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顧旻現年二十五歲,出道滿三年,目前正經職業是歌手。雖然別人老說他是偶像藝人,實際顧旻沒上過真人秀也不愛多栖,專注做原創音樂,質量在年輕藝人中屬于上層,業內難得的有口皆碑。
可最初沒遇到陸言蹊之前,他的境遇堪稱慘淡。
剛從音樂學院畢業時,顧旻稀裏糊塗地簽了賣身契,好在他依然聰明,沒有一錘定音,只跟當時的公司簽了個短約。他有一張吸引人的好皮囊,公司最開始勸他演戲,顧旻寧死不從,原因倒不是為了夢想固守節操。
如今娛樂至上的時代,紅得快也消失得快。通常來說,但凡擔得起流量的藝人都會選擇全方位發展,最好先演什麽仙俠、古代偶像劇或者愛情喜劇的男配角,紅了之後拍雜志、出唱片、當大熱綜藝的固定班底,最後上大制作電影,有的是粉絲買單。如此工序一整套包裝完畢,不愁沒名氣。
顧旻氣質出衆,如果肯乖乖賣高冷貴公子人設的話也不是沒有發展前景——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後來公司的宣傳發現,顧旻沒法做演員。
長相是頂好的,第一眼驚豔,最難得越看越有味道。
發色漆黑,雙眼皮只有淺淺一道褶,顯得深邃且古典,半含秋水似的。嘴唇薄卻輪廓好,該有的弧度無一處不完美,說得肉麻些讓人想親吻。其餘五官也各自端正,挑不出毛病,絕妙的是臉頰上一顆小痣,将他過分寡淡的眉眼畫龍點睛似的變得生動起來。這些天造地設的輪廓搭配在一起,簡直成了“美男子”的标準模板。
然而标準模板有個缺陷,他表情障礙,一旦要表現出激烈些的情緒,整張臉便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最初的經紀人私下問他是不是動過刀的緣故,顧旻搖頭,說他沒整容,小時候就這樣了。
如此天生的面癱,學不會全方位發展。
公司不知道怎麽培養歌手,長得好看的又不是只有顧旻一個。他很快沒有事做,成天去公司點個卯,然後自己愛幹嗎幹嗎去。
就在這種沒收入也沒壓力的環境中,顧旻四處游蕩,無所事事。他記得那次遇見陸言蹊純屬巧合,甚至想起來還有點啼笑皆非。
那時他正在家無聊,有個學弟邀請他去聽歌。學弟自己組了一支樂隊,在小圈子裏有點名氣,還組成了像模像樣的後援會,平時周末會固定在三裏屯一個酒吧駐唱。顧旻不喜歡熱鬧,耐不住學弟甜言蜜語,就答應了。
到了場地後,顧旻見到火急火燎的旬肇寧,才發現自己好像被耍了。
“救場如救火。”旬肇寧雙手合十,“我也是迫不得已才找你來,昨晚不小心吃壞了肚子,站都站不穩現在……學長,求你!”
顧旻皺着眉掃了他一眼:“真是吃壞肚子站不穩?”
旬肇寧不知想了些什麽,說:“呸,龌龊。”
顧旻:“……”
他的意思很明确,自己上不了臺,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這是間livehouse,酒吧老板和他們有合作,旬肇寧不能因為自己坑了樂隊其他人,于是想臨時把顧旻抓去當主唱。
後臺亂成一鍋粥,樂隊的吉他手和他是同學,仗着自己認得顧旻,跟旬肇寧一起求,口口聲聲都是:“學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樂隊有五個人呢!”
顧旻翻了個白眼,很有原則地說:“今晚你分成給我。”
事關一頓火鍋,旬肇寧糾結了一下,奈何自己作的死只能自己承擔。眼看登臺時間越來越近,他答應了顧旻的要求,讓他趕緊去和其他成員磨合。
其實不用磨合,在音樂學院的時候顧旻時常去旬肇寧他們練習的地方湊熱鬧,偶爾踹開旬肇寧自己上,得到以吉他手為首的成員一致好評。顧旻去的次數多了,群衆中隐隐有想換主唱的呼聲,被正牌旬肇寧殘酷鎮壓。
這天他們得唱三首歌,顧旻從最近熱門的歌單裏挑了兩首,剩下的跟吉他手提了以前合作過的一首原創,對方合作過,自然說好。
他有日子沒唱過歌,心裏癢得很,可真的登了臺,卻又久違地緊張。
和以前不一樣了,顧旻握着話筒想,但到底哪兒變了,他又形容不出。好似那一紙合約束縛住了自由的靈魂,不如從前想到什麽彈什麽的信馬由缰。
酒吧的燈光和設備,哪裏都比不上專業的舞臺,顧旻站在當中,卻覺得心情開闊不少。下面的觀衆大都不把歌手當回事,也有部分粉絲,見主唱換了人,當即表現出悻悻然的負面情緒,個別賞臉的,顧旻并未抱有太大期待。
沒有人注意他長什麽樣才好,音樂哪裏需要看?
吉他撥動琴弦發出第一個音的時候,顧旻一邊想着歌詞,踩着節拍,忽然打通了關節,知道此前的不适從何而來——
他就想找個位置,能好好寫歌再好好地唱,至于出名,他還有點躊躇。
半只腳踩進娛樂圈,說不願意紅都是扯淡。顧旻當然也想開演唱會,他的情緒全都寫成了歌,奈何沒有高山流水的知音。所以他需要一個機會,而不是半死不活地吊在小公司裏,成天游手好閑,還沒錢拿。
“解約”兩個字伴随歌詞浮現出來,顧旻感覺嗓子堵住了片刻。
第一首歌反響平平,他的嗓音不太适合半搖滾,如此場面倒也在情理之中。短短三分鐘旬肇寧跑了兩趟廁所,這會兒坐在舞臺邊上享受迷妹的熱烈目光,朝他笑了笑。顧旻回以一個隐晦的中指,恨不能舉着話筒讓他滾蛋。
第二首換了基調,曲是旬肇寧寫的,詞講的是青春。一堆陳詞濫調扭曲在光怪陸離中,都市消磨過十六七歲的白襯衫記憶,居然別樣的引人注目。
嘈雜逐漸小了下去,只剩下平緩的鼓點,電子琴和吉他的伴奏與歌聲。
“匆匆歲月,你是否和我一樣,還想念,露水親吻春風的從前?”
坐在酒吧角落的人也望了過來,舞臺狹窄,一盞頂燈只夠籠罩方寸的地方。
顧旻坐在高腳凳上,話筒支架橫過來,随意的姿态有高傲的矜持。好似他是個落魄的貴族,不管是聲音還是內涵都與這喧鬧的、龍蛇混雜的酒吧格格不入。
顧旻音域廣,高音聽着沒有聲嘶力竭的尖銳,低音也不會仿佛沉入水中就快斷氣。他懶,從來不炫技,偏生帶點清清冷冷的金屬感,這辨識度再垃圾的設備也掩藏不了。旬肇寧說他老天賞飯吃,給個合适的風格立刻能吸引所有人的耳朵了。
等到這首唱完時,掌聲堪稱轟轟烈烈,還有口哨和歡呼。旬肇寧朝他比了個大拇指,又急匆匆地捂着肚子走了——顧旻信了他是真吃了黑暗料理,暗自發笑。
最後他唱了首原創,顧旻記不太清寫歌時到底發生了什麽,他唱到一半,忽然看見酒吧安靜聽歌的人群中站起一個,急匆匆地出去了。
……頓時有點失落,險些破了個音。
還是太容易被外界影響了。
總的來說演出大獲成功,旬肇寧要留他一起吃夜宵,時間快到零點,顧旻打了個哈欠:“今天不餓,太晚了,我想回去睡覺。”
熱鬧的酒吧角落,樂隊成員和熟悉的調酒師說話,老板冷嘲熱諷旬肇寧,說沒他也一樣,半開玩笑對顧旻說以後你可得多來。
冬天的夜晚,顧旻拿了自己的外套,甫一出門,先被外面的寒風吹得打了個哆嗦。四周仿佛不曾注意過時間流逝,到處都是燈紅酒綠。
披大衣穿短裙的姑娘不怕冷一樣,喝醉了靠在路燈邊,彎下身子吐;幾對男女心照不宣地搭讪,互相摟抱準備共度良宵;偶爾有背着吉他、裹着圍巾的駐唱歌手行色匆匆;路邊的環衛工人哈着白氣,在繁忙的路面清理工作間隙喘一口氣。
這裏無論白天黑夜都一樣的繁華,好似永遠不識人間疾苦,借着光鮮亮麗的外殼來醉生夢死。顧旻後悔剛才沒多喝一杯酒,他為了風度穿得單薄,剛走兩步路就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仿佛只剩下一顆心還熱着。
北京難得的晴夜,顧旻一點也不喜歡——晴朗意味着溫差,他自小怕冷,離了暖氣的冬夜簡直如同惡魔,避之不及,遑論欣賞。
顧旻拿着剛從旬肇寧那敲詐來的火鍋錢,趁等公交的間隙,他無所事事地望着四周林立的高樓,燈光刺眼,映照出點點濕潤,隐約又要下雪了。
“興許能考慮下酒吧老板的提議。”顧旻默默地算了算自己的存款,心不在焉地想,“我也要吃飯買書過日子的嘛。”
站臺前忽然停了一輛車,顧旻下意識地朝旁邊挪了挪。
車窗緩慢地搖下來,裏頭的男人沖着站臺等候的人群喊了聲:“小同學。”
顧旻眨了眨眼,左邊是個裹着皮草大衣的妙齡女子,右邊是頭發五顏六色的殺馬特青年,唯一襯得上“小同學”三個字的,好像只有自己。
似乎看出他的猶豫,那人直接下車——個挺高的男人,看着已經不算年輕,可有股意氣風發的自信。
他站在顧旻面前,笑起來如沐春風:“剛才臨時有電話,沒聽完你最後的歌,為表歉意,送你一程吧。”
車裏溫暖,顧旻的手一直揣在兜裏沒拿出來。
他上車的第一時間就後悔了,在外看不清,進來才發現車是輛挺低調的輝騰,前面專職司機,而那個招呼自己的男人放着副駕駛不坐,挨在他旁邊,查戶口似的從“你住在哪”開始問了許多。
“我叫陸言蹊。”那男人自報家門,然後生怕他聽不懂似的補充,“字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你叫什麽?”
顧旻報完名字斜睨他,飛快地又垂下眼眸,覺得這個男人的目光有些太直接了。
陸言蹊想當然地說:“明天的明?”
“上日下文,‘悠悠高旻’的旻。”顧旻解釋後,聽他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沒來由地心慌,扭頭去看車窗外。
但暖氣太足,車窗模糊,外頭的光斑飛速掠過,恍若一個似真似幻的夢境。
陸言蹊沒發現他的不對勁,問道:“是這樣的,我聽你唱歌覺得挺好的,最後一首歌是自己寫的嗎?你有沒有簽唱片公司的打算?”
原來是星探,可現在的星探都這麽高級了麽?
如果只是問他入行的事,顧旻反倒沒那麽害怕了:“我已經簽約過了。不好意思,耽誤您時間——勞駕您前面地鐵口把我放下去,我打車。”
陸言蹊笑道:“這是什麽話,我就是随口一問,說了送你回家當然要做到。還以為你住的地方比較偏,好嘛,三環內,地段還不錯。”
他口音不像四九城的京片子,如南方人一般軟糯。他說話時尾音輕輕地飄,細細道來,有種難以言喻的溫柔。
顧旻不會聊天,愣愣地點頭附和他。接下來的時間裏,他聽陸言蹊打了兩個電話,措辭是客套舒服的,語氣卻又不容反駁。
他放下手機,見顧旻盯着自己看,解釋道:“是工作,見笑……本來今天不該出來的,朋友邀約無法推辭。不過也好,遇到你,還不算一無所獲。”
聽着略顯奇怪了,顧旻只好裝作不懂,朝他無比尴尬地一笑。
陸言蹊當真說到做到,送他到了小區。顧旻住的地方安保不錯,外來車輛入了夜不便進去,陸言蹊便只得把他放在門口,從錢包裏挑了許久,抽出張名片:“如果要換公司……或者跳槽,你可以聯系這個人。恕我直言,小顧,良禽擇木而栖。”
他見顧旻不想要,又說:“我只是覺得可惜。要是麻煩,待會兒你扔了也行——我性格就這樣,別介意。”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顧旻只得收下,又跟他道謝,說麻煩陸先生了。
他下了車,攏緊大衣外套,回過身想目送車開走再進去。哪知輝騰停在原地不動,顧旻傻不愣登地和它面面相觑了良久,車窗才又搖下來。
陸言蹊帶着點笑,朝他揮揮手:“你快回去吧,外面冷。”
顧旻笨嘴笨舌,聞言有無數的客套話湧到舌尖上,但他沒說,只笑了笑。這次倒不是緩解尴尬和沉默的敷衍了,到底多了幾分真誠:眼睑的卧蠶變得非常明顯,薄唇笑起時更加輪廓漂亮,眼中有光一閃而過。
他的笑轉瞬即逝,說:“陸先生再見。”
陸言蹊颔首:“會再見的。”
目送顧旻單薄的背影淹沒在小區朦胧的燈光中,司機發動車子,陸言蹊靠在後座上,嗅着車內被暖氣烘烤得只剩影子的冰雪味。
良久,他撥了個電話,不容置疑地說:“秦屹,我遇到一個好苗子。你得想辦法把他簽下來,否則等他紅了,你後悔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