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中傳來噩耗的當兒,蕭府上下已經亂作一團。主子奴才全都在正堂裏伏地恸哭,那生了大少爺的二姨娘聽到惡訊,顧也顧不得披上袍子便趕到前堂來。她瞧見那好端端的人今兒躺着,氣兒都不出了,叫了聲“大哥兒”,撅過去半會兒,被人掐醒了,發現竟不是一場噩夢,抱着大哥兒的屍首慘哭起來。
“老爺回來了——”
蕭仲孺趕回蕭府時,阖府正哭作一片。劉氏一聽到通報,趕緊起來去迎,看見老爺大步走來,只道見了主心骨,禁不住又要哭,蕭仲孺卻沒耐心安撫她,推開擋路的人徑自往內裏趕,直到親眼見到了蕭晟的屍首。
蕭晟屍體就擺在正堂中央,周圍跪了一圈人,都哭得凄凄慘慘,侍女們拉着二姨娘,許氏已經暈過去兩回,每次醒來都喊着“我兒”,那凄厲的哭聲實實在在催人心肝。
蕭仲孺看清了躺在那兒的人是誰,也失聲叫了一聲“晟兒”,眼前一黑,往後退了退半步。
“老爺!”劉氏和下人急忙扶住了蕭仲孺,唯恐他也倒了下去。蕭仲孺緩了緩,拂開身邊之人,跟着便向蕭晟走去。蕭晟一臉灰敗,身上着件寝衣,合該是後來的人給披上去的,蕭仲孺伸出微顫的手,碰了碰兒子的臉,蕭晟走了有一陣子,早就涼透了。蕭仲孺怔怔地看着他,連吸了幾口寒氣,半晌,他才轉過去看那一地跪着的人。
在蕭晟的屍首邊,顧鈞正被幾個壯實的仆婦押着。他也只穿着件松垮的中衣,披頭散發,不知是吓懵了還是如何,一臉失魂落魄地跪坐于地,兩只眼眨也不眨,好似連哭都忘了怎麽哭。這會子,許氏暈過去又醒來,她瞧見鈞哥兒,跟見着殺父仇人一般,跌跌撞撞地過去欲将他親手掐死:“你好狠的心!好狠吶——”
“二奶奶!使不得啊!”
眼看又要亂成一鍋粥,蕭仲孺驀地冷聲叱喝:“放肆!”
老爺一出聲,下人便是将二姨娘綁也給綁走。許氏被拖下去後,堂中頓時清淨下來,只留一點抽抽噎噎的嗚咽聲。顧鈞被下人給拿到老爺跟前丢下,當他瞅見那雙金絲靴時,紅着眼緩緩擡頭,這方看清了蕭仲孺的面目,只不過,老爺以往對鈞哥兒多是溫柔親近,眼神何曾這般冰涼過。
老爺……顧鈞無聲喃喃了句,怔怔地扭頭看了眼死去的蕭晟,頹然地一坐,一滴清淚從眼角滾下。
蕭仲孺冷眼看着顧鈞,他對鈞哥兒的憐意和不舍,随着蕭晟之死,仿佛都在一瞬間化作了烏有。他覺得,自己的心從未比現在更硬過,然而在開口時,蕭仲孺卻出奇地平和:“鈞兒,你如實說,”他說話極緩,像是有氣進而無氣出,“大哥兒……究竟是如何死的?”
顧鈞擦去了淚,像是已經平靜下來。他看看蕭府堂中衆人,終于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說出事情的原委——
蕭晟從寡婦那兒得了助力的春藥,又親身試過,便知那淫藥有多靈,此下就要和顧鈞一度春宵。鈞哥兒親眼看他把那來路不明的藥給服下,阻擾不及,便又讓大哥兒推回床上。蕭晟今夜果真不同以往,那根兒紅紅燙燙,勢頭比起往日,堪稱生猛。顧鈞見了,只隐隐發憂,蕭晟卻是猴急得緊,偏要與他做那件事,可他午間才在寡婦身上淫過兩回,精都丢過了,這會兒哪還有多的,那雞巴只硬不大,進去恐怕不夠爽利,蕭晟不想從鈞哥兒身上下來,還嚷嚷婢子進屋裏,把那放着淫藥的胭脂盒給他取來。
婢子入屋把盒子給他,顧鈞就看他倒出三顆來,不由分說就吃了下去。這藥下腹,不過眨眼,蕭晟就覺全身血液激流,便将下人攆出去,回頭來笑嘻嘻壓住鈞哥兒。顧鈞只覺他渾身燙得吓人,着急說:“你服了這麽多,可會有壞處?”蕭晟哪有顧忌,只道:“哪有什麽壞處,你一會兒試了,就知有多厲害,保管要生要死。”遂分開顧鈞雙腿,握着發脹的物件抵住濕縫兒,挺腰插了進去。
這回蕭晟确是能的,那根兒才進去龜頭,便讓他爽得要死,也管不得顧鈞是初次,硬要往花房內力幹進去。顧鈞扭開頭咬牙死忍,耐住大哥兒全根進來,還未頂到尻結上去,蕭晟就抽出挺進,厮磨十幾來回,這才打算要好好快活一場,蕭晟忽覺腦袋發暈。顧鈞感覺他不動,回頭一瞧,便看大哥兒臉紅似着火,腦袋津津出汗,神色極是吓人。他急忙起來,就看蕭晟那根直直翹着,馬眼處竟滴出血來。
“來人啊!”鈞哥兒趕緊穿上衣服喊人進來,下人見此畫面無不驚駭,去請大夫來的當兒,丫頭們幫少爺捋管,蕭晟痛苦大嚷,射出的只有血水,很是駭人。不等大夫趕來,蕭晟陡地“啊”地慘叫一聲,人……就沒了。
蕭府衆人聽到此,無不駭然,又有大哥兒屋裏的香荷來作證,确實是親眼見下大哥兒服了那胭脂盒裏的藥丸,那之後陽根就射血不止,沒多久死去。這屋中這麽多人,誰會想到蕭晟竟是因此而亡,禁不住又有人哭,劉氏過來打了鈞哥兒一個耳光,哭着罵他道:“原以為你是個懂事的,大哥兒……大哥兒的事情,如此要緊,你竟也不作一聲,瞞得我們好苦!”
顧鈞身子歪了歪,又跪直了。劉氏急着發作,實則心裏發慌,鈞哥兒是她的人,婚事也是她一力促成,這會兒出了人命,怕不但保不了鈞哥兒,連自身都難保,看老爺神色莫辯,忙跪下來道:“都是妾身糊塗,被那顧家的蒙了眼,招了個喪門星回來!妾身……妾身對不起蕭家列祖列宗啊!”
夫人一跪,下人們都跟着跪下來,嚎哭一氣,惟蕭仲孺一臉漠然,他慢慢地掃過所有人,目光最後落在了顧鈞身上。鈞哥兒半邊臉腫起來了,卻不辯解也不求饒,好似心也死了一樣,這副樣子,竟比堂中任何一個痛哭的人,看起來都還要來得凄涼。
“去……”蕭仲孺揚了揚手,“去将那寡婦,還有配藥的大夫……不止,當日誰跟晟兒出去,每一個人,不管是誰,都給我拿下來。”蕭仲孺交代了所有事情,該拿的拿,該抓的抓,少爺屋子裏的下人都押下去了,顧鈞也被抓起來,關進了柴房裏,等罪人都抓齊了再一起受審。
一切都處理妥當,人一個個散了,劉夫人也暈過去,讓人擡下去了。偌大的前堂,只剩下蕭仲孺和他兒子的屍體。
夜晚總算回歸了它該有的靜默,蕭仲孺沉靜地看着蕭晟的屍身,袖子上還沾染了已經幹涸的血漬。他又一次探出手,撫了撫蕭晟冷冰冰的臉龐——雖然這兒子一點出息都沒有,卻依然是他的親骨肉……
蕭仲孺緩緩俯下身,将臉貼在了那冰涼的頰上。富麗堂皇的蕭府大堂,只有隐隐約約的哭聲凄涼地回蕩着。
蕭府辦喪。
蕭大少爺因服過量春藥而亡,蕭太傅盛怒,命人捉拿寡婦、賣藥的、配藥的大夫和國子監監生等等,共有三十幾來人。蕭仲孺不假他人,一個個親來審問,先是那給了大哥兒春藥的淫婦,直恨不得将之挫骨揚灰,用上大刑之後,再将賣寡婦藥的,和配藥的大夫一家一并處死。再跟着就換到呂弼,那呂監生原是想讨好太傅之子,哪知把人藥死了,活活被吓瘋了,蕭仲孺非但不可能放過他,連呂氏家中父兄也以謀害太傅子嗣之罪一同下獄。其他的國子監監生,尚算無辜,卻也不能好過,關了半月後,回去才發現家裏父親被貶,還有的被流放出京,原是富貴門戶,這一下子落得凄凄慘慘,好不落魄。
因着蕭晟之死,蕭仲孺一層一層往下細查,牽連者到後來不下百人,搞得朝中風聲鶴唳,無一日停歇。蕭仲孺手下也有幾個得力的心腹,非馮侍郎或魏骞那種佞幸,其中一個盧錄事于蕭晟下葬之後,同蕭仲孺道:“大人,今那寡婦和大夫一家都已經伏誅,此事大不幸,實也是一場意外,再追查下去,也查不出什麽來。”
蕭仲孺看看自己這學生,道:“你也認為是意外?”
盧錄事跪着不語,蕭仲孺說:“我也知道,這是一場意外。”他在棋盤上下了一子,仿是自言自語,“可它越是毫無破綻,我就越是覺得古怪……”
蕭晟已經死了半月,蕭仲孺再提起他,雖仍覺得痛心,但也理智得多,不似一開始跟殺紅了眼似的。他話這麽說,實際上卻無憑無據,蕭仲孺琢磨了幾個日夜,仍是說不清這古怪在何處。
所以,蕭晟之死,确實是非人所害。這只是一場意外。
蕭晟頭七之日,蕭仲孺命人将顧鈞拿到眼前來。
除了蕭仲孺之外,尚有劉夫人、蕭晟生母許氏等蕭家幾人在。鈞哥兒在柴房裏關了幾天幾夜,倒沒受什麽折磨。
因着要見主子,他們給顧鈞換了身衣服,簡單收拾一番。顧鈞一進來,就跪在老爺夫人面前,除了問安,并不多說一個字,也不哭,自然也沒有求他們饒恕。
蕭仲孺時隔多日,又見着了鈞哥兒,他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只心裏猶似一潭清水打翻了一般,晃晃蕩蕩,無片刻安寧。他盯着鈞哥兒半晌,緩聲問:“顧鈞,你可承認,晟兒是不是你害死的?”
顧鈞并未開口,二姨娘抽噎地搶話道:“怎麽不是他!若不是他,大哥兒能吃下那毒藥麽!必是這賤人害死了大哥兒!”
蕭仲孺看了眼許氏,許氏的奶娘忙暗中拉住她,她這才收聲退回去,猶如惡鬼一樣瞪着顧鈞。蕭仲孺問話時,除外牽連之人,唯劉氏最是不安。這幾日,老爺不曾與她說過半個字,顧鈞出事後,劉家的顧奶奶也來了,劉氏連見都不見,惶惶過了這七天,今日聽老爺說要審鈞哥兒,劉夫人也滿心緊張。
相較這數人,顧鈞卻平靜得很。聽老爺問他的話,鈞哥兒靜了有一陣,方緩緩回道:“昨兒下雨,夜裏十分冷……”
那鈞哥兒說的話答非所問,怕不是在裝瘋賣傻,正要有人呵斥,蕭仲孺卻出聲:“說下去。”
顧鈞停了會兒,接着道:“我記起,夜裏睡時,大哥兒總會露出腿兒,有時天冷,便将他凍得腳趾發涼。他亦渾然不覺,我也不曾聽下人說起。上月,我方察覺此事,晚上便再睡不好,光記着要幫他掖好腳。昨兒一冷,我又合不了眼,想是以後每夜,都睡不下來。”鈞哥兒說話有氣無聲,與其說是答衆人的話,不如說是他給自己聽的。鈞哥兒說的這事兒,确實服侍大哥兒的下人都不曾留意,只他常起來後,犯腿酸的毛病,鈞哥兒同他睡以後,這毛病卻再也沒發過。
蕭仲孺由座上起來,走至顧鈞跟前。鈞哥兒被關押着,每日只一頓馊飯,短時日下來,本就不怎麽豐腴的身子瘦得只剩下骨架子,只兩眼仍是清清澈澈,比這一間屋子任何一雙眼都來得幹淨,唯那眼眸深處不自覺地流露出哀痛,那是只有失去過至親,方能做到如此。
蕭仲孺将他的臉輕輕托起,語氣卻是涼道:“你以為,你拿出晟兒說事,我就會心軟麽?”
顧鈞仍是無所動的樣子,輕道:“顧鈞答應過老爺夫人,要照看好少爺,今兒,蕭府裏沒了少爺,那又何需要顧鈞。”
鈞哥兒說到此,已是明了死志,哪有要活的意思,反倒出乎了衆人之預料。蕭仲孺漸漸抽回手去,神色間竟有一絲憐惜,緩道:“你如今好歹也是蕭家的人,便留個全屍罷。”遂命人取來鸩酒。
劉氏這會兒又覺兔死狐悲,不忍地落了幾滴淚。顧鈞又朝夫人老爺磕了個頭,說:“顧鈞只有一事求老爺夫人,顧鈞有一嬷嬷從老家跟來,求老爺夫人賞她一口飯吃。請寬恕……顧鈞不能再孝順老爺夫人。”之後,鈞哥兒就拿起了毒酒。
蕭仲孺回頭,眼睜睜地看着鈞哥兒飲下酒,那視死如歸之勢,着實不像作假。顧鈞将酒一滴不勝喝下,就靜靜等死,可他并未等到,卻聽老爺嘆了聲,道:“起罷。”又命人說,“将少君東西收拾齊,送到京外別莊去為大少爺守靈,即刻便啓程。”
堂中人人驚愕,顧鈞亦是滿臉驚詫,不及開口,仆婦就過來将少君扶起,将他帶了下去。
“老爺!”許氏沒想到蕭仲孺竟這樣放過了鈞哥兒,追着他哭道,“您怎麽就放了他!大哥兒死得不明不白,您怎能放了害他的人!大哥兒死不瞑目啊!啊!”
蕭仲孺狠狠掴了婦人一巴掌,許氏被打得眼前一花,摔倒在地上。
“瘋婦,你還嫌不夠丢人麽!”蕭仲孺氣得顫顫指着她,紅着眼痛心疾首地說,“都是你寵出來的好兒子,自己作出來的死,怨得了誰!”跟着便拂袖離去。
許氏黯然失魂地坐在地上,茫然地看衆人一個個離開。
“二奶奶,咱們回罷。”奶娘來拉起二姨娘,許氏試了幾次,才顫顫地起了,嘴裏一直呢喃,“我害死了大哥兒,是我害死了大哥兒……”
雪花零落地飄着,顧鈞扶着一個老婦踏出蕭府。老婦還在嗚嗚哭着,顧鈞臉上無悲無恸,又看了眼身後的朱紅大門,便說:“婆婆,我們走罷。”
馬車消失在茫茫落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