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6)
像前。那是第一次,距死亡如此之近。
那日帶他看畫的女婢從此以後再沒出現過。
每一夜,他美麗的母親都持着一支蠟燭,站在黑暗的屋子內注視着那幅畫像,目光時而溫柔,時而狂亂,時而瘋癫。每一晚都是如此。沈覃有時會恍惚覺得自己踏進了一個不會流轉的凝固的夜晚,後來他才發現,陷在那個夜晚的人,只有他的母親。青絲中漸漸生了白發,眼角處慢慢有了細紋,她看上去仍是美麗的,婷婷袅袅,天人之姿。這是他的,只活在夢境中的,母親。
五歲之後,他就不曾對這個女人以母親相稱。
在他束發之後他的母親告訴他畫裏的人是他的親生父親。
當他親眼見到秦覃的時候,那張臉盡管被歲月與風沙磨砺得粗糙了,身形體态也不複年少風流,但秦覃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便是畫上那人。而他并沒有自己原本所想象的那般憤怒,腦中思緒轉了又轉,母親與仇恨都莫名被抛到了一邊,他唯一能想到的也僅僅是,就是這個人害我三天沒有飯吃。
事後回想起來他也覺得可笑,留在心中最深處的不是他的絕情,不是母親日日夜夜所受的苦痛,竟然只是兒時一點小小的怨念。
他和秦覃,當真只是陌路人而已。
所以他笑着迎上那人驚恐的表情,輕易地砍下了那個人的頭顱,呈送到母親面前,看那個美麗的女人癫狂地笑着,将那顆染了血的肮髒頭顱捧到面前輕輕吻着。“還有一個!還有一個!”她對着自己的兒子咆哮,卻把那顆頭顱緊緊抱在懷裏,仿若珍寶。
第二天他離開了未央宮,轉而來到宿陽。他的目标是白淩霄——當年勸秦覃抛棄他母親的那個人。他當時已經打定了主意,做完這件事,他與未央宮的宮主,再無相欠。
只是沈覃沒想到白淩霄膝下的一雙兒女中白悅容美麗如此。初見的那一刻,他确是動心了。盡力對她好去讨她的歡心,想看到她的笑容——這樣想去珍惜一個人的心情,怎麽會不是愛。
可是她回來了,他還有很多時間可以了解她,可以讓她愛上自己。
眼底一片潋滟的光。
沈覃死死扼住女子纖細的脖頸,他俯下身,嗅着她身上若有似無的藥香,恨恨道:“為什麽,為什麽你就不能做一個普通人呢?像悅容一樣,會為了一件新衣服一樣新發飾開心上一整天,為什麽你就是不行呢!”
“所以啊,”白淺川幾乎要窒息了,卻絲毫沒掙紮,反而硬是擠出一絲笑容說,“你選擇的是她,不是我。”
“你!”沈覃氣結,力道又加了幾分,手下纖細的頸子幾乎變了形狀。耳聞她的呼吸漸趨微弱,沈覃松了手,居高臨下俯視她。“至少你說對了一件事。我想要的東西,沒有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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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猝不及防莫名其妙襲來的感情,他認了,他想要得到她。
粗暴的動作顯然弄痛了白淺川虛弱的身體,痛的發出第一聲□□後她咬緊了自己的下唇,卻不想單是這一聲□□就激起了沈覃對那日兩人水□□融的回憶,那具青澀又柔軟的身體——
他紅了眼,再顧不得其他,只是用蠻力狠狠撕着身下人的衣衫,鵝黃的衣裙被他撕扯得七零八落,望着□□在眼前的蒼白肌膚,沈覃直接就想吻上去,卻忽然頸間一涼——
一把小巧的匕首正抵在他的脖子上。
沈覃笑彎了眼,他不去理那把匕首,反而撫着白淺川的面具溫柔道:“我倒是忘了你最擅長這些。”他按着白淺川的後頸便要去親吻她,匕首警告般向前遞了一寸,割破了他的皮膚,頸邊的衣物被滲出的鮮血染得通紅。
鐵了心要去親吻眼前這個倔強的人,秦荒無視頸間的刺痛,同時禁锢着對方脖頸的手也用了些力道,硬是将唇湊到了那雙已經慘白的兩瓣唇上,細細厮磨。
“你不會殺我的,淺川,你還要留着我去陪悅容一生一世白頭到老……為了她,你也不會殺了我的……”這話說得無恥至極,偏偏裏面又夾雜着那麽多難過和委屈,白淺川不知如何應對,她只知道目前這局面絕對不能繼續下去。
她将匕首調轉方向,對準了自己的咽喉。
“你做什麽!”沈覃震怒,鐵青着一張臉去搶白淺川手中的匕首,卻只是逼得對方将匕首貼得自己脖頸更近。他終于不再動了。
白淺川冷冷盯着他的雙眼,開口道:“你若是再靠近一分,我就自盡。”
沈覃從未如此渴求着一個人,渴求到全身上下都是難以抑制的疼痛——可是那個人卻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挾,只求讓他不再靠近。
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只要他再貼近一點點就能碰觸到她披散的發絲——依稀記得,在笑風塵時,那發絲還帶着昙花的香氣。沈覃用最渴望最溫柔也最絕望的目光望着白淺川,将伸出的手臂收回,一點一點退開。
“你想讓我徹底忘了你是嗎……那你就不要每夜進到我的夢裏來!不要在我決定一心對悅容好的時候出現在我眼前!操縱別人的感情很有趣嗎,你以為犧牲自己很偉大嗎!白淺川,我真的已經受夠了你的自以為是!”
“那就放開我啊,既然你受夠了……放開我不就好了麽?”
“我……放不下……”沈覃後退兩步頹然地坐下,他掩着自己的臉笑出聲來,聲音苦澀得像是在黃連藥汁裏浸泡過,“不管怎樣,我都放不下你啊……”
“白淺川,為什麽你沒有死呢……為什麽你還要回來呢……”
不知何時,白淺川這個名字已經成了他的心魔,潛伏在血液中,隐藏在骨肉裏,在他毫無知覺的時候将他整個人吞吃殆盡,渣滓也不剩一點。
他欠她的,她欠他的,這一世只怕還不清,要用上下一世,下下世一起來償還。愛也好,恨也好,他早已分不出了,他只知道,哪怕是要堕入無間地域,也要拉着這人一起,不管用什麽方法,也要将她牢牢困在自己身邊。
是癡傻,亦是魔障。
他早就瘋了。
“柳菲菲是一場夢,因為太過順遂美好,所以當不得真。”沈覃的唇輕輕掃過她的耳廓,太過熾熱的溫度讓她的心都開始慌亂,“你呢,淺川?”
“如今在我面前的你,究竟是夢,還是現實呢?”
白淺川沉默了很久。
白淺川,你和我始終是不一樣的人,我選擇的那條路,你恐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踏入一步。即便如此,還是想要将你綁在身邊,死也要死在一起。
“細鳶,今日秦大哥也在外面忙嗎?”白悅容放下手中刺繡,問身邊随侍的女婢,也是在那場浩劫後唯一留在她身邊的雲霄山莊的人。
“小姐……”細鳶不忍告訴她真相,也不想用謊言蒙蔽她,遲疑後仍是輕聲說道,“我聽說姑爺這幾日一直在莊內。”只是沒有像往常一樣過來看她罷了。
果然,白悅容的目光瞬間暗下來。細鳶心中暗暗嘆氣,既是心疼自家小姐,也是對秦荒的不滿。不知道那汐梧園中藏了什麽人,竟然能讓秦荒将小姐晾在一邊,
少年臉上略顯稚嫩的線條每一寸都乖順地貼服着,顯出十分的忠誠與信任,但眼中流轉的光澤卻仍是不坦誠,明明暗暗,忍不住讓人去細細思考在那溫順的外表下究竟蟄伏着怎樣的情緒。
她還在思考少年的心事為何,一轉身已不見了霜降的身影。霜降此時正鬼鬼祟祟地蟄伏在一棵粗壯的樹幹後,對着小白小聲命令道:“小白,咬他!”
怎麽看那手指都是對着沈覃所在的方向。
白淺川一驚,随即想到
“我只是為你感到不值啊。”少年委屈地撇撇嘴,“你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這裏來,應該對他很是癡情吧,可他不僅早早娶了如花似玉的妻子,還對你不理不睬的,這樣的負心漢,要小白去咬我都替小白不值呢!”
他涉世未深,見白淺川與沈覃之間氣氛僵硬,又覺這幾日沈覃也不怎麽往嬌妻那邊行走,定是與這新來的女子有什麽感情糾葛。
白淺川哪裏知道霜降竟腦補出這樣一出鬧劇:她與沈覃認識在先并私定終身,誰知沈覃移情別戀,她一人受盡了苦頭好不容易才找到這裏,卻也只是被安置在一個院子裏,連沈覃的面也見不上幾次。
若是知道了,恐怕會當着少年的面笑出聲來。
她和沈覃,豈是那麽簡單的糾纏着。
簫聲飄忽,辯不得從何處而來,只是那哀怨的調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無端就傷了人心。
餘音化作煙岚,袅袅的一大片,驀地就散了。煙霧愈發濃厚,片刻後沈覃身邊已是伸手不見五指。
“白淺川,你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難以捉摸。”沈覃撈起她一縷發絲,只是握着,“你越是擺出一副淡定沉穩的樣子,心中就越是紊亂不安。”就像那時她那麽急于将白淩霄的書信遞給他看,急着證明他們一行人的平安一樣,在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皮後面,沈覃感受着她的混亂與逞強,什麽都沒說。
他突然想起曾經背着白淺川走過的那條路,他們又累又餓傷痕累累,而那條路,長得似乎沒有盡頭。
“我看到了。”少年偏着頭去看身邊飄下來的桃花,聲音毫無起伏。“姐姐死的那一晚,我看到沈覃到懸崖邊見了姐姐。不僅有他,還有宮主。”
當時宮主下令嚴禁宮中人接近小雪,那日霜降是偷偷跑到懸崖邊見她,當察覺到有人靠近時就藏到了一邊的矮樹叢中。那時宮主已有瘋癫之兆,對待手下已經狠厲非常,霜降只是個孩子,自然擔不起違抗命令的後果,只能躲在一邊。結果,這對母子的一舉一動都落在了他的眼中。
挑起小雪憔悴的臉,絕色的女子對着沈覃笑道:“覃兒,你看,這就是企圖勾引你的賤女人。”
沈覃那年還只有十一歲,只比霜降年長幾年,而小雪已經十五歲,平日裏也只是把沈覃當做弟弟般悉心照料,何來勾引一說,這一切只是那個瘋女人一時興起的說辭而已,可惜無人敢反駁,包括沈覃。
“覃兒,你想讓她活下去嗎?”沈嬌微笑着對沈覃問道,一雙纖纖玉手搭在他的肩膀。
盡管不是十分理解母親話中含義,尚且年幼的沈覃念着小雪平日裏對他的好,想着他受罰挨餓三天的三天中只有這一人冒着被嚴懲的危險為他送食物,他還是幹脆地回答道:“是,這一切都是誤會,覃兒希望宮主放了小雪。”
搭在他肩上的那雙手猛地收緊,尖銳的指甲隔着層層衣物深深陷入沈覃稚嫩的肩膀。沈覃疼得呼吸一滞,仍是堅持說道:“求宮主放了小雪。”
她養出來的好兒子啊,竟然為了一個不知從哪裏來的野女人就敢如此違背自己的母親!沈嬌心中憤恨難平,面上卻是一片溫柔可親,她彎下腰将,湊在沈覃的耳邊,輕輕問道:“看來你當真喜歡這個丫頭。好,我就給你一次機會。覃兒,我給你一個選擇,告訴阿娘,你是選擇你現在的地位和你所擁有的一切,還是這個丫頭?”
看着那雙清澈的眼睛裏慢慢湧上驚恐和不安,沈嬌笑着在他面頰上親了一口,将一把匕首塞到他的手中:“乖孩子,告訴阿娘,你選哪個?”
“你猜,他選了哪一個?”
白淺川沒有回答,在她憐憫的目光中霜降閉了眼,在一片漆黑中仍清晰回想起那一晚姐姐是如何看着她一直用心照顧的少主親手将繩索割斷,感受着自己一點一點墜入深淵。
她那時該有多害怕多難過。
“他們告訴我姐姐在掙紮時磨斷了繩子自己掉下了懸崖。分明是他沈覃見死不救,是他害死了姐姐,害死了我在這世界上最親的人!你說,我怎麽能甘心!”
在那之後的無數個日夜無數次夢中驚醒,想起小雪墜落時茫然的表情時每一塊骨骼每一寸血肉都在疼痛,但他還小,怎麽可能敵得過那個人?所以他必須忍着,還要笑着叫那人大哥,就為蟄伏在他身邊,等未來一個報仇的機會。
白淺川什麽都沒有說,輕輕環住了霜降。這個比她年幼很多卻已經高出她半頭的孩子全身僵硬,由她抱着,很久很久之後身體才慢慢放松下來,用盡全身力氣回抱住她,哽咽出聲。
小白繞着他們兩個,搖着尾巴慢慢轉了個圈。
“我的事情都告訴你了,你呢?作為回報,也告訴我點什麽吧,随便什麽都好。”
白淺川沉吟了很久,才從記憶深處中挑出了一件埋藏了很久的往事。她的聲音壓得很輕,像是在哄一個孩子:“我曾有一個妹妹,如果現在仍然活着,應該和你差不多年紀。”
“她叫巧巧,小的時候經常纏着我帶她撲蝴蝶。”
柔柔軟軟的小孩子,會踉跄着走到她身邊用稚嫩的聲音叫她姐姐,會纏着她一起撲蝴蝶,然後将最大最好看的一只捧到她的手裏。她最偏愛的一個妹妹,她的珍寶。饑荒的那一年她失去了巧巧,心中暗暗發誓,再不讓任何一個在乎的人慘遭劫難。如今看來,她輸了,輸得一敗塗地。她那時太在意黑暗中潛伏的餓狼,卻忽略了身邊就有一只蟄伏的猛虎。
霜降等了半柱香的功夫也沒有等來下文,身邊的小白已經打了好幾個呵欠在他腳邊睡得四腳朝天。他瞪大了眼睛,問道:“後來呢?”
“後來她死了。”
沒有擦淨的淚還滾在眼角,将落未落。霜降顧不得擦,只是嚴肅地思考着一件事:自己講了這麽悲慘的經歷還哭了一場,對方卻只用兩句話就打發了他,是不是……有點虧啊……
“姐姐對于相公來說是很特別的人吧。”白悅容單手托着腮,穿着一襲鵝黃色的衣裙,眉目中還是少女的嬌俏。“我還從沒見過相公他如此在乎一個人。”
白淺川聽出了少女話語中的苦悶,卻不知如何去安慰。手從衣袖中探出了小小一截,最終還是在碰觸到女子衣角前收了回去。
“姐姐,你一定很美吧,能不能……能不能摘下面具讓我看看呢?”
“請你讓我見柳姑娘一面,一面就好!”
似曾相識的聲音與提到的那個名字驀地沖進她的耳朵,白淺川勉強撐起自己的身體,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立在笑風塵一片靡靡燈影前,對着老鸨雪娘正說些什麽。
是曾經那個糾纏不休的書生……好不容易才從凍到僵硬的腦袋裏将這人的信息拽出來,将身體靠在冷硬的牆上,她摸出昨日剩下的半個饅頭,小口啃起來。
“那時我與柳姑娘說好的,我會自己努力來争取想要的人,我、我已經中榜,也被封了官,我只是想問問她,願不願意和我一起走?”彼時的落魄書生穿着精致華美的衣衫,手中捧着一個小小舊舊的同心結——說起來,那一晚她确實為擺脫這人的糾纏,用一個同心結敷衍了他。可如今同心結被他視若珍寶地捧在手裏,生怕一陣風吹來就将它吹散了一般,那麽用心地護着。
幹硬的饅頭劃破了她的口腔,她便就着自己的血一口一口咽下去。
“哎呦我說大官人,您是貴人多忘事吧,柳菲菲早就不在樓子裏了,我也想找到她,這麽一顆搖錢樹突然就沒了我也心疼的很啊。”雪娘擺明了懶得招待這種無心照顧自家生意的人,卻又礙于對方的身份不好趕人,說出來的話都透着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書生愣了半刻,又在寒風與雪娘不待見的态度中硬扯出一個笑臉,說道:“那如果有一天柳姑娘回到樓裏,麻煩你幫我傳句話給她。”他頓了頓,話中突然就充滿了無限溫柔。
“我蘇衍,會一直等她。”
白淺川拉緊了身上幾乎不能蔽體的破爛衣物企圖獲得多一點溫暖,手中的饅頭卻無論如何都送不到嘴裏。她垂着頭,不知為什麽,很想哭。
一片黑影自上方籠罩下來,同時到來的還有那人溫柔的聲音:“這件衣服給你,你好像很冷的樣子。”
不知何時,蘇衍竟走到她身邊來。打量了一下她手中帶了黴斑的饅頭,蘇衍溫和地從她手中拿走饅頭然後溫和地說:“你在這裏等一下,我去給你買些吃的。”
但是,當他捧着熱乎乎的肉包子回來時,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已然不見蹤影,只有他那件厚實的冬衣疊的整整齊齊,擺放在她剛剛所在的位置。
停留在她回憶中的人很多,真正在乎的也只有那麽幾個而已,在那場浩劫之後,更是寥寥無幾。但不管怎麽說,都還是有些溫暖的回憶在裏面。就算想起來只有遺憾和難過,也仍是好的。
至少寒冷的時候,還可以靠着這些來取暖。
“今日……我今日将姐姐葬了。”
白淺川沒有想到霜降急匆匆地跑到這裏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樣出乎意料的內容,她愣了一下,才随口應了。若是霜降自己便能想得通透,不在執迷于過去,那是最好不過的了。
霜降也不在乎她這樣淺淡的反應,拉着她的手,急急說道:“明天,我打算明天就離開這裏,我不會再想着報仇。你、你和我一起走好不好?我會好好保護你照顧你,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白淺川這次真的愣住了。過了很久,她将手從少年手中抽出來,看着少年的臉色一點點變得灰暗——
她笑了笑,說:“好,我答應你。”
“我身體不好,常年服藥,又因承受不了藥效夜夜嘔血。”
“之後在雲霄山莊殘跡中醒來,腿摔斷了,容貌也毀了,又逢舊疾發作,那段日子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我日日靠行乞為生,也僅能讓自己不被餓死。”
沈覃不語,空空茫茫的目光只放在她的裙裾。粉紅色的柔軟衣料盤踞在水面,一圈圈漫溢開,似一朵開敗的蓮。
而白淺川伏在石桌上,靜靜地說着。
“那時我獨自蜷縮在黑暗中,只盼着能有一個人提着一盞燈來到我身邊,給我溫暖,給我光明。你來過,又走了。而最後來的那個人,我不認得他的臉。但是我知道,那不是你,沈覃。”
或許是那個在笑風塵樓前捧着同心結的傻書生,或許是那個夜半在桃花樹上淺眠的少年。
——單單不可能是眼前這個人。
“說起來,我的皮肉,我的骨血,你沈覃又了解多少?”
“我是時候放過自己了,對不對?你也是時候放下我了。你執着的是白淺川也好,柳菲菲也好,他們都已經不在這人世了。你看到的,只是一個廢人,一縷幽魂。”
“明日我要離開了。這世界這麽大,總有一個人可以給我溫暖的,不是嗎?可是小容,她只有你,眼中也只能看到你。”
“是你欠她的。”
白淺川再次擡頭時,眼前已經沒了沈覃的影子。她癡癡笑着,開口輕聲哼唱道: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呵。倒真的是,莫相識才好。
明明兩個人初相遇時都包裹着厚厚一層僞裝,經歷了這許多才發現,兩人竟然都是真心,可是他們中間不只隔着一個白悅容,還有雲霄山莊數十條人命——養了她十幾年的雲霄山莊啊,就這樣毀了。
明明就是她的錯,若不是她在察覺到那人不對勁的情況下還自作主張默許他留在雲霄山莊,也不會發生之後這些事,他們……也還能活得很好。
白淺川恨自己,也無法原諒沈覃。唯一的解決方法就是抽身離開。
罷了,她累了,想回家了。
“姐姐你看,這是別人送給夫君的鶴顏,是西北最好的茶葉,聽說每年也只産兩三斤而已。聽說姐姐也是愛茶之人,我特意向夫君讨來請姐姐嘗一嘗。”
白悅容素白的手指撚起豔紅的茶絲,輕輕放在茶盞中,白玉的茶壺微傾,細細水流惹來了一片白霧。她的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美得如同一幅畫。如此美景當前,白淺川卻走了個神——這樣的女子,是我從小帶大的妹妹呢。
白悅容命細鳶将茶奉上。白煙袅袅,如縷不絕。随着豔色的茶葉在水中慢慢舒展開來,香氣越發濃郁,漸漸漫了一室。
“聽說近來桃花開了,可惜我的院子裏沒有花樹,賞不到那樣的景致。姐姐的身量比我高些,桃花也是姐姐的院子裏開的最好,可不可以幫我折一枝?”白悅容拉着她的衣袖,笑得天真可愛,恍惚中還是舊時她拉着自己的衣角撒嬌的樣子。
她從未拒絕過她的要求,何況只是折一枝桃花。
在飲下那杯白悅容親手遞過的茶後,她将逐漸冰冷的手攏在袖中,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她最讨厭的就是寒冷。可如今嚴寒透骨,霜雪欲凝于眼睫,似乎連她的心都要凍結起來一般。
那個熟悉的味道,從觸到舌尖的那一刻她就已經知曉是何物。早知要用在自己身上,那時将藥性調制的溫熱些多好。
這樣也好。只是,那個孩子怕是要傷心了。
在汐梧園裏,桃花灼灼地開着,當真是一片極好的景致。白淺川有些感慨,自己在這裏住了一年有餘,也未對這桃花加以關注,如今要離開了,反倒留戀起這樣的風景。
小容會過得很好,沈覃會和她一起白頭偕老,至于霜降……自己若是沒有在昨天答應他的請求該有多好。
白淺川靠着樹幹,擡手遮着刺目的陽光。
“我這一世壞事做了不少,本來也沒打算會有個好結果。”
她放下手,眯着眼睛,目光落在一旁沉默的男子身上。“可是我真的沒想到,最後會死在她的手上。其實她想要我死又何必用這麽迂回的方式。”
沈覃安靜地靠過來,讓她倚在自己懷裏。
“不要告訴她。”
“……好。”
“你會一直對她好。”
“……是。”
“咳咳!”白淺川掩住帶血的唇角,男人沉悶的聲音自她發頂傳來,“不要走……”
她失笑,帶血的指尖戳戳他的胸口:“別學小容撒嬌。”
沈覃将她抱得更緊些,口中喃喃道:“我不管,你告訴我,你不會離開我。”
“我不會。”她聲音中的笑意迅速淡下來,“自欺欺人很有意思嗎?沈覃,你莫要忘了,若不是你,我們都不會到今天這步田地。”
她在男人懷中艱難地側過臉,注視着那一枝跌落在地卻依然灼灼盛開的桃花,緩緩道:“記得把那枝桃花,送給她……”
“若是你有心,就在上元節時,為白淺川上一柱香吧……”
這份恩情用了她一生一世來償還,總算是有了個盡頭。
下一世……也許……
……
寂靜。
他撥開女子遮住半邊臉的頭發,摘下她的面具,輕輕地将唇印在那被火焚燒過後凹凸不平的皮膚上。
“白淺川,你真是個了不得的騙子啊……”
這場局終究還是他輸了。她先抽身離開,卻讓他永世都忘不了她。
當看到沈覃手中握着桃花枝,自隔壁院子踱到自己這裏時,白悅容知道,什麽都瞞不住了。但是她想賭,賭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情。
若不是脖子上架了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她一定會跑到他面前。就算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一定要站在他面前,死死地抱住他,讓他的眼中只能映出自己的身影。這個男人,已成為她一生的執念,就算剝皮拆骨,也再難以從她的血肉中消除。
她受夠了每日殘留在他衣袂上的茶香,受夠了他在與自己閑聊時突然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受夠了他面對着自己卻心不在焉的笑容!
那次故意摔倒也是因為她想知道,能勾得自己夫君歪了心思的,會是怎樣的一張臉,怎麽就能硬生生地将她身邊最應疼她愛她的人搶走。
你是我的。
是我的。
誰也奪不走。
就算是……
就算是誰?她一直在害怕想起來的那個人,是誰?
……除了爹和淺川哥哥,世間沒有第二個人叫她小容。如今,再不會有了。
她知道的。
“霜降,放開她。”
“不。”少年擡起頭,他的容貌越來越像他的姐姐,一樣的倔強的眉眼。“她死了,她也別想活着。”
沈覃看着眼前的少年,平靜地說:“她不想這樣。”
“你怎麽能這樣冷靜地說出這種話!她死了,她死了你知道嗎!就是這個賤人害死的!”少年激動之下,匕首在白悅容纖細的頸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沈覃冰冷的眼神從那道血痕上掠過,冷聲道:“霜降,放開她。”
“你害死了她,沈覃。”霜降漠然道,“就像那時候你害死了姐姐。”
他扔了手中匕首,空出的指尖卻止不住顫抖:“你說,她們都已經死了,為什麽你還能活着?”
再表現得如何冷硬,霜降歸根結底還是個孩子,在乎的人一個一個被剝離自己身邊,他卻無處傾訴無處發洩,因為他在乎的那個人不希望他這樣做。他憤憤地抹去眼角尚未溢出的苦澀液體,聲音卻仍是抑制不住地帶了些委屈和怨恨,他問沈覃,你憑什麽?你有什麽好,能讓她們這般待你?
你根本就不配。
“看在她的面子上,我放你這一次,沈覃。若是下次相見,哪怕同歸于盡,我也定要取你性命!”
“沈覃,我還是會帶她走。這一世,海角天涯,最好再不相見。”
“我喜歡你,從第一眼見到你時就喜歡上了。可是你呢,秦荒,你也是這樣喜歡我的嗎?”白悅容這樣說着,淚落了下來。
少女時期年幼無知,愛上了就是轟轟烈烈不顧一切,他說什麽她便信什麽。白悅容賭上了一切,只求眼前這人一顆真心。她輸不起。只是,她現在真的贏了嗎?
她的手無力地垂在身體兩側,白皙的指尖微微顫抖着蜷起——是冷還是怕,白悅容也說不清。
“秦荒,還是沈覃,你連名字都不曾告訴過我,你真的愛過我嗎?”
連哭的時候,她都是美麗而惹人憐惜的。落幾滴淚,含怨地看你幾眼,眼風微微掃過就能讓天下任何一個男人心動。他将她攬入懷中,輕輕撫着她的背,心中想的卻是數年前她聽聞雲霄山莊慘遭滅門時如受傷的小獸般哭泣時對着他又抓又撓,一口白牙狠狠咬在他的脖子上。
他将懷中的女子擁得更緊些。她已經不是悅容了,她是他的結發妻子,再不是七年前相遇時那個不通世故的少女。
也許他失去的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不怪你,都怪我們。”沈覃嗅着她身上淡雅的胭脂香,目光卻落在不知何處的遠方。
“我們把你寵壞了……”
天地間已沒有白淺川這人了。
他還能計較些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反正也沒人看了填坑動力也沒了我就把後面的類似大綱的內容發上來吧至少結局是已經決定的了。。。大致內容差不多在裏面了
昨天做了好長時間的心理準備戳開了午夜兇鈴結果一點都沒有被吓到,但是發現女主的名字就是淺川。。。也是醉了。。。
其實想一想白淺川和沈覃這兩個人的結局也怪不得他人,兩個人都太偏執太自以為是,太過堅定自己選擇的道路,他們之間根本就沒有可能。
因為修改的原因後面內容和之前的會有些出入,但是不會影響理解。
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