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陸言蹊的房産光是顧旻知道的就至少七八處,一些是投資,一些是他沒事落腳的地方。而唯一能被他稱作“家”的,只能是陸之遙住的小別墅,坐落市中心,鬧中取靜。

陸之遙還沒到學齡,陸言蹊舍不得送去幼兒園,花錢給她請了家教。顧旻剛跟陸言蹊沒多久,就被他公然違背約法三章地帶去了自己家,兩個人哄着小公主睡覺一晚上,到後來什麽折騰的力氣都沒了。

那時候陸之遙還小,已經很能鬧騰,如今時過境遷,公主病變本加厲,惟獨對顧旻收斂得淑女些。顧旻不明所以,陸言蹊也說不出原因,但樂見其成,把顧旻當做唯一能降服小公主的大佛,有事沒事就往家裏搬。

于是“不去你家”的聲明成了廢紙一張。

關于陸之遙,顧旻年少無知的時候問過一次,公司的人不知道這些八卦,他直接問了陸言蹊。陸言蹊倒不瞞他,陸之遙雖打小就和他一起住,也管他叫爸爸,卻并非陸言蹊親生。他家中爛賬一堆,并不比顧家好多少。

陸言蹊頭上有個堂兄,兩人關系很好,時常一起浪蕩在外。後來他堂兄與一位上海的名媛未婚先孕,孩子還沒生下來,他就和對方分手了,怎麽都不肯認。名媛以為他不會那麽狠心,拖到後來看沒辦法了,只能找到陸言蹊。

那時孩子已經六個月,拿也不好拿掉。陸言蹊從高中到碩士都在國外念的,不太懂人心險惡,女人一頓梨花帶雨地懇求他就心軟了。孩子生了後他便謊稱那是自己的女兒,替他堂兄給了名媛一大筆分手費,從此再無瓜葛——所以後來大部分人當真以為那是他生的了。

寥寥幾句,顧旻徑直勾勒出陸言蹊年輕時花天酒地的糜爛生活,不由得嫌棄。陸言蹊主動坦白當陸之遙的爸爸後就改了,和他過夜之前守身如玉,所以才越發情不自禁。

顧旻當時說:“我信了你的邪,呸。”

他又不是三歲小孩兒,也不知陸言蹊多厚的臉皮,把他當智障哄。

顧旻有陸言蹊家的鑰匙,他讓樓陌送自己回那邊。聽陸言蹊的意思,這個點陸之遙是自己在家,顧旻記挂她,在後座上一直催。

樓陌不耐煩:“你還真兢兢業業地趕上趟當後媽?”

顧旻裝作聽不見。

陸言蹊的家被薔薇科的植物擁簇,樓陌送了他後就離開。顧旻直接按了門口的指紋鎖,那玫瑰已經長到半人高,初夏正是開花的時候,香氣馥郁,他捏着鼻子進去,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記得喊陸言蹊換花。

花園裏安放了雙人秋千,還有一套白色镂花的桌椅,顧旻吐槽過無數次那個花紋過時又惡俗,卻又不得不承認,在玫瑰花季時仍舊美得十分張揚——可這美麗他消受不起,一如陸言蹊的溫柔。

顧旻開了門,剛抵住玄關的牆,脫下一只鞋,從裏間蹦出個小小的身影,細嗓子一聲怪叫,接着整個人撞到顧旻懷中:“小旻——!”

她跟着陸言蹊喊,顧旻糾正過無數次未果,只能随她去。顧旻踩着一只拖鞋一只球鞋,別扭至極地抱住陸之遙,半蹲着讓她站穩。

陸之遙指了指自己的臉,撒嬌:“要親!”

平時陸言蹊在,不讓顧旻親她,今天偵查過四周沒有敵情,陸之遙趕緊抓緊時間放肆。顧旻哭笑不得,依言在她臉上印了一個輕柔的吻,笑得比平時開一些:“想我啦?”

“很想很想!”陸之遙頭點得如擂鼓,血緣作祟,她長得與陸言蹊仍然有點莫名相似,顧旻揉了揉她的頭發,把那只沒來得及脫的鞋踩到一邊。

他聽到自己說平時絕對講不出口的話:“我也很想你。”

顧旻本來打算跟陸言蹊說的來着。

和陸之遙相處久了,顧旻偶爾會和她開玩笑。這天見她快快樂樂,好似一個人在家也沒什麽,顧旻把手洗了,給之遙削蘋果,問:“自己在家乖麽?”

陸之遙:“乖的呀,我把老師留的拼音寫了,還看了兩頁連環畫……但是好無聊。要是有個人陪我玩就好了。”

顧旻笑着說:“遙遙想媽媽麽?如果媽媽在就有人陪你玩了。”

陸之遙眨了眨眼睛:“為什麽要想媽媽?我有你呀。”

顧旻無語凝噎,拿蘋果堵她的嘴:“我只能暫時陪你玩,平時要工作。媽媽能全天都陪你玩——這不一樣。”

“小旻,”陸之遙吃幹淨了蘋果,又迫不及待地問,“可生日那天,爸爸說你答應了,你以後會給我當小爸爸——那我要媽媽做什麽,反正她也不要我。”

顧旻沒料到陸言蹊謊話說一半藏一半,竟真的告訴小孩說她被抛棄了。之遙這話聽着戳他心,反正陸言蹊不在,他拐了個彎,只提前半段:“你爸爸騙你,沒有的事。”

陸之遙癟嘴,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陸言蹊不是沒有前科,于是她立刻就信了顧旻的話,轉而抱住他一條胳膊:“那你不想給我當小爸爸,是不是因為不喜歡他啊?”

……怎麽說呢,喜歡。

可“喜歡他”與“和他在一起”不是一個因為與所以的邏輯。

他給陸之遙講不通,只好捏住她的鼻子不準她問:“我沒法給你當小爸爸,你長大就知道了。遙遙,晚上想吃什麽,你爸爸不回來,我們兩個吃。”

陸之遙喜笑顏開,很快忘記了小爸爸這茬。

顧旻見她放松,也跟着松了口氣——要怎麽告訴陸之遙,他和陸言蹊不是戀人,興許也不會長久。他會哄小孩,但不是個高明的說謊家。

今天陸言蹊是真的忙,他不回家吃飯,保姆又請假,樂得顧旻和陸之遙狼狽為奸,一起點垃圾食品的外賣。陸之遙剛滿五歲,還沒到換牙的時候,但陸言蹊平時給她甜食限量,可憐巴巴地求,等顧旻在,終于可以敞開吃。

兩個人在家玩五子棋,顧旻這個臭棋簍子也只能在陸之遙面前逞威風。他等到九點,陸言蹊還沒有回來,連消息也不曾發,于是先哄了之遙去睡。

陸之遙年紀小,撒嬌卻很有一套。她乖乖地自己洗了澡,換好睡衣,委屈地捏顧旻的衣角:“小旻陪我睡,給我講故事,我要聽上次你沒念完的童話書。”

顧旻拗不過,只能先把她抱到樓上的卧室,自己匆匆洗漱完,拿了放在主卧一套睡衣換,然後百般別扭地和陸之遙躺下,顧忌之遙是女孩兒,他抱了另一條被子,疊出兩個被窩,讓之遙靠着自己,又避免她和成年男人相處太過親密。

陸之遙想聽的童話是《小王子》,顧旻上次從自己住的地方帶來的——他在上海三年沒挪過窩,而那處租屋也被布置得越發有生活氣息,卧室裝了個懸空小書架,睡前看兩頁,大部分時候是寧神,有時也為了催眠。

他有無數本《小王子》,光是中譯就收了四個版本,其他法語和英語也分別有幾套。他拿來給陸之遙的是一本三語對照,顧旻給她念中文,預備等她開始學英語就念英文。

“……‘再見’,狐貍說,‘人們早已忘記了這個道理,可是,你不應該忘記它。你現在要對你馴服過的一切負責到底。你要對你的玫瑰負責……’”顧旻一手摟過她的肩膀,嗅到小孩子身上特有的奶香,一邊輕聲念完這一章,見陸之遙困得打哈欠,說道,“故事講完了,快睡吧。”

陸之遙眨眨眼:“可是為什麽小王子不對狐貍負責呢?”

顧旻一愣:“什麽?”

“小旻你不是講,他也馴服了狐貍嗎?但他現在和狐貍告別,是不要狐貍了嗎?”

這個問題近乎苛責,大人聽的童話與“王子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相比總是想得很多。顧旻的思緒神游,剛想好怎麽回複她,卻見之遙因為他長久的沉默而睡着了。

他把手從陸之遙腦袋底下抽出來,垂下眼睫,借着臺燈看那書頁上的兩個字:馴養。

有一次慕容恒打趣他,說顧旻就像那朵驕傲的玫瑰一樣自以為是,他當時沒反駁,因為四周的工作人員都在附和慕容恒,起哄他是“高嶺之花”。

可夜深人靜,偌大的別墅沒有旁的活物,反而能想清楚許多事。

他真是那朵玫瑰該多好,被一個人用心地惦記,不遠萬裏地尋求答案,最終去而複返。即使後來枯等,也知道始終被記挂着,不必有遺憾。

陸言蹊在深夜歸家,他輕手輕腳地換鞋、洗漱,沒聽到顧旻的動靜。手機在下午之後就沒電,之後連軸開了三個會,現在回來還要和他爸開時差會。

陸言蹊上樓,慣例去視察女兒休息的情況。他對陸之遙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要不是工作繁忙,陪她的時間更多,恨不能親自言傳身教。顧旻對此十分鄙夷,說他教不出什麽好,這等放肆言論,很快就被陸言蹊身體力行地鎮壓了。

門虛掩着,陸言蹊推開門時,立刻笑出了聲。

床絕不算窄,為防陸之遙滾下床,又放了許多毛絨玩具。此時一堆毛絨玩具中,顧旻和陸之遙躺在一起,兩條被子,一人朝向一邊,睡得舒舒服服。

顧旻手邊還放着一本《小王子》,連臺燈都沒關。

講故事能把自己講睡着。陸言蹊多了個嘲笑他的把柄,一時間又不忍心喊醒他,走過去把燈關了,俯下身,在一大一小臉上各自親了親,又戀戀地刮了把顧旻的鼻子。

生物鐘很準時,半途的睡着只能算是小憩。

顧旻已經連續好幾個月沒認真睡過懶覺,質量很不安穩。他在夢中感覺自己從很高的地方下墜,之後忽然驚醒,打了個寒顫。

床頭燈關了,旁邊陸之遙睡得亂七八糟的。顧旻伸手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腿都塞進被窩,然後自己起了床。

陸言蹊應該回來了,顧旻伸了個懶腰,這麽想。

別墅是小三層,陸言蹊大刀闊斧地改裝過,挑高了天花板。顧旻的腳步聲在夜裏聽着有些空曠,他見樓下書房裏透出一絲燈光,踢着拖鞋下樓,敲了敲書房的門。虛掩着,裏面傳來陸言蹊的聲音:“進。”

他還在工作,顧旻進門時他剛好關掉一個視頻對話,整個人向後靠在椅背上,仰起臉望顧旻:“醒了?——能幫我揉下肩膀麽,痛得要死。”

顧旻:“我又不專業,實在難受的話明天去找那個推拿師給你揉。才開一下午的會就肩膀痛,別又拿老了當借口,哪有你這樣的?”

“我過完年都三十四了,本來也不年輕……你不嫌棄就成。”陸言蹊毫不在意那句調侃,業務不熟練地撒嬌:“小旻,就幫我捏一捏,真的難受死了。”

顧旻拗不過他,伸手在他後頸和肩膀按摩。他一低頭就對上陸言蹊的眼睛,十分專注地凝視自己,倒映出一個小小的影子,與書房中溫暖的光一起,晃得人心如亂麻。顧旻依舊沒什麽表情,陸言蹊先擡手揉他的耳垂。

看着倒像夜半無人私語時,耳鬓厮磨無限溫情。

顧旻任由他搓揉,落點從耳朵一路到了嘴唇,他張口咬了下陸言蹊的手指,問:“幹嗎之前不叫我起來?”

“你睡得好好的,叫起來有好處麽?”在他臉上掐了把,看那團紅印迅速地消失,陸言蹊坐正,“好了不按了,小旻過來給我抱一抱。”

顧旻不從:“你吃飯了嗎?”

陸言蹊驚異地瞥了他一眼:“沒吃……你要給我做啊?”

居高臨下、又在背後,這讓他很想抱一抱對方。顧旻輕輕地攏過陸言蹊,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手藝不好,只能給你煮碗雞湯面。陸總多擔待吧。”

他從不知道顧旻會做飯,還以為他永遠不識人間疾苦。于是陸言蹊自然地跟過去,靠在門框上看顧旻動他家锃亮的廚具,嘴角挂着一絲笑——他為自己的想象而感到羞澀的欣喜,半夜餓了,有人給做夜宵,太過生活化。

顧旻燒水、切蔥花、配調料有條不紊,等水開的時候他在旁邊平底鍋裏做了個單面煎蛋,陸言蹊不打擾,只含笑望着他。

“小旻,”陸言蹊狀似随口提起,“以後要不要住過來?離你公司也不遠。”

顧旻的動作停了一拍,筷子又開始在鍋裏攪:“住過來幹嗎?随時給你下廚,還是當保姆看孩子?陸先生,我有工作。”

陸言蹊走過去摟住他,鼻尖貼着顧旻臉頰,在他耳邊說悄悄話:“沒讓你本末倒置,我只是覺得這套房子太大了,也許還得要個主人。”

“別鬧了,你就是一時興起。”顧旻自然地給他盛面,一扭頭把碗湊到陸言蹊鼻子底下,帶點埋怨地轉移話題——他娴熟無比,別人聽不出內心其實已經崩潰,“平時房子裏又是保姆又是家教又是家政阿姨,我來了多雙筷子太麻煩。何況陸先生日理萬機,我第一次演唱會你都沒空聽,住進你家,我也是個擺設。”

這話其實有點酸,他不知不覺露出一絲真心。

顧旻心想,他是喜歡陸言蹊的,可越是喜歡越不敢靠得太近,或者放肆地享受他現在的溫存,才不至于以後分開了,自己難過。所以他才一開始就拒絕同住,怕陸言蹊沒有距離感之後很快膩煩,也将自己縮進了一個安全的距離之外。

他不想再經歷一次被甩的滋味,陸言蹊這麽好,他舍不得。

陸言蹊聽出他的怨怼,卻不知他的喜歡,于是笑道:“誰說我沒去聽?”

顧旻一挑眉:“那你去哪場了?”

“除了北京的每一場。”

在顧旻的錯愕裏,他低頭吃了口面,狀似平常地接自己的話:“北京那次因為遙遙生日,不敢大張旗鼓帶着走。你要看票根嗎?”

顧旻不願承認,就是這麽一句話,他的堅持來了個乾坤大挪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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