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太子的尴尬
所謂東宮是以太子住所方位命名, 而太子真正辦公的地點是在文華殿。
照理來說, 太子是整個國家地位僅次于皇帝的存在, 東宮的官員配置甚至是完全按照朝廷的班底進行設置的,還擁有一支類似皇帝那樣的禁軍。這些配置都是要讓太子在儲位上的時候,就開始熟悉整個國家機關的運轉,好在登基之後不會茫然無措。
制度的本身是好的, 但是能不能順利實行,其實還是看太子的老爹永康帝放不放權。只要永康帝下令,那麽太子一切的權利就會被收回去。自古以來, 太能幹的太子會被皇帝忌憚, 就怕兒子等不及做皇帝要幹掉自己;太無能的太子會被皇帝嫌棄,從而産生質疑或者動搖。
總之,太子名義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只要他一日不做皇帝,那麽他一日就做不了主, 永遠是活在他父皇的陰影下。
所以太子趙賢自從被選定做太子以來, 心是一直懸着的:上面有猜忌多疑的皇帝, 手上的權利握的牢牢的,一點也不肯松手;下面有虎視眈眈的幾個兄弟, 兄弟們的外祖父家還個個顯赫;自己也沒能力去收服幾個有能力的朝臣,說是自己也有一套班底, 實際上是一盤散沙, 跟着他的人都是一些歪瓜裂棗, 難成氣候!
做太子這三年多, 趙賢覺得有兩個字就可以解釋了——窩囊!真的還不如當時做皇子的時候,雖然默默無聞,但是至少不用被別人當做眼中釘、肉中刺這般,天天如芒在背!
只是畢竟是在深宮裏長大的,再天真也知道,如今永康帝既然封他做太子了,那麽無論如何硬着頭皮也要把這太子的位置坐穩!否則放眼歷史,哪一個廢太子有好下場的?!
而上次永康帝讓趙賢主持殿試,趙賢心下是感激涕零的,覺得父皇心裏總算還是有他的,可以讓他接觸一些新科進士,母後也和他分析,可以先拉攏一批進士,如今永康帝還算康健,再做個十幾年皇帝不成問題。那麽如果現在他開始培養出一些自己的親信,十幾年後又是一番光景!
趙賢也聽從了陳皇後的建議,确實籠絡了一批新科進士,只是若論本事,無疑是沈牧涵和林清在這一批新科進士裏面最耀眼的。陳皇後屬意沈牧涵,本身沈牧涵父親在吏部任職,岳家又是如今煊赫的黃閣老,有了黃閣老的支持,還怕這太子的位置坐不穩嗎?
只是趙賢內心卻另有想法,在他看來黃閣老雖然沒有明顯屬意哪一位皇子,但是黃淑妃是黃閣老的侄女,生下的九皇子雖然如今年紀還小,只有四歲,但是有這麽個九弟在,誰知道他們是否能真心支持他?況且之前黃閣老這邊從來沒有表達過要支持他的意思,貿然貼上去墜了身份不說,萬一弄僵反而以後再無轉圜的餘地該怎麽辦?
再者,拉攏朝臣在父皇眼裏是大罪,反而将狀元點給林清,他才可以做的問心無愧,也不懼別人在父皇耳邊吹枕頭風。
只是恩榮宴上沈牧涵出人意料的相救,之後召見沈牧涵也明确表示了自己願意效忠趙賢。雖然沈牧涵沒有說黃閣老也有此意,但能得沈牧涵相助,趙賢已然覺得是一良才,可用!日後定然可以助自己一臂之力!
趙賢或許性子平庸懦弱了一點,但是別人能想到的事情他也可以想到。雖然他心裏也一直覺得林清也是一塊良才美玉,但是他知道因為當時自己點了林清狀元沒有點沈牧涵,兩人是有嫌隙的,所以遲遲不曾輕易召見林清。
如今林清升任侍講,原本就負責太子講學之職,趙賢才順理成章地召他講學。
這感情麽,總是要聯絡的,否則時間再一長,林清被別人拉攏過去,就算他當時點了林清做狀元,這種知遇之恩很快也會随着時間而沖淡。
太子趙賢近日來在讀《史記》,今日讀到項羽本紀,林清準備的也是這篇文章的書籍來進行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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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開國的時候,就立下過一條規矩,太子每日必聽日講,每隔五日一次經筵,由閣臣兼任。日講和經筵兩者的內容大同小異,都是探究經文中的微言大義以及以古正證今,學習歷朝歷代的為政之道,吸取經驗教訓。
其實這個規矩在林清看來是有點可笑的:這不就是讓臣子去教未來的領導者怎麽做好皇帝嗎?但是千百年來的封建社會,權利争鬥的最為厲害的,也是臣權和皇權的鬥争啊!所以說,作為臣子,你到底該怎麽教?教未來的儲君怎麽對付所有臣子嗎?教他如何掣肘臣子?平衡權臣?況且臣子也沒有在皇位上待過,拿什麽去教?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真的能教下任儲君如何做好皇帝的,在林清看來第一要靠自己的悟性,第二就是有個靠譜的爹能手把手帶着實習。可惜太子趙賢哪點都沒靠上,其實這也不難解釋了為何做了三年太子,還是處于一個尴尬境地的原因了。
林清來之前,翰林院裏兩位侍讀也和林清講了一下流程,無非就是之前講到了哪裏,該怎麽講,其他的就是中規中矩地發揮就行了。
林清到了文華殿,向端坐在書案另一側的太子趙賢行了個禮,太子趙賢今日穿了一身紫色便服,頭戴金冠,頗有一股雍容之感,此刻微微沖着林清一笑,兩頰邊還有一雙若影若現的酒窩,親和力十足卻缺了點太子應有的氣勢。
“微臣林清參見太子殿下。”
“飛卿請起,不必多禮。”林清心中倒是有些詫異,太子竟然還記得他的字,這一手近乎套的很到位,看來真不能小瞧這宮裏每一個人。
林清站在太子趙賢對面的一張書案邊,然後開始接着昨天袁侍讀講的部分繼續講了下去:“于是項王乃欲東渡烏江。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裏,衆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注1:引自史記)
這是講到項羽在楚漢戰争戰敗後,被迫率領剩下的殘兵部将逃往烏江江畔,最後在烏江自刎之事。林清講的也是照本宣科,只不過自己也做了一些功課,給太子陳述了當時楚漢之争中的兵力分布、兩者之間用人用兵方面的區別,還畫了一張楚漢之争的演示圖,比之前的袁侍讀只說的那些所謂天子受命于天、單純的天時地利人和要更加詳盡細致。倒讓之前一直聽得昏昏欲睡的趙賢越聽越覺得有興趣,放佛在林清的描繪下,一幅楚漢之争的戰争圖景真的在眼前展開了似的。
等林清快講結束的時候,趙賢突然提問道:“飛卿,你說這楚霸王真的是因為天要亡他才最後在烏江自刎嗎?劉高祖果真有神靈護佑?”
這句話是最後項羽在烏江邊自刎時說的“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但是此刻林清敏感地聽出了太子話裏面的另一層意思:難道天子确實都是受命于天?全部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嗎?那麽,我這個太子之位是否也是受命于天,未來是要繼承大統的?
太子趙賢內心深處最怕的是什麽?是他最後坐不上皇帝的寶座!只是這種害怕,他從不對人言,只是通過拼命地想讨好永康帝,想要拉攏一些有能力的朝臣來支持他,來安自己的心。
趙賢作為一個古人,自己的父親永康帝又是那麽信奉神明,他雖然現在還年輕,但是對這神靈之事還是很相信的,有時候也難免琢磨這些東西。甚至有時候他也想要讓那個王道長給他占蔔一番,自己以後到底能不能太太平平地坐上這個皇位,只是這些東西都深深得掩藏在了他的心裏,誰都不敢說。
作為太子,他即使在想坐那個位置,在永康帝面前,他也不能表現出這種“想”。
林清知道,若是他就那樣簡簡單單的推脫過去,那麽今天這場日講也就是無功無過,自己只是走了一個過場就可以回去了,若是講的太過深了,那麽筆錄太監可是要将他們所有對話內容都要記檔的!
沉吟了一番,林清緩緩道:“天子受命于天,然天亦選天子。”林清只一句話,就将太子說的有點楞了。
天亦選天子?上天如何挑選塵世間的皇帝?
頓時趙賢身子前傾,雙目炯炯地注視着林清,等待他的解答。
“清縱觀古籍,發現亂世之中不凡者不止一人,清心中暗自猜想,上天或許給予幾個人大才也給予他們考驗,只有通過考驗者方可為天子。項羽大才,兵力雄厚,卻依舊丢了江山,烏江自刎,明明幾次機會可以取劉邦性命,但皆因其婦人之仁放走劉邦,最終又太過愛惜自己的臉面不肯渡江而自刎。楚霸王由盛而衰,上天已然考察出他認為合适的天子,故而劉邦勝而楚王敗。”
這段話放在別的情景裏,或者別人聽了都沒有問題。可是因為聽得人是太子趙賢,而林清的答案直指他內心深處的恐慌!林清的回答看似不偏不倚,卻在趙賢心中卻掀起了軒然大波!雖然想要怒斥林清放肆,妄議神明之言,但是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告訴趙賢,林清所言似乎就是一種真像!
千百年來,所有人都說,這人為什麽能在亂世中崛起,為什麽能做皇帝?那是因為這人就是真龍天子,是天命所歸!說的久了,就連這些後來繼任皇位者,也漸漸相信這種理由,也只有這種理由才能讓他們的皇權淩駕于衆生之上,能統治寰宇。
只是林清今天卻給了趙賢另外一種思路,林清沒有完全推翻這種言論,而是說,是啊,上天是在挑選天命之人。只是這天命之人,上天不會就選一個,上天可能多選幾個,然後去觀察,适合的人才留下來做皇帝。如果以前的那種觀點,只是相信神明的力量,那麽林清的這番話就是告訴趙賢,神明也要看你能力夠不夠再選擇你。
雙向的選擇,自然需要雙方的努力,并不是說你是天命所歸之人,你就能一路逢兇化吉、毫發無損了。如果項羽渡過烏江,卷土重來,那麽上天或許就将天平傾向了項羽也未可知啊!
因此就算如今他是被上天看中之人,如果他未能讓上天滿意,是否意味着有一天他也會被上天無情得抛棄呢?!
趙賢的背後開始不斷地冒出冷汗,臉色也刷的一下變白了,他當三年太子,一直無功無過,心中雖然擔憂,但是下面的人卻一直用着天命之子的說法來勸解他,就連他的母親陳皇後也告訴他,他一定是注定好的下一任皇帝,否則為何為嫡長?為何之前名聲不顯,永康帝依然立他為太子?
只是林清今天這短短幾句話,卻讓他第一次真正清醒過來,猶如醍醐灌頂、一下子明确了如今自己的處境!
楚霸王掌百萬雄師依舊兵敗垓下,那他只是區區太子之位,毫無實權,父皇身子依舊健朗,他怎麽就能确定十年二十年後,這皇位還是他的?
趙賢有些失去血色的嘴唇動了動,然後朝着林清僵硬地點了點頭:“本宮今日乏了,便就到這裏吧。”說完揮手示意林清退下。
“既然太子殿下乏了,那麽微臣這就退下。”說完慢慢地躬身彎腰退下。
離開文華殿後,林清望着那道道伫立的高牆,嘴角微微一笑:若想要得到重用,自然先要讓領導感到有危機才行。否則,重用從何而來?
太子殿下既然不願去看清他眼前的形勢,溫溫吞吞地做着太子,那麽不妨讓他林清給他撥一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