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已深。
高腳燈臺上的燭火,随着支開的窗棂透進來的晚風扭腰搖曳。
室內有一身穿華服滿頭白發的老妪跪坐在長榻上,懷抱着一柄長劍,滿是褶皺細紋的手溫柔地撥弄着劍穗,沉默不語,像是在出神緬懷什麽。
“長公主殿下,請安歇吧!”服侍了她大半輩子的女官再一次出聲提醒。
她有些茫然地擡頭去看那也已經花白了頭發的女官,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
“啊,木容啊。”她輕聲喚了一句,仿佛是才看到女官的模樣。
木容在這公主府裏也呆了多年,對于長公主最近這一年裏經常的晃神,她已經見怪不怪了……畢竟長公主已經七十高齡,人生七十古來稀,長公主即便年輕時再英姿飒爽,如今她也不過是一個遲暮的老人而已啊!
木容欲再次提醒長公主應該就寝,門外卻忽然有了一陣喧鬧的動靜。
“何事慌張!”木容一邊退出內室,一邊朝着外面問道。
長公主在木容出去的同時,又低下頭去撥弄那串已經舊的不成樣子的劍穗。
等木容再進內室時,她臉上的神情已經變得十分複雜,顯然剛剛外面禀報的并不是什麽好事。
木容悶聲悶氣地去為長公主整理床鋪,雖然在此之前她就已經親自整理過了,但是現在她需要做一些事來平複自己的心情。卻不料就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那,原本陷入回憶裏的長公主突然就開了口。
“發生了何事?”
木容被長公主這突然而來的詢問驚得嘴巴都張開來,她有些慌亂地避開長公主那雙明明已經昏黃卻依舊明亮的眼眸,搖着頭,強忍着心慌,說道:“無事,不過是……”
“休要騙我!”長公主嚴厲地說道。
木容頓時跪在了長公主面前,眼淚也止不住的流了下來,她拉着長公主的手說道:“殿下,您……您一定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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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來,木容還是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這般模樣,長公主一時心軟了。
“起來回話……”嚴厲的語氣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木容巍巍顫顫地站了起來,但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流。
她道:“長公主……耿将軍,薨了……”
“什麽!”長公主倏地站起了身,懷裏的長劍滑落在了地上,她嘴唇顫抖着,眼裏泛起了淚光。
“薨……了。”
“長公主殿下……節哀……”木容一邊哭泣一邊企圖安慰長公主,但卻不知要說些什麽。
“好了,你下去吧。”長公主無力地揮了揮衣袖,吩咐完便轉身坐到了床榻上,蒼老的背脊又岣嵝了幾分。
“長公主,耿将軍有遺言……”木容擦了臉上的淚說道。
長公主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地颔首。
“耿将軍說……要您好好地活着,長壽安康!”木容說着眼淚就又掉了下來。
“哈哈哈哈……”長公主聽到這話,頓時就大笑了起來,木容擔心地擡起頭,卻看到了她滿臉的淚水。
“傻木容啊!你以為他是真的希望我長壽安康?”長公主搖了搖頭,明明流着淚,臉上卻依然笑着,“他是為了他的那一族愚笨的後人求保命符呢!可笑,連死都不放過我!可笑……可憐……”
木容被長公主這一提醒,忽然想起五年前朝中的那場大亂。
先皇崩,耿氏一族居然擁戴先皇的一個庶王子跟當今搶皇位,要不是耿将軍及時出兵阻止,再加上長公主調集了皇城裏明裏暗裏的所有禦林護衛,那次庶王子幾乎都快要成功了!
而後,當今手段狠辣地處理了這批反黨,耿氏也受到了重大的打擊,如果不是長公主為了保住耿将軍,不忍讓他年老卻要面對家破人亡的境地,主動交出了手裏禦林軍的兵符給當今,耿将軍恐怕在五年前就難逃一劫。
如今,他仙壽已到,對于一個跟他糾纏了一生一世的可憐女人,他的遺言裏卻依然充滿了算計。
長公主忽然覺得心好累,自顧自地解了衣衫,安祥地躺在了床上。
木容雖然有些不安,但是卻不敢再去打擾,只好默默地退出內室,交代值夜的年輕女官一定要警醒些,好好伺候長公主。
耿子熙,在你離開這人世的那一刻,你心裏可曾愧疚過?
長公主帶着這個永遠無法得到回答的問題,陷入了沉睡。
“勤娘,今日的字可寫完了?”
“阿娘,我想去尋阿兄……”小小的人兒剛要跨出大殿的正門就被自家阿娘拉住了,最後只好可憐巴巴地望着那位母儀天下的阿娘懇求道。
“不可,你阿兄最近正學論策,你阿耶可是要考量他的,最近幾日切不可去打擾你阿兄。”阿娘溫柔地解釋道。
才八歲的勤娘乖巧地點了頭,但是心裏卻并不高興,因為不能去找阿兄,也就意味着看不到阿兄身邊那個白皙的耿家小子了。
唉,自己到底何時才能長大呢?
春花落,秋實黃,轉眼五年過去了。勤娘從一個面團稚童眨眼間長成了一個豆蔻少女。作為皇家的嫡長公主,她從小就在寵愛中恣意地長大。她自信地想,像她這樣的天之驕女,應該沒人會拒絕的吧!
“子熙,聽說你家裏正給你相看小娘子?”
勤娘一聽到自家阿兄的聲音就連忙躲在了假山洞裏,緊張地握緊了手裏的長鞭,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自己被發現。
“殿下,連你都要取笑我嗎?”已經年滿十七長得玉樹臨風的耿子熙苦笑着道。
“這那是取笑?不過是關心你罷了。”太子殿下也就是勤娘的阿兄嘴角挂笑地說道。
“唉……”耿子熙嘆息一聲,卻沒有說話。
“可是不滿意家裏的安排?”
耿子熙道:“殿下應該知道,我從小習武,為的就是将來能為陛下和殿下擴大江山,守護江山。可……我家阿娘給我相看的都是一些武将女子。”
“咦,難道子熙竟不喜女子習武”
“是啊,舞刀弄槍的事兒讓我們男人來就好了,女子麽,安穩無憂地在家彈彈琴寫寫字就好,哪能讓她因為長期手持兵器而磨傷了手,因為習武風吹日曬傷了臉呢?”耿子熙話裏透着一股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溫柔。
“原來如此。走,咱去校場練練手去。”敢瞧不起我妹妹,就算是摯友,我今天也得收拾收拾你,才能以解心頭之氣!
兩人已走遠,勤娘卻有些發愣。
原來他竟喜歡那般女子!
狠狠地扔掉手裏的鞭子,勤娘轉身就朝着自家阿娘的寝宮跑。
阿娘,我要學琴棋書畫,如今還來得及麽?
“啊……”勤娘把手指移到唇邊,輕輕吸允。
“長公主殿下……”木容看着自家公主又被繡花針刺傷了手指,再看那巴掌大的繡繃上染上的星星點點血跡,連她都覺得疼了。
“殿下,不如還是不繡了吧……”木容小心地勸阻道。
勤娘擡眼瞥了木容一眼,心想:阿娘新賜的這個指導自己刺繡的小女官年紀不大,整天呱噪的很。
木容不知自己不過開口勸阻了幾次,就被打上了“呱噪”的标記,依然想勸又把線打了結的長公主殿下不要再學刺繡了……有句話她不敢說,長公主殿下還真不是能學刺繡的料啊!但是聽說長公主殿下自幼聰慧,一手長鞭耍的極好,騎馬射箭也是在皇家貴女裏拔尖兒的,但為何會想起學刺繡來,據說長公主殿下以前對于女紅是最最不屑的……
木容才九歲,是大族世家的嫡女,因為年紀不大就女紅出衆,又擅長書畫,便被愛女心切的皇後招進了宮,讓她陪着自己最疼愛的勤娘。
木容看着長公主殿下又一次吸允手指,小人兒的眉頭鎖的緊緊,想要開口又沒開口。
“怎地,又想叫我別學了?”勤娘哪裏看不出來面前的小女官是被自己吓到了,但看她想說不敢說的樣子,心裏又有幾分得意。于是心情也跟着好起來,難得纡尊降貴地開了口。
年紀不大的木容好奇心也是正盛的時候,她特別想知道是何原因,會讓一個天之驕女放下鮮衣怒馬的恣意,丢了長鞭拿起繡花針呢?木容早就想問,看長公主殿下肯搭理自己,就問了出來。
不料,一向乖張恣意的長公主殿下聽到這話,忽然就紅了臉龐。
“本公主……天生麗質,靈敏聰慧,就不信這世上還有何事能難倒我!”
話說的驕傲滿滿,可惜臉上的那一抹緋紅卻出賣了她。
“哦,殿下好有志氣!”小小的木容信以為真,不但不再勸阻,反而教的更為用心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