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5)
他,仿佛是在好奇自家主子為何要留下這人性命。
“放了我,其他人又該如何?”
“降者不殺呗!”少年毫不在意地回過一句話,他揮了揮手中的鞭子,繼續笑道,“要我說的話,你們最好都別投降,拼死抗争到底,畢竟我主人家裏沒有那麽多糧食來養活一群廢物。”
“你!”白虎身為淩霄山莊的元老之一,如何忍受得了被人稱作“廢物”?當下便抄了刀欲與少年一決生死,卻被白淺川按住,對方皺着眉扔給他一句:“不可沖動。”
少年笑眯眯地把玩着鞭子,聞言說道:“不愧是主人看上的人,還是你比較識相。”
白淺川深吸一口氣,漠然道:“給我半個時辰的時間考慮。”
雲霄山莊內,餘下的數十人擠在正廳,面上均是難掩的焦慮之色。
沒有一個人說話。在這樣危機的關頭,沒有人想要擔起雲霄山莊存亡的責任。
衆人的目光直指白淺川。
“降吧。”
衆人詫異,說出這話的人,竟然是白淺川。從小跟随在莊主身邊,忠心不二的白淺川。
白虎跟了白淩霄近二十年,武藝高超卻也脾氣暴躁,上前便揪住他的衣襟嚷道:“你這混賬在說什麽!大家一起上,拖他個三五天,等老爺回來,我就不信那些廢物能在咱們手中讨到好!還是說……”他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白淺川,握劍的手加了幾分力道,青筋綻出,“剛才那人說要放了你,說你是他主人看上的人,白淺川,其他人可沒有這種優待。”
他這句話說得簡單,但所有人都意識到了什麽,一步步退開,站離了房屋中間的白淺川,他們交換着眼神,在心中默默猜測着……淩霄山莊定然是出了內鬼,而如今也确實只有白淺川一個人得到了對方的“示好”,他本就不是白淩霄親生,難保不會……反觀白淺川,依舊一副冷然的模樣。只在身邊空曠後,微微打了個寒戰,似是突然冷到了骨子裏。
“你拖得起,他們也拖得起?”他的話中帶着嘲弄。白淩霄離開莊子時,帶走了大部分青壯年,留在莊中的幾乎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弱婦孺,讓這些人去迎戰外面那些不知何處來的瘋子,無異于以卵擊石。
更何況……白淩霄的生死……那個人……
“這……”白虎打量着身邊這幾十人,年邁者有之,病弱者有之,其中僅有的幾個正當年華的丫鬟仆人也是瑟縮在一起,眼中滿是惶恐無助。山莊內剩餘的糧食也不多了,拖個三五天?這些人不出一刻就成刀下亡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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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手中的長刀甩在一邊,白虎哼了一聲,沒了下文。
雲霄山莊的大門終于打開。少年吹了聲口哨,滿是不以為然。
早就如此多好,也省的他們花時間費力氣去砍那些不識時務的家夥們。
一行人魚貫而出,看裝扮都是雲霄山莊的傭人,而白虎走在最後一個,手中并未握着長刀,這已是一個刀者妥協的姿态。清點着人數,少年皺起了眉,他跳下馬走到白虎面前,說道:“這堆人裏就你看起來像是個管事的,我問你,那個穿白衣服的在哪?”
白虎打量了下眼前這個同樣穿白衣的小鬼,氣哼哼道:“不就是你嗎?”
“啪”。
一聲清脆的鞭響讓在場的白家傭人們顫了顫。白虎跪在地上,臉上除了一道帶着血的鞭痕便是滿臉的駭然,這個少年竟有如此大的力量,以他習武二十餘年的功體,竟然擋不下這一鞭。
雲霄山莊究竟是惹到了什麽人?
“別耍花招,我對你的耐心已經快磨沒了”少年的鞭子懸在白虎的頭頂,微笑道“說,那人在哪?”
白虎梗着脖子粗聲答道:“誰知道那個叛徒在哪,說不定早就從別的地方溜了!”
叛徒?少年怔了怔,他們這一路人馬攻打雲霄山莊可以說是暢通無阻,那些廢物見到他們哪個不是哆嗦着跪下喊饒命?此行唯一折了人的地方就是白淺川設計的花陣。若不是那天被花陣所阻,在四五天前便可以拿下淩霄山莊。這樣的人,竟然被自己人稱為叛徒?這些人的心思,倒是比他所想的還要可笑。
這時一個聲音怯生生道:“淺、淺川少爺好像沒有和我們一起出來。”
少年盯着那個發着抖的小丫頭,慢慢笑出來。他踱到那個女孩面前,捏着她的下巴溫柔道:“好姐姐,告訴我,你知道他在那裏嗎?”
“我不、不知……”女孩的聲音斷了,他透過女孩因為詫異和驚恐張大的雙眼,看到一個白色的影子立在雲霄山莊的牆上。
那是白淺川。
臉上依舊挂着笑,霜降轉過身來,對着那個白色的影子招了招手:“上面風大,還是下來吧,主子還等着你呢。”
白淺川沒說什麽,只是沉默地立在那裏,眼神冷的像是極北之地終年不化的冰。他偏了偏頭,身後火光沖天而起。
他竟放火燒了雲霄山莊。
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方法,火焰在一瞬間就席卷了整個山莊。火舌剎那間延伸至他所立的那一堵牆。白虎在下面怒吼:“你個瘋子,你做了什麽!”他的雙目幾欲眦裂。對他而言,這是白淩霄的家,是他的家,即便不再屬于他們,這個山莊仍然應該被好好照看,直至白淩霄回來那一刻。如今,這個喪心病狂的瘋子竟然一把火毀了這一切!
似是不能承受的痛瞬時而來,白淺川微微蜷起身子,重重咳了幾聲,然後他将自己單薄的身子挺得筆直,俯視着下面一幹人馬恨恨道:“我白淺川在此立誓,即使身入無間,化為厲鬼,我也絕不會放過他!我死,他也休想留在這人間!”
白色的身影縱身躍入火海,是決絕,是春意留不住的冬日霜華。
白虎望着那片灼灼火焰,一時失了言語。
“慘了……”少年喃喃,撓了撓頭。該帶的人沒帶回去,沒必要留下的人倒是剩了一堆。他該怎麽和自家主子交代啊?
作者有話要說:
☆、菲菲
三年後。江南。恒中城。
雖比不得宿陽城的富貴繁華,但恒中這座小城的風景之秀美更甚,而自三年前秦家遷到這裏後,在秦家扶持下,當地的經濟亦有起色。
秦荒作為秦家的當家,可謂居功至偉。恒中城裏人人盡知他的膽識氣魄,就連他們目前居住的那棟大宅子的原主人,他也留了下來盡心照料。
那可是被一個不孝子賣了宅子抛棄的瘋婆子,雖說衆人都稱她瘋婆子,但那女人卻生了一副好相貌,年紀四十有餘,每日也将自己收拾的幹淨整齊,遠觀的話當之無愧稱得上佳人一名,可她只要一開口,問題便顯露出來,哪裏會有正常人開口就是你個負心漢你抛棄了我我一定會讓你付出代價等等等等。要照顧這樣一個人,光是想想就覺得為難,可他秦荒竟然就這麽做了。衆人不解議論之餘,對秦荒的敬佩也不由多了一分。
“你終于回來了!”黃衫女子在漫天花雨中撲到青衣男子懷裏,高興道,“細鳶她們都不讓我出門,還說是為我好,悶都要悶死了。若不是你今日回來,我不知道要被她們關在房裏多久呢!”
秦荒将白悅容緊緊摟進懷裏,耳鬓厮磨了一陣方才說道:“你染了風寒,本就應該好好在房裏呆着。若是急着見我叫人通告一聲就是,何苦自己跑出來,病情加重怎麽辦?”
白悅容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湊在他耳邊說:“我想你嘛。”說罷從秦荒懷中退出來,牽着他走到花樹下,那裏已經備好了桌椅,以及一壺清茶。
多日未見,白悅容對他粘了些也不為過。秦荒這樣想着,坐在她身邊。
白悅容親手為秦荒倒茶,在約到杯子七分時堪堪停手。她撅着嘴說:“如果不是我染了風寒,才不想陪你喝這種淡而無味的茶呢!”
那茶冒着袅袅輕煙,是他最愛的白毫銀針。
秦荒晃了晃手中的茶,卻并不喝下去,而是慢慢道:“悅容,你還記得淺川嗎?”
正為自己倒茶的白悅容手一頓,笑容漸漸從臉上褪去了。“淺川哥哥……”她喃喃着,“這三年一直沒有他的音訊,也不知是……”
“近來我總是想起你我初識,那時淺川總是下藥來考驗我,現在倒是有些懷念了。”秦荒伸出手,摩挲着女子柔嫩的臉頰。
“如今,你還想再試一回麽,淺川?”
白悅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滿臉的不可置信,她詫異道:“你在說什麽?出去幾日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我會生氣的。”
“我怎可能忘了你的名字。”秦荒苦笑着搖頭,“這世間,唯有你的名字,我一生也無法忘記。”
“淺川,”他喚着她,“你既然未死,那你此次前來,是為了取我的性命麽?”
明豔的笑容從女子臉上褪去,秦荒從未想過,白悅容那張俏麗的容貌配上這冰冷的表情會是如此詭異。雖然仍是不同的容貌,但這如冰如霜的氣質,在這天底下他也只識得一個白淺川獨具。
“你如何知道是我?”白淺川撕掉臉上的人皮面具,露出的卻不是原本清冷俊秀的容貌,而是覆滿了傷疤的半張臉——雖然從火海中僥幸脫身,但這半張臉已被火焚燒得慘不忍睹,回天乏術。
秦荒被她大半張凹凸不平的臉驚到,後退幾步才穩住身體,驚訝道:“你的臉!——”
白淺川自顧自斟茶淺啜,絲毫沒有将他驚訝的神情放在心上,這樣冷淡的神情,依稀還是舊時在雲霄山莊時的模樣。不出片刻,她的身體開始顫抖,臉色變得酡紅,如醉酒了一般。秦荒不需細查便知這是中了醉眠的症狀,尚未平複的心情又開始激烈起伏——
“你瘋了!”秦荒一把奪過白淺川手中的白瓷杯。這個瘋子竟然沒有事前服解藥,如今喝了摻了醉眠的茶不是自己找死嗎!
“我欲醉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醉眠之名便是來源于此。中毒者面色酡紅體溫升高,如醉酒之症,看似無害,但只要睡下了就別奢望能再清醒過來。選了這麽一味毒,他秦荒是不是還應該感謝這個瘋子沒想着最後折磨他一番?
白淺川因他不受控制的力道趴到在桌上,睜開一雙迷蒙的眼笑道:“我要怎樣與你何幹?原本我就打算殺了你,殺你不成,我就殺了我自己。如今這樣不是很好麽?”
“白、淺、川!”秦荒望着這個不可理喻的人眼中幾乎噴出火來,不顧白淺川的掙紮伸手将她撈起死死按在懷裏,挑了一個最近的院子便沖進去将她扔在床榻上。
桌上燃着香,甜膩膩的味道沖進鼻腔,白淺川咳了幾聲,依舊抵不過漸濃的睡意,視野中男人臉上焦躁的神色越來越模糊……秦荒強壓下将眼前這人狠狠暴揍一通的心思,轉身出了門。
醉眠留給人的時間只有七天,而白淺川在第三天的時候就醒了過來。
這味毒藥雖然可解,但并不易解,所需解藥的材料之稀少繁多制作過程之複雜都是旁人難以想象的。算來,若是材料足夠的情況下,不眠不休地制作一顆解藥,正是需要三天的時間。
“你醒了。”
是她熟悉的聲音,只是多了倦怠與疲憊。白淺川側過頭,見秦荒正守在床邊,他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白淺川眉頭一皺,将手抽了出來:“你解了醉眠?”
“嗯。”
“是你親手做的解藥?”
“……是。”
果然……如此。白淺川莫名覺得眼中酸澀,她擡手揉一揉眼睛,也不去看秦荒憔悴的模樣,慢慢開口道:“就連當時你說不通醫毒之術,也是在騙我。”
她的語氣太過鎮定,表情太過平靜,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但她越是平靜鎮定,秦荒越發覺得不安。他幾乎是急切地握住那只先前掙脫他的手,開口說:“我以後再不會騙你了!”
“無所謂。”白淺川低聲說道,“你騙不騙我,早已經無所謂了。”
秦荒一震。白淺川累極一般閉了雙眼,自秦荒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一排纖長烏黑的眼睫,他伸出手,撫上她燒傷的半張臉,柔聲道:“留下來。”
“留下來做什麽?再殺你一次嗎?”
“你若是想殺我,我豁出性命奉陪。況且,”秦荒的聲音近乎蠱惑,“你不想知道悅容如今過得如何?”
白淺川被安置在汐梧園。
汐梧這名字取得好聽,卻是相當的名不副實。這小小的院子不知道多久沒人住了,在白淺川住進去之前到處都是雜草,門窗破敗,唯有幾株桃花開得燦爛無比,喧賓奪主般散發着勃勃生機。
秦荒很少來這裏,五天中也只出現了兩次,帶來她曾經最喜歡的栗子雞,默默看她吃着,修長的指節曲起,偶爾輕輕敲打在桌上,發出一兩聲沉悶的聲響。她也開始習慣在那人走後将沒吃過幾口的菜喂給不知從哪裏跑來的一只小狗,習慣它用食過後湊過來的溫熱呼吸和濕漉漉的鼻子。
自解了醉眠那日起,兩人沒有說過一句話,連視線交集也少有。秦荒只會在她凝視別處時才會将視線放在她的身上,他對待如今的白淺川的态度過于小心,如履薄冰,每一句話都要斟酌着說出口,每一個眼神是柔軟與深情。
白淺川裝作看不見。
她知道秦荒與白悅容成了親,也知道白悅容此時就在這宅子的某一處。
這幾日天氣很好,天空的藍色純淨,不見一朵雲。她有時坐在窗前目光散漫,有時會默默想着小容會在秦荒身邊露出怎樣的笑容。作為秦夫人,她該是幸福的。
只是不敢見她,不能見她。
第七日夜半,白淺川在夢中驚醒。她日日被噩夢所擾,閉眼入眠便看到死去的那些人圍繞在身邊,不言不語,只是死死盯着她。白淩霄立在人群正中,臉上挂着一副責備與失望交錯的表情。
她能做的只有不停道歉。在這些人面前,她連哭泣辯解的資格都沒有。
都是她害的。
沒能及時認清秦荒的真面目沒能察覺錢莊賬本的陰謀沒能及時救下白淩霄沒能殺死秦荒報仇……
可不管她怎麽道歉,白淩霄始終站在那裏,一臉的失望。
白淺川在夢中跪着,疲憊地将額頭抵在地上,她已經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如果那時候能死掉就好了。
為什麽還要活着呢?
她自夢中醒來,頭腦昏沉,便随手披了件衣服,到院子裏吹冷風靜心。卻不想她并非獨自一人。
有一人卧在桃花樹上,正在安眠。
白衣少年眠于花樹,一個淺淡一個溫柔,美好得只讓人覺得收到畫中才好。白淺川方從夢中驚醒自然存不了這樣詩情畫意的心思,此時也只顧得迎着夜晚涼風拂一拂額上的冷汗,連夜色中少年分外明顯的白衣都沒有察覺,直到少年的一聲驚叫将她的神志喚了回來。
“你是人是鬼!怎麽會在這裏!”
白淺川皺了皺眉,茫然地仰望着夜色中那一點白,過了很久才将對方那張仍帶稚氣的臉從回憶中剝離出來——兩年前她躍入火海前看到的最後一張臉。這樣想着,她心中冷靜下來,對白衣少年沉默以對,絲毫沒有考慮到自對方的視角俯視下來,她一身白衣又被披散的長發遮了大半張臉是什麽光景。
霜降從花樹上一躍而下。他已經不記得三年前那張冰冷的容顏,對白淺川突兀的存在表現出了十分的敵意與警戒,他既驚且怒,雙眼在暗沉的夜色中熠熠生輝,如同獸類。對方的沉默顯然讓他有些煩躁,他拽了拽自己的發梢,綁在那裏的兩枚小小玉扣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在這唯一的微弱的聲音裏,他卻莫名安靜了下來,臉上的表情也從惱怒變為一種近乎沉重的傷痛與懷念——
“姐姐?”霜降的聲音莫名的沙啞破碎,幾乎帶了哭腔,“姐姐……是你嗎?”
姐姐?白淺川錯愕,還沒等她開口否認,白衣少年便幾步邁到她面前,将她狠狠攬在懷裏。
不,不對。雖然是相似的身量,卻是和姐姐不同的味道。這個人——
霜降瞬間将自己懷中那人推了出去,撣撣衣角後才想起來問對方的真實身份。
“我就是鬼啊。”白淺川微微勾起嘴角,撩開了擋在眼前的發絲,猙獰可怖的半張臉立刻驚得少年一聲尖叫,順便驚飛了兩只原本停在枝頭親親熱熱的鳥。她饒有興趣地看着少年略顯誇張的反應,暫時将噩夢抛在腦後,有一絲久違的輕松與愉悅。
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一個小小的白色影子颠颠跑過來,在白淺川的腳邊蹭了蹭,尾巴搖了搖,十分親近的樣子。是……最近經常來蹭飯吃的小狗?
“它是我的!”少年臉上還是驚魂未定的表情,語氣卻兇巴巴地對她吼着,轉頭卻換了溫柔的語氣對着小狗伸出手,“小白,快過來,我給你骨頭吃。”
已經被各種雞鴨魚肉喂得嘴刁的小白瞅瞅原主人,又擡頭看看現任喂食者,沖着霜降嗚嗚哼了幾聲,繼續蹲在白淺川腳邊,将尾巴搖成了一朵花,一臉谄媚。霜降白皙的臉此時黑的如同鍋底。倒是白淺川伸手壓了壓自己上翹的嘴角,彎身将小白抱起送到了霜降懷裏,說:“抱歉,這幾日小白可能被我喂得嘴刁了。”
霜降辯不得她的話裏有幾分誠心,只是見她轉身要走,情急之下扯住了對方寬大的衣袖:“你……你把小白喂成這樣,要怎麽賠我!”
話音還未落,許是霜降自己也覺得這樣的理由着實有些牽強,騰地一下紅了臉,手上的力度卻不見小。白淺川見自己的袖子被他捏在手裏越來越緊,不由嘆了口氣,輕柔地将衣服拽出來,輕聲道:“那你想讓我怎麽賠你?”
白淺川背倚花樹坐下,白衣少年抱着小白站在不遠處,似乎有些炸毛。
“你究竟是誰!”霜降忍不住開口,他警戒地看着白淺川,如同一只獵豹窺伺誤闖自己領地的獵物。
“我?”白淺川細細想了想,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我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誰。”
“你這話說的好奇怪。”霜降咕哝着,同樣靠着樹坐下,小白從他的懷裏跳出來,直奔白淺川,在她身邊嗅了嗅,卧在她腳邊。
“為什麽是‘應該是誰’?”霜降的好奇心被勾了出來。
白淺川開始對這個問題厭煩了:“沒有為什麽。”
“為什麽沒有為什麽?”
白淺川擡頭看了他一眼,她開始懷疑對方是故意和自己對着幹。可少年的眼神清亮,只有好奇,沒有故意。
“因為我已經沒有資格用過去的身份了。”
霜降撓撓頭,他覺得自己越聽越不明白了,可對面那個人分明不願意作進一步解釋。他也不欲勉強,只問道:“你的名字是什麽?該不會連名字都沒有吧?”
半晌不見回答,霜降無奈地一攤手:“你住着我的院子,搶走我的狗,卻連名字都不願意告訴我……”聲音裏似乎有無盡委屈。
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一樣。
……“求你讓他們把大門打開吧,我真的不想做翻牆這麽沒品位的事。”
那個時候,也是同樣清朗的聲音同樣委屈的腔調。
白淺川狠狠掐住自己的胳膊,痛覺瞬間傳遞而來,她閉目答道:“随你叫什麽都可以。”
随你叫什麽都可以……
雖然這麽說了,可是……到底應該叫她啥?霜降苦惱了幾日,他不想讓別人住這院子,更不想住這院子的人連名字都沒有,但……
穿着白衣,小白?他瞥了眼繞着兩人轉圈的小狗。不行,這個有主了。
大白?聽起來好像小白的兄弟……
莺莺?燕燕?胭脂?水粉?不靠譜的名字一個個往外冒。霜降細細想了想,這些好像都是上次去青樓聽到的名字……
對了,不是還有一個?
菲菲。
柳菲菲。
“你覺得柳菲菲這個名字怎麽樣?”霜降逗弄着小白,看他轉着圈試圖咬自己尾巴,漫不經心地問道。
卻許久都不見那人回答。
良久,當霜降認定對方不喜歡這個名字,開始苦思冥想其他的名字時,才聽到她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說了一聲:“嗯。”
作者有話要說:
☆、後續內容
看着少年送來的粉色衣裙和沈覃命人定做的白色衣衫,白淺川頗為遲疑了下,最終還是将那身純白色繡了無數精致紋樣的衣衫收到了櫃子裏,轉而拾起了輕飄飄的粉色衣裙。那件衣服式樣并不繁複,白淺川卻仍是一件一件用心穿着,待束好了裙帶,又随手将及腰的長發挽了起來。照顧了白悅容這麽多年,成為柳菲菲那麽長時間,她對這些已是熟稔無比,但卻是第一次心中懷了這樣迷茫的情緒。
站在等身高的銅鏡前,她細細打量着鏡中那個人,然後将一方面具覆在臉上,遮住了燒傷的大半張臉。
當秦荒再次踏進汐梧園時,險些沒有認出她。
她身着一襲淡粉衣裙,此時正坐在樹下,眯着眼睛擡頭看桃花。陽光透過枝桠照射在她的臉上,竟然有種久違的輕松快樂的感覺。秦荒突然就想起了曾經見過的在雲霄山莊鋪滿了雪的庭院裏喝茶的白淺川。
那時尚有一枝紅梅為漫天的蒼白帶來生氣,如今,連這灼灼盛開的桃花也難以奪取她的顏色。
以前總是擔心她會化在雪裏,如今看來倒像是要和這片桃花骨血相溶——這樣也好,如此一來,她便再也不能離開了。
“你見到霜降了?”秦荒踱到她身邊,随意道。
他認得穿在白淺川身上的粉色衣裙,也就不難推測出是誰送來了這些衣物。
白淺川沒做聲,秦荒只當她默認。
“你不恨他?”
白淺川拈去落在衣襟上的一枚花瓣,聞言反而有些奇怪地問道:“為什麽要恨他?”
“三年前,不是他将你……”秦荒喉頭動了動,“逼死”兩個字還是沒有說出口。
白淺川恍然。
“若說要恨,我最該恨的不是你嗎?是你欺騙了雲霄山莊,是你害死了莊主,也是你派霜降去圍攻山莊,說到底,他只不過是你握在手中的一把刀,難道主人殺了人,我卻要去責怪那把刀?”
秦荒啞然。他沉默很久方才說道:“我也不希望事情變成這樣,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也是有苦衷的。”
白淺川輕哼一聲:“誰做事沒個苦衷?即便是罪惡滔天之人伏法時也會痛哭流涕,怨天道不容,怨世人不公,将自己的責任推脫的一幹二淨,但這只是借口而已。”
她扭過頭,似是不願再見秦荒那張臉:“你原本可以不這樣做的。”
哈。秦荒将臉埋在手中,笑出了聲。到頭來,她還是将所有的一切都怪罪在他的頭上。
“我的苦衷……你願意聽嗎?”聲音低沉沙啞,秦荒凝視着白淺川烏黑的發頂,他想伸手輕撫一下那柔軟的發,卻在下一刻抑制住這股沖動,右手轉而扣在自己心髒處。他覺得那裏很疼。
“罷了,反正在你心中,這也只是借口而已。”他又何必将那些陳年往事說出來,怕也只能博得對方心中的嘲笑而已。
秦荒舒展了下身體,擡頭閉目,陽光暖暖地灑在臉上,他放佛又成了三年前初遇時那個翩翩佳公子,一舉一動盡是風流。他閉着眼睛道:“你既然能用三年的時間找到這裏來,想必我的底細你也已經知曉了,也應該知道,我的名字不是秦荒,而是沈覃。”
白淺川不置可否。其實,她找到這裏只用了兩年,最開始的那一年,剛從燃成廢墟的雲霄山莊爬出來的時候,她的身體狀況惡化到極點,唯有一邊乞讨為生一邊盡力調理身體,一年之後才能勉強着手調查。
“這未免太不公平。”秦荒也好,沈覃也罷,他倚着樹喃喃道,“我對你的了解還那麽少。”
“淺川,”他又用了哄戀人般溫柔多情的腔調,“把你的事也告訴我。”
白淺川轉過頭,用極其複雜的眼神掃了他一眼,随後嘆了口氣,道:“你想問什麽便問吧。”
“柳菲菲。”
沈覃對她露出一抹微笑:“可以告訴我柳菲菲的故事嗎?”
柳菲菲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白淺川半阖着眼,斂了眼中的情緒。
這個世界以男子為尊,但某些情況下,還是女子的身份更為方便些。比如青樓。
家中若是有錢有勢,就難免會沾上些不良習氣。比如玩女人。
進了青樓,怎麽能不喝酒,酒醉之後,怎麽能不找個美人發洩一通,青樓就是這樣供人消遣的地方。笑風塵作為宿陽排名第一的青樓更是如此。在這裏聚集了宿陽城中絕大多數權貴,白淺川則憑借各種方式,以柳菲菲的身份,成了笑風塵的花魁。她所指定的客人,大多是與白家産業有關的人物,也不排除看起來可疑的陌生人。
美酒與美色的雙重攻勢下,套出話來簡直輕而易舉。然後在酒中溶解一顆無色無味的致幻藥,那些人只是在她房間內昏睡一晚,還以為自己與美人春風幾度。
柳菲菲套出需要的信息,白淺川則用來打壓白家生意上的對手,數年來白家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原因就在于此。
沈覃打斷她:“可你那日将自己給了我……”他側身握住白淺川的肩膀,急切地問道,“那時你就喜歡我了,是不是?”
白淺川心中一滞,好像心中埋藏埋藏最深最陰暗的秘密突然暴露在陽光下,她猛地甩開沈覃的手,冷冷道:“那樣做只是為了保全柳菲菲這個身份,你既然已經察覺到柳菲菲的不對勁,我自然要做些什麽來避免這個消息洩露出去,那只是……只是當時的妥協。”
“你慌了。”
沈覃不知何時站起身,他居高臨下地看着白淺川,唇邊挂着一抹笑:“淺川,你在為自己找借口。那個時候的秦荒對你用毒的任何手段都難以防範,你那時,只要輕輕一擡手……”
他俯下身貼在白淺川耳邊,柔聲道,“你應該知道,只要輕輕一擡手,你就可以将我迷倒,甚至殺死,然後用你方才說的致幻藥物迷惑我的記憶。”
“可是你沒有,你把自己的身子給了我,你……喜歡我。”
不、不對,我那時只是為了保全柳菲菲,并非……并非……
她确實慌了。當時情況緊急,她下意識地選擇了其中一個方法,卻遺忘了随身攜帶的香囊中的毒,而且直至今日被沈覃點破,她才察覺出當時行為的不合理。
已經晚了。
男人的唇舌附在她的耳邊,溫柔的聲音利劍一樣猛然刺入她的腦海中:“淺川,你喜歡我。”
不是,不是這樣。
白淺川将心中的驚慌與恐懼強壓下去,她扭頭避開沈覃,瞬間又恢複了淡淡的語氣:“你想太多了。”
你忘了将自己的手藏起來了,淺川。沈覃的視線落在她顫抖的雙手上,
白淺川是一捧雪,柳菲菲是一滴血。而在陽光下,雪融了,血幹了,留下來的,又是誰呢?
白淺川,你現在是以什麽身份站在我面前呢?
“那一日,即便我不去救你,你也不會有事的,對麽?”
“沒錯。崖下的地形我早已派人偵探清楚,崖壁中間有一處天然洞穴,只要在墜落過程中調整身形,找一個着力點就能借力跳入洞穴中。”
“竟是如此……那倒真是委屈你,受我拖累,陪我在崖下呆了整整三天,我如此自作多情,想必你那時……正暗暗在心裏嘲笑着我的愚蠢吧。”
“哈。我本打算在白家随便哪個人的見證下落崖,過兩日再自行回去,誰知中途竟闖出了你這麽一個瘋子。不顧自己的性命不說,還險些讓我陪葬。”
這般的話才是出自他的真心吧。白淺川微微彎了唇角,似是累極了一般将自己整個身體靠在寬大的藤椅中,閉上眼睛。
“柳菲菲呢?她又是因何出現?”
“柳菲菲既為白家而生,白淺川為何不能為白家而死?”
“少爺快看,這畫上的男子與您有幾分像呢。”
當真是龍章鳳姿的男子,下一刻似乎就要乘風而去,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輝。
沈覃那時還不懂得這麽多文绉绉的溢美之辭,只是覺得那畫裏的人好看,爬上椅子伸了手就要去摸那男子的衣角。他忘了自己手中還握着那塊油酥糕,女婢也未來得及阻止,一個小小的油乎乎的手印赫然印在了男子随風掀起的袍角。
那晚他看到了自己母親幾近瘋狂的模樣。
明明只是小孩子毫無故意的過錯而已,沈覃卻遭受到了記憶中最重的責罰。
沒有水,沒有食物,那個女人将他鎖在屋中整整三天,任他在房中哭鬧不休到最後昏過去。若不是一名素來與他交好的侍女尋得時機從門縫下塞進來一張薄餅,他簡直懷疑年幼的自己會餓死在那幅被他污了袍角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