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陸骁!”
肖楊在林間喊了一聲,無人回應,只有遠處傳來幾聲被驚擾的鳥鳴。
他不死心,接着喊:“方睿哲!”
仍是沒有回應,肖楊嘆了口氣,只得繼續向前走去。
得知有兩個學生不見,他立刻确認這兩人不再其他男生房間玩,這才叫醒同住的生活老師,兩人一起詢問了酒店。山上酒店不正規,招待只說大概有兩個男生從大廳出去,至于往哪邊走就不能确定。
酒店正門通往上山的游客通道,從後門出去則是一片尚未開發的樹林。
肖楊和生活老師兵分兩路,後者往前門去,他則去小樹林尋找那兩個學生的蹤跡。
山裏信號不好,他的手機撥不出去電話,就算撥出去了對方也收不到,他拿着手機只能充當手電筒的功能。然而走得匆忙,手機電量不足,沒多久就不足以支撐閃光燈持續照明,燈光自動熄滅。
夜已經深了,樹葉将星光遮擋住大半,肖楊只能借着從枝葉間漏下來的微光摸黑前進。
看不清路,學生也沒有蹤影,他心裏着急,一時沒有看清腳下,踩到了一根掉落的樹枝。踉跄了一下,勉強維持住重心沒有摔倒,但是右腳仍是猛地一痛。
停頓了幾秒鐘穩住心神,肖楊試着動了動腳,發現還能走路,他也沒有在意,繼續尋找去學生。
樹林不是很深,再往前走就是下山的路,這條路還未經景區開發,只比他們來時走的那條更加兇險。
肖楊一陣心驚,正擔心着,忽然看到不遠處傳來微弱的亮光,循着光走過去,只聽一人大聲道:“你是頭豬嗎?丢了就丢了,大半夜跑過來找,怎麽不把你丢了算了!”
另一人的聲音聽不清楚,只聽到嗚嗚咽咽隐隐帶着哭腔。
那人哼了一聲,語氣放緩:“行了行了,別哭了,被別人知道還以為我欺負你。”
肖楊仔細分辨,聽出來這正是那兩個學生中一個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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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始終提着一口氣,找到這兩個孩子的瞬間才松懈下來,這才感覺到腳腕疼得厲害。腳下一軟,他趕緊扶住一棵樹,站穩了之後才提高聲音:“陸骁?”
對面很快傳來了回應:“肖老師!”
肖楊喘了口氣,兩個學生就踩着樹葉走了過來。
走在前面的高個子男生就是剛才回應肖楊的陸骁,他在班裏是班長,為人一貫穩重,跟在他身後的男生叫方睿哲,個子小膽子也小,平時連話都不敢大聲講,見了肖楊怯生生地咬住下唇,叫了一聲“肖老師”。
這兩個都不像是能做出來大半夜跑到山裏這種事的孩子,肖楊見到他們更加生氣,正欲教訓兩人,頭頂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那聲音不算大,然而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聽起來有些瘆人。
方睿哲大叫了一聲,一下子緊緊抱住了陸骁的手臂,一張小臉在月色下被吓得慘白。
肖楊沒被頭頂的聲音吓到,倒是被他吓了一跳,腳下一動,腳腕頓時傳來一陣鑽心的疼,忍不住皺了下眉頭。
陸骁見他表情一變,顧不上方睿哲,連忙問他:“肖老師,你怎麽了?”
肖楊擺擺手,轉而安慰方睿哲說:“別怕,山裏有猴子,快點回去沒事的。”
陸骁也說:“這會兒知道害怕了?”
方睿哲還沒緩過來,眼淚汪汪地看着眼前二人,把陸骁的手臂抱得更緊了。
陸骁不自然地動了動,別扭地別過頭去,忽然又想起剛才的事情,扶了肖楊一下,問他:“您沒事吧?”
肖楊借着他的力氣稍稍挪動了下右腳,疼得他直皺眉,調整下呼吸,他簡單地說:“崴了一跤。”
“我背您回去,”陸骁立刻道,他擡了擡肩膀,低頭對方睿哲說,“行了吧,快松手。”
方睿哲不住地點頭,但是雙手仍緊緊攀着陸骁,看來實在是吓得不輕。他生得白嫩,模樣也好看,一雙眼睛尤其大,受驚的樣子就像一只小白兔,顯得可憐又可愛。
肖楊險些被方睿哲的樣子逗笑了,他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握着腳腕沖陸骁揮揮手,說:“你們先回去吧,我歇一會兒。”
陸骁甩了方睿哲兩下甩不開,為難地說:“那……那我先把他送回去,再過來接您!”
“老實回房間呆着,”肖楊囑咐道,想了想又補充,“去找李老師,讓他來接我一下。”
陸骁放心不下,但他看方睿哲害怕的樣子又不像裝出來的,只好向肖楊再三保證會盡快回去,才将樹懶一樣纏着他的方睿哲半摟半抱着走了。
山中濕氣重,只坐了一會兒,肖楊就覺得身上漸漸發冷,注意力倒是被轉移了一下,腳腕上的痛倒是沒有那麽難以忍受了。
他擡頭看被樹葉分割得支離破碎的星空,又想起沈浩澤來,口中竟泛起微微的酸意,好像沈浩澤塞給他的那顆小果子仍在他口中。
正想得出神,樹林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回頭看,卻是一個高大的身影披着月光而來。
“沈浩澤!”
驚喜起來,肖楊情不自禁叫他的名字。
沈浩澤走得很急,幾步就走到他面前,徑直在他面前蹲下,說:“哪只腳崴着了?讓我看看。”
肖楊臉頰發燙,垂着眼睛看他,受傷的右腳下意識縮了縮。
“這只?”沈浩澤已經動起手來,小心翼翼卷起一點褲腳,想要去捧他的腳。
“鞋髒。”肖楊在他手上推了一把。
沈浩澤卻沒聽到似的,将他的腳微微擡高,低着頭仔細查看。
“你怎麽來了?”肖楊問他。
“我們燒烤完剛回酒店,正好遇到你的學生。”
肖楊抿着嘴唇,只望着他頭頂的發旋發起呆來。
沈浩澤擡頭看他,就見他一臉懵懂地看着自己,使其壞來,在他腳上輕輕按了一下,肖楊“嘶”地一聲回過神來,他笑起來,将他的腳放在地上,仰頭看着他說:“還好,應該沒傷到骨頭。”
肖楊點頭,自己将褲腳放下,撐着石頭站了起來。他自覺休息罷好了許多,然後腳落地的瞬間還是忍不住輕呼了一聲。
沈浩澤皺眉,扶住他的胳膊說:“我背你回去。”
肖楊雖然疼,但是不至于完全不能走路,不願意讓沈浩澤背。
沈浩澤看他堅持,無奈地看他幾秒,只微微俯身,将溫柔脆弱的脖頸遞到他面前來。
肖楊的心髒劇烈跳動起來,他将手臂伸出猶豫着搭在沈浩澤肩頭,剛覺不妥沈浩澤就已經牢牢桎梏住了他的手腕,另一手環住他的背。
肖楊下意識動了動,他立刻說:“別逞強,疼就告訴我,我背你。”
“走吧。”肖楊說。
兩人走得極慢,山風吹來,肖楊卻沒那麽冷了。
腳腕疼痛,腳下也變得不敏感,他走得格外小心,然而即使這樣仍是踩到一片落葉,忽然就腳下一滑,重心不穩向一邊倒去。
腦海中空白了一秒,他下意識就想抓住些什麽,手在虛空中一握,然而下一秒他就想起了什麽,反而将搭在沈浩澤肩頭的手揚了起來,手指在他肩膀上一推,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
“肖楊!”
沈浩澤喊叫他的名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放在他腰上的手臂緊縮。然而畢竟是成年人的體重,沈浩澤拉不住他,電光火石之間只能跟着他一起倒了下去,兩人齊齊滾下了山坡。
山坡不高,還是将肖楊摔得頭暈眼花,摔下來的過程中撞到了右腳,疼得他眼角逼出了眼淚,被亂草碎石摩擦到的後背更是火辣辣得疼。
他足足緩了半分鐘才從驚吓中回過神來,想起什麽,這才發現沈浩澤把他緊緊地護在懷中,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壓在對方的身上。
着急起來,他連忙撐起上半身去摸索沈浩澤的肩膀,問他:“你沒事吧?”
沈浩澤卻将他牢牢抱住,在他肩窩中蹭着,依稀是在搖頭。
肖楊仍是擔心,微微掙紮着,小聲說:“先起來,有哪裏受傷沒有?”
沈浩澤仍不放手,反倒低低地笑了,在他耳邊道:“難得投懷送抱,讓我多抱一會兒。”
肖楊淺淺呼吸着,不再動了。
寂靜的山林,只有星光和樹葉,無人知曉,就讓他自私一會,擁有這片刻溫存。
無人說話,只有呼吸聲與心跳聲交織,遠處樹葉偶爾沙沙作響,就連鳥兒也仿佛不忍心打擾這一刻的平靜,安靜地躲在了樹葉背後。
兩人擁抱着,熱度從沈浩澤年輕的身體傳到肖楊身上,讓他被山風吹得僵硬的身體一點點融化,連同他的心一起化作了一汪春水。
五、四、三、二……一,他在心中倒數着,每數一下心中都隐隐作痛,正欲起身,沈浩澤忽然在他耳邊問道:“你當初為什麽騙我說要訂婚?”
肖楊微微詫異,他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應答。
“我知道你是在騙我,訂婚什麽的都是假的,”沈浩澤聲音很輕,攬着他的雙手也格外輕柔,“你把我當成傻子騙,以為随便一張請帖就能騙過我,即使如此可我還是走了……因為我知道那不是你的性格,你那樣說,就是真的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肖楊低着頭,手指不小心觸到沈浩澤堅硬的發梢,微微顫抖着,心中那汪水終于蔓延到了眼角,他拼命眨眼,才将抵達眼角的熱意逼了回去。
“別哭,”沈浩澤笑道,“荒山野嶺的,只能拿我的衣服給你擦鼻涕了。”
肖楊破涕為笑,罵他:“去你的。”
沈浩澤也輕笑着,将環繞他的手臂微微收緊,又說:“有個問題五年前我問過你,當時你沒有回答,現在我再問一遍——你怪我嗎?”
星光燦爛,然而被樹葉遮擋,林間仍是昏暗。黑夜遮掩了表情,也叫人放松,沉默了幾秒,肖楊輕輕地說:“怪。”
感到墊在他身下的沈浩澤微微一僵,他側過頭去,柔軟地伏于沈浩澤的肩頭,在隐秘的月夜中仿佛在戀人耳邊喃喃自語:“那段時間我确實怪你,不只怪你,也怪自己,甚至怪我媽,怪我爸,怪所有人,有時還會像個小孩一樣怪老天……”
沈浩澤靜靜聽着,沒有打斷他。
“我想,我到底做錯了什麽老天要這樣對我,我只是想平靜地生活,為什麽會這麽難,最後甚至要把我的親人奪去。雖然我知道所有人其實都沒有錯,但在當時的情況下卻只能這樣想……”
一段話講完,他才意識到自己講得太多,忙将頭移開,說:“起來吧,地上涼。”
沈浩澤卻将他抱得更緊,呼吸噴在他的耳邊,問他;“那現在呢?”
過去已經過去,而現在恰恰是肖楊此時此刻刻意回避的話題。
言盡于此,肖楊狼狽地從沈浩澤身上爬起,他腳上有傷,站不起來,只能半跪在地上。
沈浩澤沒有追問,只是耍賴般賴在地上不起,肖楊只好催促:“快起來。”
他一身的泥土和草屑,狼狽的模樣比肖楊沒有好到哪裏去,臉上卻帶着笑,沖肖楊伸出手說:“那你拉我。”
肖楊想說他得寸進尺,忽然就想起了他十幾歲時那副整日撒嬌的模樣,忍不住笑了起來,将手遞了過去。
沈浩澤卻沒有用力,手指擦過他的掌心,只虛虛一握就坐了起來,他顧不上清理身上的雜草,半蹲在肖楊面前,小心翼翼去看他的腳踝。
“別,別碰……”疼得厲害,肖楊連忙阻止。
“還能動嗎?”
肖楊試着用力,咬緊了下唇。
沈浩澤轉過身來,反手在他小腿上拍了拍,簡單地說:“上來,我背你。”
如果不是執意要自己走,也許他們也不會落到這樣的地步,肖楊愧疚得很,不再逞強,乖乖在沈浩澤背上爬好。
沈浩澤托住他的大腿,在他身前說:“你肯定在想,如果剛才不逞強我們也不會滾下來。”
肖楊微怔。
知道猜中,沈浩澤笑了起來:“可是如果不是滾下來我哪有機會抱你,怎麽想也是我賺了。”
肖楊不語,只環住他的脖頸。
“但是你吃虧了。”沈浩澤帶着笑意說完,背着他穩穩站了起來。
背着人不方便爬坡,沈浩澤帶他在坡下繞了一圈才順着臺階慢慢上去,從樹林到酒店路程不算遠,但兩人繞了遠路倒也走了很久,其間沈浩澤不再說話,只呼吸越發粗重。
肖楊察覺,輕聲問他:“累嗎?你放我下來,我再試試好點沒有。”
“想讓我再抱一次嗎?”沈浩澤戲谑地說。
肖楊大窘,發誓不再理他。
走了不知多久,遠處有了亮光,酒店的後門隐隐可見。幾個人迎着光跑了過來,邊走邊喊:“肖老師!”
肖楊借着光跑在最前面的人,立刻應了一聲:“李老師!”
“正準備去找你們……”李老師說着跑到他們面前,目光觸及沈浩澤猛然一怔。這時跟在後面的沈浩澤的朋友也跑了過來,一看到沈浩澤紛紛撲了過來,其中一個着急道:“浩澤,你頭上怎麽回事?”
沈浩澤逼了一下,彎下腰将肖楊放下,李老師連忙上前扶住肖楊,肖楊還不知發生了什麽,向沈浩澤看去,心裏咯噔一下。
他再也顧不上腳疼,一個趔趄沖到沈浩澤面前。
借着酒店的燈光,只見沈浩澤一邊額頭好一塊鮮紅的傷口,鮮血正從傷口處滲出,順着他飽滿的額頭流到眼角,早一些的已經凝成了血痂,定是剛才從山坡上滾下時撞到了石頭,然而他不說自己竟然沒有發現。
用力握住他的手臂,肖楊仰着頭看他,聲音都染上了哭腔:“你,你怎麽不告訴我……”
沈浩澤嘴唇蒼白,表情變了變向他倒去,他連忙張開手抱住他,手心在他脊背上來回磨蹭着,不知所措。
沈浩澤在他肩窩中難受地呻吟了一聲,身體下滑,肖楊腳下不穩,跟着他一起蹲在了地上。
沈浩澤卻從他肩頭直起身來,臉色十分難看。
“怎麽了?”肖楊着急地問,擡起頭道,“山上有沒有醫院?還是要去山下?”
身旁那幾人早已看傻,只有一人如夢初醒般往回走,結結巴巴地說:“我去問老板!”
肖楊仍是着急,看沈浩澤的模樣都隔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沈浩澤卻推他的肩膀,斷斷續續嘟囔:“你,你先走,我沒事,先走……”
“我走哪裏去,”肖楊着急,他擡起手又不敢輕易碰他的傷口,只好不住撫摸他的背,像安撫一只小動物。
沈浩澤仍是推他,一手捂住嘴說:“我好想吐,太丢人了,你快走,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