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月已經接近尾聲,學校每年都會組織高二去省內的景點秋游,今年選的是S市下面附屬縣的秋山,班主任和生活老師随班同行,任課老師自由報名。

肖楊不是班主任,出發那天又恰好是父親的忌日,他本不打算報名,有一個班的班主任懷孕六個月,肖楊代這個班的化學,又是年齡正當的男老師,學校安排他做臨時班主任,跟着整個一年級去秋山。

在這之前一連一周都在做各種準備工作,大會連着小會,清閑的生活忽然被打破,肖楊忙得暈頭轉向。

一天晚上他洗完澡剛從浴室出來,就聽到手機在書桌上振動起來,走過去一看屏幕上竟閃爍着“沈浩澤”三個字。

肖楊一怔,當下竟冒出想法以為是手機中一直存着他的號碼,大概是到了該睡覺的時間,他對着那三個字想了許久才反應過來自己回T市後就已經換了號碼,就連手機都換過兩個,無論如何也不該還留着這人的聯系方式。

微微皺起眉頭,肖楊想起表妹婚禮時似乎碰到過沈浩澤的事情。他對那一晚的事情印象模糊,唯獨對沈浩澤和唐婧并肩站在自己面前的畫面印象深刻。至于其他事情,他記得模模糊糊,印象中沈浩澤似乎拿過他的手機,也許是就是那時候存上的。

停頓了一下,嗡嗡的聲響又響起來,肖楊在床邊坐下,猶豫着還是按下了通話鍵。

電話接通,對方卻沒有立刻說話。寂靜的夜裏,肖楊坐下床頭燈旁,只有一點點燈光照在他的手上,讓那一小節指尖尤其得白,沈浩澤的呼吸聲被沉默放大,似乎是不敢相信有人接,過了好幾秒才遲疑地開口:“肖楊?”

肖楊斟酌着字句,過後還是只說:“是我。”

“睡了嗎?”沈浩澤說,“沒有打擾你休息吧?”

肖楊不清楚他打電話的原因,眉頭微微皺起,但是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将手機往耳朵上貼得更緊了些,好像這樣就能将那人的聲音聽得更清楚一點。

“還沒有。”他回答。

“那就好,”對方爽朗地笑起來,“我來T市開會,忽然想到你在這邊,明天有空一起吃個飯嗎?”

這完全出乎肖楊的意料,他想也沒想就拒絕道:“我明天上午還要上課。”

“那正好中午一起吃飯,下午就麻煩你當臨時導游了。”

肖楊握住手機的五指緊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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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天就是老爸的忌日,在這個時候他不該去見沈浩澤,或者說是他不敢去見沈浩澤。每一次和那人見面,對他來說都異常難熬,他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閉上眼睛,堵住耳朵,唯恐發現自己有不該有的情緒,發現自己仍沒有走出來。

從前的感情如同他的性格,平淡溫吞,而沈浩澤給他的,是他從未體驗過的熱情,他深陷其中,遲遲掙脫不開。他不是一個狠心的人,清楚地知道當初的事情都是陰差陽錯,可是在當時仍是做不到坦然面對。他怪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人最難做到的,恰恰是與自我達成和解。

“怎麽樣?”見他沒有回應,沈浩澤重複,接着又補充道,“小婧也在,上次說好了一起吃飯,出來吧,正好一起。”

肖楊喉頭一哽,意識到自己想了這麽多都不過是自作多情,臉頰滾燙起來,眼前浮現出那兩人比肩的畫面,心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怎麽就忘了在對方心中他已經有家庭,而對方也有佳人相伴,他們早已不是當初的關系,只能勉強算得上相熟的故人。故人而已,見一面并不過分。

他這麽想着,只聽到自己說:“……好。”

“我開了車來,你學校在哪兒?我……我們去接你。”

“不用,看你們哪裏方便,我下課過去找你們。”

沈浩澤卻說:“我倆對T市都不太熟悉,自然是處處都不方便,所以還是先跟你見面吧。”

他自小就有舌燦蓮花的本事,肖楊被他說服,乖乖報上了學校的地址。

第二天是個陰天,沒有下雨卻也不見日頭,倒也涼爽。

肖楊走出校門,一眼就看到不遠處沈浩澤正靠在一輛汽車上,低着頭看手機。肖楊朝他走去,對方就好像感應到一樣,忽然擡起頭來,看到他的瞬間露出了笑意,沖他揚了揚眉。

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身上多了一份成熟的氣質,更是耀眼得讓人挪不開視線。

肖楊腳步頓了頓,垂下眼睛抿着唇走過去。

沈浩澤已經幫他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肖楊覺得奇怪,坐進去才發現确實只有他們二人,沈浩澤已經從另一邊上車,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簡單解釋:“唐婧有點事先回S市了,只有我們兩個,你不介意吧?”

上了的車總不能再下來,肖楊自然不能說介意。

他将安全帶系好,問沈浩澤:“先吃飯吧,想吃點什麽?”

沈浩澤卻看着他,反問他:“你平時中午都吃什麽?”

肖楊愣了愣,答道:“食堂。”

沈浩澤點點頭,說:“那就食堂吧。”

“嗯?”肖楊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看着他發動汽車,調轉車頭,才問:“去哪兒?”

“這邊只能臨時停車,找個停車位,”他的手穩穩扶着方向盤,偏過頭看向肖楊,“還是說我可以開進學校裏面?”

“別開玩笑,”肖楊失笑,“你想吃什麽?T市最有名的是魚,我知道有一家飯店做得不錯。”

“沒有開玩笑,”沈浩澤暫時停下動作,轉過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詞叫’主随客便’?”

肖楊不明白他在想什麽,無奈又困惑地看着他。

沈浩澤微笑着眨眨眼睛:“只是想嘗嘗而已,T市特色哪裏都能吃到,但是T城一中的食堂卻不是随便就能進的。”

肖楊不自然地轉過頭去,車窗外是城市的街景,他指着一處說:“那邊有停車場。”

周六下午只有高三還在補課,食堂比平時冷清許多,肖楊帶沈浩澤去頂層教工食堂,請師傅炒了兩個菜。沈浩澤說坐包廂體驗不到吃食堂的樂趣,兩人端了飯菜到食堂大廳,對坐在長條的不鏽鋼桌面兩側。

零零散散有老師過來吃飯,有一位跟肖楊打招呼,肖楊介紹沈浩澤是他過去的學生。

同事走後沈浩澤壓低了聲音問他:“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們遇到你’真正的’學生你是怎麽介紹我的?”

肖楊輕聲說:“當然記得。”

“你說我是你弟弟,”沈浩澤輕松地說,“當時可真是把我氣得半死,但我又不能表現出來,要不然你又要說我幼稚。”

回憶起往事,肖楊也不禁面露笑容,他想起沈浩澤看也不看就将書丢進購物車的模樣,又想起他在書架間拉他的手,往事歷歷在目,仿佛就在昨天,那真是一段快活的時光。

還未品嘗夠其中滋味,下一秒他就想起後來在地下車庫發生的事情,想起唐婧望向他難以置信的表情,頓時再沒了回憶往事的心情。

接下來的時間他只顧埋頭苦吃,像是察覺到他情緒的變化,沈浩澤也不再說話,只是他不用擡頭也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頭頂。

肖楊被他盯得心裏發慌,吃飯也着急起來,好在他剛一停下對面的沈浩澤也恰好放下筷子。兩人從食堂出來,沈浩澤提議去他上課的教室看看。

那教室肖楊幾乎日日面對,實在想不出有什麽好看,桌椅書本、講臺黑板,教室總是相似的布局,沈浩澤站在窗邊,評價道:“跟一中很像。”

他說一中卻不說自己母校,肖楊奇怪:“跟四中就不像嗎?”

沈浩澤看着教師後方的黑板上花花綠綠的黑板報,笑了笑,随意地開口:“不記得了。本來就對那學校沒什麽興趣,算起來認認真真去學習的就那麽一兩個月,和你分開之後直接去了加州,一次都沒有再去過,相比之下,竟然還是對一中的印象深刻點兒。”

肖楊第一次聽到他提起自己過去五年的經歷,雖然已經聽弟弟講過,但是從別人口中說出,和他自己親口說出,感覺完全不同。

眼前閃現出很多年前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沈浩澤在大雨中通紅的眼眶,心髒拉扯,生生将他扯回現實,眼前是沈浩澤平靜的側臉。不知這五年裏發生了多少事情,當初那個男孩才成了現在的樣子。而無論如何,這其中沒有他半分功勞。

兩人沉默着穿過走廊,剛走到樓梯口,樓道間忽然回蕩起優美的鋼琴曲,叮叮咚咚,清脆活潑。

沈浩澤笑道:“我們當時還是電子鈴聲。”

“這是午休的起床鈴,”肖楊解釋,“要上課了。”

正說着,動作快的學生已經湧了過來。校園裏學生越聚越多,原本安靜的校園吵吵嚷嚷起來,高二下午放假,所在的樓層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住校生來自習,大批的學生直奔樓上。肖楊和沈浩澤逆着人群下樓,肖楊人緣還是好,許多認識他的學生經過,一個挨着一個叫他“肖楊老師”。

沈浩澤在背後低低地笑,肖楊聽到立刻就知道他在想什麽,回過頭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收起笑容,只是眼神中的笑意卻怎麽也藏不住。

好不容易擠出教學樓,竟有學生比他們還快,小鳥一樣從樓梯上沖下來,打鬧着從他們身邊跑過。兩人沒跟對方商量,不自覺就跟着他們的腳步向操場走去。

T市高中的操場去年剛剛重建,磚紅色的跑道還未褪色,紅得耀眼,穿着運動服的體育老師吹着口哨催促學生們集合,男孩女孩們一窩蜂似的湧過來,在跑道上齊齊站好,這景象任誰看了都覺得朝氣蓬勃。

肖楊心情放松下來,和沈浩澤肩走在一起也讓他沒有那麽壓抑難受。兩人避開上課的學生,沿着墨綠色的鐵絲網慢慢地走。

操場一隅是兩座蘑菇狀的涼亭,一高一低,造型可愛,沈浩澤在其中一個坐下,肖楊猶豫一下,小心翼翼坐在了他的身旁。

遠處傳來哨聲,少男少女們四處散去,三三兩兩活動起來。

沈浩澤忽然說“其實我有時會想如果我早出生幾年會怎麽樣?”

頓了頓,肖楊平靜地說:“那我們就不會遇到。”

“不是的,”沈浩澤搖頭,目光朝向操場上奔跑着的少年們,“我們還是會遇到,你還是會去S市工作,或者我來這裏開會。”

他将視線收回來,落到肖楊臉上,淡淡地說:“還是會遇到的。你還是會到S市做老師,或者我來T市開會,正好從你的學校門口經過。”

他的表情雖淡卻無比認真,肖楊慌亂地躲開他的眼睛,心髒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晚秋的季節裏,周身像是有一股股熱流湧過,不知名的情緒正如潮水般将他淹沒。

那邊沈浩澤卻已經站了起來,聲音落在他的耳邊:“食堂吃了,學校也參觀了,我該走了,今天就不耽誤你的時間了。”

肖楊站起身來,跟在他半步之後慢慢走着,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

一顆籃球從跑道一側飛來,沈浩澤伸出手穩穩接住,扔還給等在籃球場邊的男孩,男孩沖他大聲道謝,他笑着揮揮手。

肖楊看他揚着嘴角的側臉,像是忽然下定了決心,加快腳步追上他和他并肩走着。

一路走出校門,兩人在路邊站定,沈浩澤說:“你是不是沒有開車?走吧,我送你。”

肖楊忙說:“不用了,我還要回去開會。”

沈浩澤并不戳破他,只說:“好,那我先走。”

肖楊卻沒有同他告別,低着頭反反複複看着自己的手指,沈浩澤沒動,靜靜地站在他面前,許久他才鼓足了勇氣,擡起頭沒頭沒腦地說:“我沒有結婚。”

話一出口,他終于松了一口氣。

沈浩澤平靜地看着他,好像絲毫不意外,只點點頭,接着問他:“你跟我說這個,為什麽?”

肖楊微微愣怔。

他當然是沒有想過和他再發展出故人以上的關系,就和現在一樣能和他心平氣和地聊天就已經是再好不過,可是謊言本就是他先編造的,現在來解釋,到底是為了什麽?

肖楊自己也不明白,他只知道只是時間到了,他不想再裝下去了。

他無法回答沈浩澤的問題,與他匆匆告別,快步走進了學校。

沈浩澤沒有攔他,他一路沖回辦公室心跳才微微平複。辦公室空無一人,他也不做事,只在辦公桌前坐下,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這一坐竟坐到了黃昏,霞光從雲縫中漏出一絲半縷,鋪滿了辦公室的地板,叫人心也跟着平靜下來。

回到家老媽正在做飯,聽到他回來從廚房探出頭來,随口問道:“怎麽才回來?”

“明天下午不是跟學校去秋山嗎?趕快把行李收拾了,上午還要去看你爸,別忘了。”

肖楊當然不會忘,每年到這個時候他總是頻頻夢到老爸臉色蒼白倒在他面前的場景,今年也不例外。

一夜不能安睡,第二天又起了個大早—肖桐被公司派去國外出差,今年只有肖楊和老媽兩人來給老爸掃墓。

深秋的墓園飄灑着零零星星的小雨,青灰色的天空下肖楊幫老媽撐着雨傘,傘不夠大,他将那一小片黑色的天空盡量朝老媽傾斜。

将花束放在墓碑前,對着老爸嚴肅的黑白照片,肖楊回憶着自己這半年的生活,就像他從前回家在飯桌一樣,照例彙報給老爸聽,只報喜不報憂。

講完之後照片上的老爸依舊板着臉,看樣子是對他不太滿意。

清晨的墓園只有兩人,肖楊和老媽站在老爸的墓碑前,沉默許久,老媽在他肩頭輕輕拍了拍,柔聲道:“你去那邊等一會兒,媽有些話跟你爸講。”

肖楊點點頭,冒着雨快步走到一排墓碑盡頭的涼亭下,肩頭和發上都沾上了雨星,亮晶晶地閃着光。

老媽在墓碑前蹲下,整個人幾乎消失在那把黑色的雨傘下,肖楊望着不遠處一座墓碑前被雨水打濕的白菊,仿佛能嗅到雨水中混雜着的陣陣清苦,帶着涼意,鑽進他的鼻翼,叫他的鼻尖止不住地酸澀。

冬天就快要來了,他出神地想,這一年就快要結束了,怎麽一年又一年過得這樣快?

老媽一個人在墓碑前站了很久,走過來時眼眶微紅。肖楊鑽到傘下,接過雨傘,和老媽迎着小雨向公墓大門慢慢地走。

走過一株高大的廣玉蘭,微風将一片墨綠色的葉子吹落,老媽挽上肖楊的手臂,淡淡開口:“剛才我跟你爸說過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了,我想着,有些事情還是應該告訴你,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但是還是讓你知道比較好。”

肖楊微微低頭看向老媽,露出不解的神情。

“其實你的事情……你一直不找女朋友,我和你爸很早就覺得不對勁了,我們兩個其實一直都知道。”

肖楊詫異,隐隐之中又不是那麽出乎意料,心頭複雜,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老媽溫和地撫摸他的手臂,語氣平淡,甚至有些哀傷:“我們不願意接受而已,你不攤牌,我們就裝作不知道,以為這樣就能自欺欺人,總想着是我們想錯了,一天裝作不知道就多一天找到推翻的證據,可是事實就擺在那裏,不是裝作不存在就會消失的,不管你信不信,它就擺在那裏。”

“當初我把你帶回T市是想讓你過所謂正常的生活,目的也無非是想讓你過得輕松一些,可是五年過去了,反倒給你戴上了枷鎖……有時候我甚至想,你一直這麽孤孤單單的,是不是在報複媽媽呢?”

肖楊聽到着急起來,連忙解釋:“不是的……”

老媽安撫地拍了拍他的小臂,緩緩地說:“你就算報複媽媽也是應該的,當時那種情況下,媽媽其實是把所有錯都推到了你頭上,才讓你過得這麽辛苦,其實不怪你的啊……”

肖楊搖頭,想反駁,老媽卻不讓他說話,手指攥緊他的衣袖,繼續道:“你爸身體一直不好你知道的,他那個脾氣……”她說着笑了笑,眼中有淚光閃動,“走的人已經走了,可是活着的人還是要好好活下去,不是嗎?”

肖楊怔怔地看着老媽,老媽看着他的眼神那麽柔和,他有種預感,她想說的話遠不只此。

果然老媽頓了頓,又說:“你還想着那孩子嗎?如果你還想着他,就去找他吧……”

也不知是這清晨太早還是墓園太過蕭瑟,這秋天比往常都要涼上幾分,肖楊将發冷的指尖蜷縮進袖口,輕描淡寫道:“沒有,他現在交了女朋友,我和他的事情已經是過去了。”

“是,是這樣嗎?”老媽詫異地看着肖楊,怔怔點頭,“這樣,我應該想到的,畢竟過去了這麽久……不管怎樣,不管你選擇以後的路怎麽走,媽媽只要看着你幸福健康就可以了。”

肖楊摟緊老媽的肩膀,拼命眨了眨眼睛,用力點頭。

把老媽送回家已經臨近中午,只稍作休息肖楊又立刻趕往學校。秋山就在省內,他們午後出發,不過兩個小時就能到達,稍作休息後在落日之前爬到山頂,為了看第二天的日出。去時是乘巴士,每班五十個學生左右,加上兩位老師,每輛車座位都有空餘。

肖楊選了靠後的座位,和同班的生活老師同座。

他昨晚沒有睡好,今天又奔波了一上午,巴士啓動沒多久就在學生興奮的歡笑聲中睡了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車廂晃動起來,他一條手臂睡得發麻,正想調整一下姿勢,鼻間忽然嗅到一陣熟悉的味道,緊接着心中一動,睜開眼發現自己竟然靠在一人的肩膀上,一擡頭沈浩澤正忍俊不禁地看着他,見他醒來調侃道:“睡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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