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陸言蹊送顧旻的生日禮物是本聶魯達的詩集,從國外帶回來,裝幀精致,還細心地包了書皮。他覺得這應該符合顧旻那點不着調的文藝,果然,遞過去時陸言蹊從對方眼底看見了一閃而過的驚喜,頓時肯定自己的禮物沒送錯。

“本來昨天就應該拿給你的,後來吃蛋糕,還有別的事……就給忘了。”陸言蹊埋頭打領帶,拿了公文包預備出門時在顧旻臉上忙裏偷閑地吻了一下,“不過現在也沒晚多久,你再睡一下吧——我走了,晚上見。”

顧旻懶在被窩裏朝他揮揮手:“晚上見,記得送遙遙去興趣班。”

最近陸之遙回過一趟陸家本宅後,便嚷着想學畫畫,陸言蹊寵她得很,百依百順地同意了,硬是找了個口碑不錯的畫室送她去上課。教室在家和陸言蹊的公司之間,他起得早,順便送之遙一程。

顧旻開完巡演又忙過生日會,短期內再沒旁的事來煩他了。Johnny形式上提醒了他一句記得寫歌,争取年末前多出幾首,這樣新年計劃可以做專輯,而樓陌就順勢讓他自行安排,演唱會的藍光碟發售前應該都不用他全國各地跑了。

清晨的喧鬧在過往稍顯冷清的別墅裏沸騰了一會兒,重又歸于安靜。顧旻趴在窗邊目送陸言蹊的車子開走,打了個哈欠,去夠他放在床頭的詩集。

比起平常時不時就發給顧旻的信用卡和轉賬金額什麽的,送書不太符合陸言蹊一貫“沒有錢不能解決的事”的生活态度,卻更像一點能紀念的禮物。

左右睡不着了,顧旻拿着書從卧室挪到一樓落地窗邊,在懶人沙發裏落座。他整個陷進去,舒服得伸了個懶腰。

他拿起手邊的新書,剛翻開時便從裏頭輕飄飄落出一張樹葉書簽。

揪住書簽末梢的紅繩将它拎起來,那不再鮮活的葉子便輕輕地左右旋轉,像随風在唱歌。顧旻認不出那是什麽樹的葉子,脈絡分明,巴掌大小,上面寫着漂亮的花體英文。他小聲念出這句話後,不禁笑了。

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 in the sun

Now I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

他知道這句詩,寫在聶魯達一首經典情詩中,深意與葉脈書簽吻合,甚至相得益彰。盡管陸言蹊不常手寫字,他的字體顧旻看過就不會忘,他挑句子的品味不算好,但也差不到哪兒去。顧旻戀戀地看了半晌,放在茶杯邊,就着陽光拍了張照。

發完雞湯味十足的微博,顧旻沒去研究飛速增長的評論和點贊,轉頭又拿起了那本書。

扉頁空蕩,倒也符合陸言蹊一貫簡單幹淨的行事風格。他有了那張書簽,并不指望陸言蹊還會寫點其他肉麻的情話——反正哄小孩兒似的,顧旻從不當真。

沒有別的事做,顧旻閑着無聊,打算看幾頁打發時間。

不甚在意地翻開,顧旻卻驚訝地又在第一頁的空白處看見了熟悉的手寫體。這次陸言蹊不再放洋屁了,字跡工整而拘謹,顯出十二萬分的認真。

“我甚至相信你擁有整個宇宙。”

他這麽寫道,過于晦澀不明,可又含蓄動人的一句話,沒頭沒尾地橫在那兒。最後的句號滲出一點暈開的墨跡,落款仍是那個“陸”字,卻在後頭跟了個很不莊重的小愛心。

顧旻喉頭一動,趕緊喝了口水平複心情。

而他的感動只持續了須臾,等回憶過全詩,顧旻立刻反應過來陸言蹊哪是在表白,分明借着旁人的作品優雅地調戲他——這首聶魯達先生的著名詩歌中,最後一句不就是廣為傳頌的調情句子,“我要在你身上去做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

什麽宇宙,什麽星辰,到頭來還不都歸結于人類最原始的欲望。虧他還小鹿亂撞了幾下,現在想想可能都是陸言蹊的玩笑。

“這個人啊……”顧旻扶額,“對他有期待,我是傻的嗎?”

後來旬肇寧聽他說了這事,西子捧心感慨“好浪漫啊”,顧旻看神經病似的上下打量他一圈,斷定此人和自己對“浪漫”的定義怕是有偏差。

他吃完早飯,在琴房随便記了幾段腦子裏的旋律,并不知道城市的另一端,陸言蹊不務正業,帶着暑氣跑進別人的公司。

“我打算安定下來了。”陸言蹊說,眼睛發亮,是很久沒有過的純粹神情。

還在吃早餐的陳遇生不以為然,“唔”了幾聲就當回應他了。陸言蹊對此很不滿意,拍了拍桌子:“陳總,大忙人,勞煩您分一只耳朵給親愛的發小好嗎?”

陳遇生吝啬地瞥過他,重又把注意力放回撕扯面包上:“陸總,我要糾正您兩件事。第一,我和你是中學同學,嚴格意義上并不能叫做‘發小’;第二,你安定下來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是有婦之夫,請你自重。”

陸言蹊忍俊不禁:“你想太多,只是多年朋友,你不就眼睜睜盼我和你一樣被捆綁嗎?”

陳遇生總算驚訝了一些:“令尊終于看夠了你一天沒着沒落,打算趕鴨子上架相親啦?哪位大家閨秀,照片看過了嗎?哎我告訴你,現在的女人都精明,懂得待價而沽,你不要一去就炫耀家底,等她們……”

“稍等。”陸言蹊打斷他,仍舊笑眯眯地說,“你對我有誤會,我爸不管我的人生大事,叫我開心就好,所以我不會去相親,也暫時不會結婚。”

陳遇生剛要反駁,忽然記起和此人瓜葛不斷的那位明星,眼睛一眯,警惕地說:“你別不是要告訴我,是顧旻吧?”

陸言蹊不語,埋頭時手指悄悄在鼻子底下一抹,看上去像個初戀的中學生。

“……”陳遇生無言以對了一會兒,敲了敲桌面,說,“你真是趕上趟地當長期飯票啊。之前還跟我說不了解他,那這是……了解完了?”

Jessica的所謂查證結果還沒送到自己桌上,聽陳遇生這麽一說,陸言蹊反而無所謂起來:“他家裏還有什麽人我已經不在乎了,又不是打算對他全家好。而且小旻有教養,舉止也挺禮貌,應該不是落魄人家出身——我不是在意門第啊,只是他确實一看就曾養尊處優,我們一起生活不會三觀不合。”

陳遇生拖長了聲音“嘁”他一臉,端起杯子嘗了口,被沒加糖的黑咖啡苦得龇牙咧嘴毫無形象。在陸言蹊戲谑的目光中,陳遇生卻和他沒法插科打诨了。

“老陸,你聽我一句。”陳遇生不知想了些什麽,眼神有一刻茫然,但他很快回到衣冠禽獸的殼子裏,端正地說,“再想想。”

陸言蹊做事向來雷厲風行慣了,聞言就不爽:“想什麽?”

陳遇生并不正面回答他,而是話鋒一轉:“你還記得當年我捧過的那個……Vera嗎?”

這名字陸言蹊不陌生,幾年前紅極一時的女演員黎薇,英文名Vera。當初她是爍天的當家花旦,紅透半邊天,出門買個酸奶都得保镖隔開影迷,國內大獎裏她提名了兩次最佳女演員,前途不可限量。

他知道她,主要還是因為陳遇生。

Vera的星途坦蕩,一帆風順,少不了爍天的大老板在她背後撐腰,兩人關系暧昧,陳遇生在私底下卻不否認自己對她的确和其他人不一樣。

那時陳遇生幹金主這行可謂熟能生巧,偏偏陰溝裏翻船,栽在黎薇身上。他白手起家,彼時年過而立還算青年才俊,爍天業績蒸蒸日上,怎麽看都是個合格的金龜婿。黎薇對他百依百順,到頭來跟了陳遇生五年,只拒絕過他一次。

“我真的很喜歡她,那時已經準備向她求婚,求她嫁給我做闊太太,可她要自由。”陳遇生咬牙切齒,眼睛有點紅。

陸言蹊默默地扯了張紙給他,但凡每次提起這個女人,陳遇生都會失态。

他拒絕了紙巾,手在眼角按了一會兒:“她根本不在乎我為什麽捧她愛她,最後一走了之,還留給我一句什麽‘你情我願的事,現在我不願意了’。”

後來他就回到家裏順從地和安排好的某位小姐結了婚,婚後兩人各玩各的,連表面和平都懶得維系。陳遇生的這堆爛谷子事陸言蹊聽過無數遍,但這茬卻是頭一回知道,不由得睜大了眼。

他還想問,陳遇生卻不說了:“所以我勸你那麽多次,不要步我後塵。”

陸言蹊笑了笑,站起來扣好西裝的紐扣:“不會的,小旻不喜歡自由——他說他想找個安定的地方,我能給他,也想給他。”

心漂泊太多年,只願找間房子找個家,住到老。

陸言蹊游戲花叢,顧旻漂泊人間,他們都曾是游子,遇到彼此之後才有了生根的念頭。他從顧旻生日會時那番挖心挖肺的實話中明白,确定他想說給自己聽。

從陳遇生那邊回到公司,陸言蹊連口水都沒喝上,Jessica就跑過來,把一個文件夾放在了他桌上。陸言蹊手一頓:“這什麽?”

Jessica先無語,而後耐心地說:“陸總之前讓我查的顧先生個人資産和人生履歷啊。”

陸言蹊剛才已經默不作聲地自己決定了件事,猛然看見這個,先暗自不知所措起來。他象征性地翻了幾頁,支吾說:“嗯……知道了,謝謝,你去忙吧。”

一頭霧水的Jessica依言關上辦公室的門,站在外面想了好一會兒,總覺得自己費心費神替他辦事,到頭來怎麽好像做了無用功。

陸言蹊直到幹完正事才重新打開了那個文件夾,越看越覺得陌生。最初為了讓秦屹簽下顧旻,自己很不道德地查過他在物業的信息,也去學校問過,自诩對他十分了解,後來捧他寵他,就不再關心顧旻的過去。

履歷追溯到他小學,從小的監護人只有媽媽,如今僑居美國卻沒帶走他,父親那欄,陸言蹊看到個挺眼熟的名字:顧克海。

他對公司事務一向傷上心,接過子公司後經手的重要合同陸言蹊都記得甲方的信息。捏着那個文件夾看了許久,陸言蹊恍然大悟:顧克海,好像是兩年前和他們做過生意,他知道這人有一兒一女,女兒顧星現在的公司還和他們有長期合作——

怎麽突然又成了顧旻的爸?

細心務實的秘書小姐在後面體貼地附上了不知從哪打聽來的顧家爛賬,陸言蹊津津有味地看完,覺得自己可能讀了篇小說。

他心裏有了數,然後起身,将那些文件地放進了碎紙機。

Jessica早拿來一天,他可能會多想。但陸言蹊自诩如今打通其中關節,并不在乎顧旻到底是誰的兒子。他喜歡這個人,不代表願意做冤大頭,他只要對顧旻好就行了,這不是很簡單麽?

陸言蹊在碎紙機邊站了會兒,開門告訴Jessica要守口如瓶。

他握着手機,想了想還是給顧旻發了條消息:“晚上沒安排的話,我們約個會吧。”

顧旻秒回了“好”。他沒什麽廢話,聊天記錄翻起來也并不甜蜜,但陸言蹊直到昨天還覺得兩人之間好似并不需要刻意暧昧,你來我往那麽複雜,就沒往心裏去過。

他細細地把那個“好”咀嚼許久,打電話定了個餐廳。

私房菜館,每天一共接五個預定單,陸言蹊花了半年多和老板混熟,才得到這個随打電話随有位的待遇。他得去照顧顧旻的身份,秦屹替他攔過兩次照片,陸言蹊被他語重心長地教育過,着實許久不和顧旻約會了。

但他們這兩天感情正好,他想趁熱打鐵,讓顧旻再也離不開。

說狩獵也好,設計也罷,陸言蹊于此道上主動過一次,便不願意事事都讓自己說。他縱然對顧旻喜歡,有的話仍想從他嘴裏親耳聽到。

陸言蹊精心安排過,約會自然愉快,走出餐廳時顧旻耳朵還紅着。

“老爺子最近想接遙遙去住幾天,我問過她的意見,她好像也挺喜歡我爸媽的——可能因為他們養了小狗。”陸言蹊一邊開車一邊說,“你有想去的地方嗎,我們可以去度假。”

他所指的度假自然不是普通的周末在周邊的古鎮散散心,顧旻生怕陸言蹊一開口又要去哪個小島,說:“我不想去曬太陽。”

陸言蹊故作嚴肅說:“你最近有點不得了,敢跟我說‘不’了。”

剛才在餐廳還對着那道主廚推薦的菜說了難吃,陸言蹊都沒生氣,顧旻覺得他這會兒頂多說笑,不會放在心上,繼續說:“爬山不行嗎?”

“紫金山爬不爬?正好,我有點饞桂花糕了。”

顧旻:“開車去黃山嘛,我還沒去過呢。”

陸言蹊:“……”

顧旻再接再厲:“七月中就要開始錄新歌,還要拍MV,只剩這幾天空檔了——陸先生,我很忙的,下次約出去玩你得等半年。”

陸言蹊啞然失笑,無奈地搖搖頭:“行吧,顧先生,我同意了。”

已經開始有恃無恐了,是個好兆頭。陸言蹊這麽想着,松開一只握方向盤的手,輕輕地抓住顧旻手腕,捉起來放在唇邊吻。

作者有話要說:

I swayed my leaves and flowers in the sun, Now I may wither into the truth:當華美的葉片落盡,生命的脈絡歷歷可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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