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溫管家就接了少君回蕭府去,顧鈞從車裏下來,親眼看到蕭府當下的光景,方知那做管事的還是把話說輕了,瞧這堂內堂外,白绫都備好了,下人一個個已作哭貌,若不知道的人,還當時太傅已經去了。
鈞哥兒跟着管事快步走去院子裏,老爺的屋子外頭跪了幾十光頭和尚,嗡嗡嗡地念着佛。上回顧鈞在時,家裏頭死了大少爺,如今他好容易再踏進蕭家的門,竟又趕上了這樣的事情,鈞哥兒也有些恍惚,臉上更沒了血色,等通報的人從屋子裏出來,說老爺要見少君,這才整了整面兒,進去瞧瞧蕭仲孺了。
屋子裏藥味極濃,鈞哥兒一進去,便先聽到女眷的哭聲,哀哀凄凄的,好似摧人心肝。顧鈞往內裏走去,轉到屏風後,就見着了蕭老爺。
蕭仲孺卧在床上,實在是病得狠了,一張俊容青青白白,唇色透紫,額頭還發着虛汗,比兩月前見到的模樣,恍如判若兩人。顧鈞只當方才一路來,同做夢一般,這會兒親眼看到老爺要病壞了,怔在當處,也忘了要走過去。
屋內有劉氏一個妻,還有正懷子的郭氏。劉氏正茫然然地坐着,手撚着木珠,嘴裏翕動不知念什麽,那郭氏兩眼哭得腫得如核桃也似,極是傷心,要說這一院子裏,老爺萬一有個好歹,怕是這郭氏下場最不好過。劉氏一見鈞哥兒來了,便讓丫鬟帶他進來,且同蕭仲孺哽咽說:“老爺,鈞哥兒來了。”
蕭仲孺雖是睜着眼,卻不十分清醒,只聽到顧鈞來時,眼裏有了點神,手也有了力氣。顧鈞未曾想老爺到這時還惦記自己,兩眼盈盈的,也有了點淚光,坐在床邊看着蕭仲孺,喚了聲:“……老爺。”
蕭仲孺聽是鈞哥兒的聲音,好似心也安了,薄唇動了動,劉氏畢竟做了他二十年妻子,今兒也同他有了感念,安慰道:“老爺寬心,妾身……妾身必定待鈞哥兒同郭氏母子一樣,您別憂心了。”
蕭仲孺這方阖了阖眼,手握住了鈞哥兒的掌心,好似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将他抓緊了。這會兒下人進來說:“五姨娘撅過去了!”
劉氏擦擦淚,揮揮手叫人把郭氏擡回院子去,讓她不用再過來,好好養着孩子方是要緊。這些日子,外頭的人來來去去,有蕭仲孺的門生,也有朝廷重臣,劉夫人不過是一介愚婦,這會兒老爺要壞了,她也沒了主心骨,哪曉得如何安排,都只随他們進來出去,自己叫來了一班禿驢在外頭,也不知到底能将人多留片刻,還是直接将魂兒送去往生的路。
顧鈞陪着夫人待了半天,也沒什麽主意,就只能給老爺擦汗,聽着那念佛聲,熬到了快天黑,夜裏那宮中太醫院的林院正卻暗悄悄坐轎子來了。
劉夫人不知林院正連夜趕到蕭府是作甚,林院正卻瞧瞧兩邊,劉氏知曉他的意思,把閑雜人等都遣了出去,屋子裏只留顧鈞、盧錄事、溫管事還有另兩個蕭仲孺的親信。劉氏這才道:“這屋子裏都是老爺信得過的,院正就趕緊直說了罷。”
林院正擡袖揩汗,方把要事給交代出來,幾人一聽,都駭了一陣。盧錄事臉色暗下來,低聲道:“院正的意思是,大人這不是急病,而是中毒?”又追問,“現在有多少人知道此事?”
“确是如此。”林院正拱拱手,“此毒為慢性毒,今晨放血後才看出了端倪,此下也只有我察覺,太醫院并無第二人知道。”
蕭仲孺先前不過是發熱,過幾日倒下,突然就一病不起。老爺是帶過兵的練家子,身底子比一般人好,這回确實病得蹊跷,一下就不行了,沒想到竟是有人下毒。劉氏聽了,臉色就一壞,喃喃了聲“不可能”。蕭仲孺此人極為謹慎,用飯前都用銀針試過,家裏物件也都有夫人掌眼,還是頭次出這樣的纰漏。
另一個親信道:“先不管這毒從何處來的,趕緊解了才是。”今兒外頭多少人等着蕭府的消息,偏偏蕭仲孺的夫人不頂事,生怕外人不曉得蕭仲孺病重,可劉夫人身份擺在那兒,這些人并不敢多言,只能一力平穩局勢。
林院正道:“此毒并非奇毒,尚有方子可解。”衆人聞言,不及大喜,那林院正就愁道,“可這解法不同一般,實為以毒攻毒,一個不慎過量,反可致速死。”
“太醫可是要找人來試藥?”盧錄事問道。
“正是如此。”林院正說,“只這試藥之人,也有些條件。因時刻緊急,若用體格健魄之人,怕藥性發作不顯,耽誤了救人的時刻。若用病危之人,那這劑量掌握不清,也會将人藥死,這正是棘手之處啊。”
林院正雖尋到了解毒的方子,卻還未尋得合适的試藥之人,如果早在幾日前發現,尚還能随意尋個人來試試,眼看蕭仲孺就要挺不過這一晚,幾人須在這兩三時辰之間找着合适之人。盧錄事便問院正,那人須是什麽條件,林院正道:“最好是自幼有病,以藥扶養過一時,成年後身子穩健之人,這樣的人用來試藥,其身對藥物作用明顯,又因體質尚可,可撐得住下藥的劑量。”
這條件說苛刻也不算極苛刻,只是,這短短時刻裏,何來找這樣的人。盧錄事正要傳話,命人去挨家挨戶地問,傳話的人還未跨出門,劉氏身後的鈞哥兒就走出來說:“先生不必費力了,若說要找試藥之人,顧鈞當是合适的。”
原來,顧鈞自小就有不足之症,七八月落的地,滿以為養不大,沒想到爹娘都死了,就他還活下來。他道:“我少時,那會兒家境還算殷實,靜養了數年,也全好了。如今偶爾咳嗽之外,并不再發什麽病症,想是能試試看的。”
屋中幾人相觑,也算有猶豫,畢竟要試的是藥也是毒,弄不好也要蹬直腿去的。鈞哥兒卻看看床那頭的人,暗暗握了握自己的手心,壓着嗓子說:“老爺……待我親切如子,便是我親爹,也不過如此了。此刻若顧鈞靜不作聲,眼睜睜裝傻,以後也是無臉面去見爹娘的。”
鈞哥兒的親爹顧老爺原就是個大好清官,确有本事教出個正正派派的好兒子,劉氏起來握緊了鈞哥兒的手,幾人亦忙不疊言謝,一時之間,人人心裏都高看起這有情有義的孤子來。
林院正就帶着顧鈞,去隔壁屋裏試藥去了。他命人燒了熱水,叫顧鈞坐在桶裏,說:“此藥喝下去,期間如冰錐紮身,熱水蒸浴可緩你苦楚,我會為你施針,助你熬過。”顧鈞就喝了藥童剛煎好的藥,卷起袖子,他看着那銳利針頭紮進去時,一點點細密血珠溢出,如淚珠子一樣,不由望得出神。
那頭鈞哥兒正試藥,這裏床上,蕭仲孺已經病得迷迷糊糊,神智漸漸去了天邊,竟又來到橋上,此時并未遇上算命的半仙,而是個和尚。
那和尚似要引他去何處,周圍霧茫茫的,路上和尚問他:可曾飲酒妄語?蕭仲孺應是。和尚又問,可曾邪淫奸辱?蕭仲孺又應是。逸縱恣樂,淫泆嗔恚,皆是凡人。
和尚這回問,可曾犯殺戒?蕭仲孺不也應是。和尚此時停下,回頭來,臉陰森森的,他問:那可曾殺父母?
蕭仲孺猛一擡頭,眼神如煞。正是這一時候,蕭仲孺醒過來了。
“老爺睜眼了。”丫鬟進來看了眼,就歡喜地傳話去了。沒多久,劉氏等人就進來,一個個聚到蕭仲孺的床邊,哭的哭,笑的笑,想是發了什麽天大的喜事一般。
蕭仲孺看着他們,只覺好似由天上跌回了人間裏來,恍恍惚惚的,第一句話不問別個,竟說:“……鈞兒呢?”想是老爺能活過來,已經是大喜,倒不覺他這麽問很是突兀,劉氏只擦着淚說:“老爺骨子好,起得快,鈞哥兒這才止了熱,沒緩過來,等老爺好了可要去好好瞧他去。”
蕭仲孺聽得糊塗,一旁的盧錄事就把他昏迷時發生的,包括他身中奇毒、顧鈞為他試藥的事情全盤托出。蕭仲孺聽到說鈞哥兒替他受難,救了自己一命,也顧不得自己剛好,便是讓人扶着去,也要去瞧顧鈞一眼。
鈞哥兒替老爺試一回藥,也跟抽去了半條命似的,太醫用針給他逼了一晚的藥性,今兒連躺都躺不住了,只能趴在床上。暈暈乎乎時,他聽見響動,還當時劉氏又回來了,沒承想竟是蕭仲孺親自過來。蕭仲孺一解了毒,身子大有起色,這會子也不需要人攙着,就走到顧鈞的床邊。他喚了一聲“鈞兒”,小心翼翼地探出手,卷起了一點顧鈞背上披着的袍子,只看到肩膀背後細細密密的針點,頭次嘗到一種心如刀絞的滋味兒。他輕輕地放下衣袍,便看鈞哥兒趴在枕上,微微睜着眼,臉色蒼白若紙,唇喃了喃聲老爺,蕭仲孺低頭撫了撫鈞哥兒的後腦勺,這輩子頭一回這麽輕聲地跟一個人說話:“答應老爺,好好養着,嗯?”
顧鈞點了點頭,将眼睛閉上。這一回,是真的睡了。蕭仲孺看他睡實了,又靜靜瞧了鈞哥兒一陣子,這才幫他放下床幔,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蕭太傅這一回居然大難不死,那可就換他人遭殃了。這一池泥潭裏,原當是蕭仲孺非死不可的人有幾個,都準備游出水來,這回都被蕭仲孺一并收拾了,京城裏一時間腥風血雨,官兵到處抄家拿人。至于蕭府裏頭,也是掀個底朝天,誰都沒放過,連劉氏房內的都被查了,到最後,總算查清了下毒的人——
蕭仲孺高高坐在太師椅上,就看那些人拖了個人進來,直接往地上一推。只看那蓬頭垢面的人爬了起來,肚子還大大地挺着,一雙美目兇狠地瞪着蕭仲孺。此人——可不正是那近來正得勢的五姨娘郭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