做鄰居。如今住在馮家隔壁的卻是全然不識的陌生人,除了世事無常,還能說什麽呢。

馮子揚在廚房裏弄得叮鈴咣啷,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他不願意馮子飛和梅成儀獨處,事情過去快一年,多少陰霾和憤恨都淡褪了,馮子飛如今見到梅成儀,大概不僅不恨他,還對他充滿了同情。但馮子飛是哥哥,這些事情,應該由年長的人出面商讨。

他想盡快把梅成儀打發走,飛快地做了幾個菜,端出廚房時,透過餐廳和客廳之間的格子屏風,看到梅成儀和馮子飛抱在一起。

馮子揚心裏蹿出一大叢火,手都燒得發抖。他把碟子墩在桌上,也不管油濺沒濺出來,一把推開了屏風。這時才看清,是梅成儀單方面抱着馮子飛,馮子飛只用一只手拍着他的背。馮子飛看到馮子揚,朝他努努嘴,示意他先進廚房。馮子揚已經聽到梅成儀壓抑的啜泣聲,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麽——必然是說到傷心處,實在忍不住了。

梅成儀聽到聲音,知道他出來了,慌忙放開馮子飛,尴尬地坐回去,轉過頭扯了張紙擦臉。

馮子揚一時也有些尴尬,默默縮回廚房,心裏想着梅成儀憔悴的臉。梅成儀這一年想必過得很苦,他和馮子飛從小到大感情深厚,動情恸哭時安慰一下再自然不過,可是那雙身影,還是讨厭至極。

他又想起馮子飛喜歡過梅成儀,這件事幾乎已經被他忘記,現在又猖狂地從深淵裏爬出來攫住了他。他不能不挂懷,因為他和馮子飛的關系注定了他們必須隐藏自己的感情,如果馮子飛有一天厭倦了這個不能示人的愛人,他會投向誰的懷抱?

準确地說,并不是梅成儀喚起了他的警惕,而是他根深蒂固的恐懼讓他一驚一乍。

杯弓蛇影。

梅成儀吃完飯就走了,但他在馮子揚心裏留下的陰影卻沒那麽消退。馮子揚後來想過,他未必争不過梅成儀,但是争過了一個梅成儀,會不會還有第二個梅成儀呢?這個名字已經抽象成為了馮子飛可能變心的對象,成為了馮子揚恐懼的化身。

馮子飛是他永遠在渴求的人,他永遠無法在世人眼中光明正大地占有他。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得到了他。馮子飛當然是愛他的,但是有多愛呢,是當作弟弟還是當作戀人呢?

親情與愛情的界限如此模糊,欲`望并不足以作為區分的标準。許許多多的人沒有愛卻有欲,令他們交纏在一起的不是感情,只是篝合的欲`望。何況交`合也不過是交流方式的一種,誰說只有親情就不能逾越了呢?

這陰影糾纏着他,從它誕生到如今,已經四年了。馮子揚不願自己被它束縛,這是莫須有的幻想,如果他被困住了,豈不太令馮子飛失望?

他試着解決它,慢慢地、循序漸進地解決它。

第一步,先解決梅成儀。

要讓梅成儀知道自己和哥哥的感情很穩固,他完全沒有機會;要把自己的擔憂和哥哥和盤托出,得到他的承諾——只要他說了,自己總是信的。

所以他帶着馮子飛來參加班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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