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函館?你想去?”陸言蹊問。
他從接到顧旻起,對方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直到飯菜端上桌,顧旻才惴惴不安、細聲細氣地問他十一月有沒有空去函館玩幾天。
顧旻喝了口湯,含糊不清地說:“拍MV……你要是去就公費旅游。”
那小表情一看就有事,眼角垂着卻還用餘光瞥他一兩次,陸言蹊雖不是微表情專家,但日久都能生情,何況研究個顧旻的心思。上次他這種神情,是問陸言蹊要不要去看他的首場巡演,當時陸言蹊因為工作太忙拒絕了,後來卻又臨時抽空買了張山頂票。
簡而言之很希望他去,陸言蹊想透了這層,頓時有恃無恐,欲擒故縱:“十一月?但最近有個挺大的合同要簽,兩邊都沒談妥呢,你看這還剩半個月……”
顧旻悶悶不樂地“哦”了聲,拿筷子攪了攪湯碗。
“……我抓緊時間看能不能搞定吧,不敢保證只能盡量。”陸言蹊這才慢條斯理把後半句話補上,預備看顧旻突然開心。
但顧旻只是眼睛一亮,不着痕跡地掩飾過去:“行,沒事,多訂一張票而已。”
陸言蹊夾了塊肉在他碗裏:“你第一次非要我陪着去玩,工作都那麽忙,還有心思搞這些亂七八糟的,回頭經紀人不罵你?”
顧旻:“我最近挺乖的。”他頓了頓,又對陸言蹊說:“實在忙不完沒關系,你別趕工……我就是想着這段時間去能看雪。”
縱使拐了好幾個彎,于他而言已經是十分明顯的邀請,陸言蹊硬着心腸說:“但還是得給你打個預防針,八成去不了,別太期待。”
顧旻:“嗯,工作重要。”
咬着筷子,陸言蹊從鼻腔裏“嗯”了聲,從他的一臉嚴肅裏仍舊看出些失落,不由覺得自己過分,暗自譴責好一會兒,才故弄玄虛地決定把驚喜給他留到最後。陸言蹊心想:“我花這麽大力氣,可不能放過你。”
只是後來洗碗,廚房裏傳來叮叮咣咣的聲音,陸言蹊佯裝聽不見,覺得這小子偶爾鬧脾氣好像也怪可愛的……不借題發揮,不吵個沒完,就是老憋着,長此以往不太好。
那晚顧旻背對着他睡覺,陸言蹊去摟他,沒過五分鐘手就被挪開。以前偶爾他想做,顧旻累的時候也不開心,但從來是輕言細語跟他說明,兩邊誰也不強迫誰。陸言蹊湊過去,咬了咬顧旻耳朵:“怎麽了,生氣?我陪你去還不行嗎?”
顧旻沒睡,冷冰冰地說:“忙你的工作吧。”
陸言蹊:“……”
完了,這次好像不是小打小鬧,真的生氣了!
如此的低氣壓持續到顧旻出國前,連陸之遙都感覺到。她趁顧旻把自己關在琴房,偷偷問陸言蹊:“你是不是惹小旻不高興?”
人小鬼大,一個比一個讨厭。陸言蹊揉着閨女的頭:“他逆反期,你別學。”
逆反期的某人破天荒地收拾好東西,沒跟陸言蹊一起睡,自己抱着枕頭跑到客房去,陸言蹊問他,顧旻振振有詞:“我明天五點就得起,待會兒吵醒你了,你不是怕上班遲到嗎?一覺睡到七點不好嗎,陸總?”
自己種的苦果陸言蹊自己吃下,理虧道:“哎,好……晚安。”
細細一想,那就是當天顧旻跟他說的唯一一句話。這段時間他變本加厲,成天早出晚歸地拍MV,好幾天都沒在上海,陸言蹊稍有微詞,顧旻就說自己忙。
陸言蹊想過,生氣不可能這麽久,應當在借題發揮——顧旻跟了他三年多,沒見脾氣這麽大的時候。最近公司這邊給他小鞋穿,天天看見自己不喜歡的人,回來一遇上陸言蹊就想起被他裝模作樣反駁回去的提議,一張臉陰霾遍布,就沒放過晴。
“但驚喜就是要保留到最後一刻嘛。”陸言蹊苦中作樂地想,“受點罪應該的。”
自從他決定要認真對待,就沒了從前想一出是一出的樣子。陸言蹊三十幾年的人生裏都是人群焦點,被別人讨好慣了,頭一次琢磨真心突然遭遇冷臉,竟也甘之如饴。
他自我安慰到半夜,睡了一覺醒來,顧旻果真已經走了。
陸言蹊踱步去他臨時休息的客房,床褥淩亂,睡衣扔在一邊,不知是忘了帶走還是故意不願拿,幾張白紙攤在桌上,錯落有致。陸言蹊平時沒有偷窺他寫過字條的習慣,這天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拿起最上頭的一張。
顧旻的字其實挺清秀,中規中矩,不張揚,像他本人。沒有劃線的白紙上他歪歪扭扭地寫着幾首歌詞,都沒寫完,其中一首便是《心火》。
“情長再深一分,陪歲月飲晚風的熱忱。”
自顧旻說過,他就特別聽了許多次,此刻驀然見到詞,耳畔都有旋律萦繞。陸言蹊眉間微蹙,記起他說“這首是寫給你的”——過猶不及,顧旻深谙這個道理,每次的心聲吐露都把握得剛剛好,七分真兩分假,再帶一分長情。
他又翻了幾張,大都是些零散的句子,最後一頁上四個字力透紙背:
“不會相思。”
陸言蹊嘴角噙着一抹笑,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Jessica,是我,不好意思這麽早就打擾你,是想确認上次拜托你幫我訂的機票是哪一天的……明天對嗎?好的,航班號一會兒發我,謝謝你。”
這個電話結束後,陸言蹊打開和顧旻的聊天框,算了算時間他現在應該在飛機上,就簡單留了句言:別氣了,明天就去找你。
今年好像冷得特別早,秋天短暫得只在風中停留了幾天,便又随着南飛的雁群一道離去更溫暖的地方。十一月初,函館已經下過場大雪。
他們乘坐的航班因為到達機場的積雪一時無法清除延誤了,起飛時間還要等通知。顧旻沒有打游戲的習慣,同行的人焦慮不安,他卻不急不躁地坐在原地,手揣在兜裏,望着窗外上海灰蒙蒙的陰天發呆。
手機突兀地震動一下,他以為是蘇夙或旬肇寧來消息了,拿出來看,卻見屏幕上陸言蹊那條消息前言不搭後語地亮着,一時懷疑自己在做夢。
顧旻用力搓了把臉,好把自己從室內暖氣熏出的疲倦中喚醒。他定睛看好幾次,确定陸言蹊不是發錯,才不自禁地浮現一絲笑容。但顧旻沒有立即回複,把手機又重放了回去,只是再看向鐵幕般的蒼穹時,居然覺得可親可愛。
鉛灰色的天空自盡頭閃過一抹明亮,金色雲層裹挾着西風,帶來了一場雨。
頭等艙休息室外不少跟機或是送機的粉絲沒走,或坐或站,偶爾投來幾個激動的眼神,端着相機不願放過他每一個動作似的。
顧旻像個木頭人,塞着耳機挺直了背,不知累地望着遠方,姿勢十分哲學家。他旁邊的慕容恒打了個哈欠,把自家偶像和旁邊那個笑逐顏開、頻頻與工作人員套近乎的尹白岺比較一番,還是覺得顧旻端着架子,顯得比較大牌。
唐韶齊端來兩杯熱咖啡,站在顧旻面前:“剛問過地勤,起飛時間待定,如果過了中午還沒消息,咱們可能得改簽到明天。”
“謝謝唐導。”顧旻接過咖啡暖手,擡眼望他,客客氣氣地說。
唐韶齊笑着說:“我看其他人都挺浮躁,你一點都不急。換成阿夙,恐怕這會兒都得癱在沙發裏哭爹喊娘,順帶埋怨老天爺不給力。”
顧旻說:“今天到了也沒法工作,待在家裏還是無聊,對我而言沒區別。”
唐韶齊無語半晌,欽佩地說:“要不怎麽說你性格奇葩……一點沒有二十幾歲的朝氣。我雖然就大你那麽七八歲吧,但你看,都比你生機勃勃。”
顧旻彎了眼睛:“生機勃勃不是形容人的,唐導,你說話真好玩兒。”
許是被他安定的氣質感染,唐韶齊都不由自主地心靜,他放肆地拍了把顧旻的頭,剛要開口,突然休息室內響起通知。他靜靜聽完,露出個似笑非哭的表情:“……那什麽,烏鴉嘴靈驗了哈,今天真走不了了。”
函館又開始下雪,不适合降落,航班統統取消,在十一月還是不常見。回程車上慕容查了好久的天氣預報,嘆息說:“還真是……十年以來最大的初雪啊。”
顧旻抿嘴,注視手機裏蘇夙剛發來的消息:“我早就告訴過你,尹白岺特別倒黴!非酋!跟着他不會有好下場的,航班取消,還會得感冒,你小心點!!!”
怎麽看怎麽像恐吓,顧旻不在意地笑笑,心道明天就明天吧。他又切換到陸言蹊的聊天框,打下“航班取消了,你明天真要去嗎?哪一趟?”
半分鐘後,顧旻對着陸言蹊發過來的航班號愣住了。
蘇夙還在叫嚣:“天意如此!要不你找個吉祥物随身帶着辟邪?”——像個恰到好處的畫外音。
第二天出發,隊伍裏多了個人。
顧旻局促地對唐韶齊說:“唐導,我介紹一下,這位是陸言蹊,陸總。他恰好要去度假,跟我們改簽的是一趟航班。”
唐韶齊意味深長地笑:“理會得。陸總好。”
他和陸言蹊的第一次正式見面,兩人都沒覺得局促。同齡人之間很容易熟絡,唐韶齊差陸言蹊兩三歲,又同有留學經歷,候機時他們從大洋彼岸的風土人情一直聊到最近的股市行情,談笑風生,相見恨晚。
顧旻在旁邊低頭打連連看,乖巧地坐在陸言蹊身後,借着他的角度擋住自己,免得被拍下一堆像石雕的照片。
他昨天回家還沒向陸言蹊示好,對方先說意不意外驚不驚喜,顧旻就坡下驢,認了個錯,說不該遷怒,陸言蹊本也沒和他計較,自然又和好如初。直到今天一起上車,顧旻才意識到陸言蹊真的要和他一起去,心思雀躍了一路,好不容易才平穩。
“……最近工作壓力也大。”陸言蹊說完,見唐韶齊深以為然地點頭後,站起身,“好像登機了,我先去,你們一隊的一起吧。”
他說完,不着痕跡地拍了把顧旻的肩膀,帶着自己那個小型旅行箱先離開。顧旻沒擡頭,抽了抽鼻子,小聲對唐韶齊說:“外面人都走了嗎?”
唐韶齊望了眼:“沒呢,一會兒還得跟你上飛機。阿夙剛才跟我說刷到你今天預覽,感覺你像個小媳婦似的躲在陸先生背後——哦,她們沒拍陸先生,只是拍你的時候他難免入鏡,你家小姑娘們都在哀嚎拍不到單人。”
顧旻啞然失笑。
上飛機後頭等艙就幾個位置,唐韶齊和顧旻換過,讓他挨着陸言蹊坐。而陸言蹊又主動把靠窗那邊給了他,要了條毯子搭在顧旻腿上。
隔着一條過道的唐韶齊自覺眼瞎,默默扭過頭,扯開一張報紙擋住臉。
漫長的飛行容易造成某種心理上的不适,顧旻從平穩飛行開始就不自在,平均三分鐘就想憋氣,快被耳朵裏的聲音折磨瘋了。他不知多少次望向窗外坐立不安時,一雙手摟過他,在他耳根處揉了揉。
陸言蹊說:“你睡一會兒會好點,肩膀給你靠。”
他說得輕松,顧旻卻不敢這麽放肆,他“唔”了聲,在毯子下握住陸言蹊的手。脖子上挂的頸枕是慕容非要給他安上的,這會兒半張臉都埋進去,長長的睫毛細微翕動,欲言又止地躊躇。
陸言蹊問他是不是不舒服,要喝什麽水。顧旻搖頭,合上眼:“那我睡一會兒。”
在毛毯覆蓋的黑暗處隐秘交握的手好像能安慰他的難受,顧旻認真地感覺陸言蹊的掌紋,他從手指到掌心都溫暖。顧旻一動,就被陸言蹊握得更緊,他原本毫無困意,這麽握了會兒竟感覺到了疲倦。
陸言蹊瞥向顧旻,他歪在座椅內,薄唇微張,顯出幾分懵懂。他将顧旻的毯子往上搭,把他整個裹起來,一扭頭對上唐韶齊意味不明的眼神,兩人交換了一個笑容。
唐韶齊:“千辛萬苦讓我勸他去函館拍MV,陸總,你究竟有什麽陰謀?”
陸言蹊“啧”了聲:“怎麽能說陰謀,我想給他驚喜。這些日子謝謝唐導你費心了,等到時回國再表示我的感謝。”
唐韶齊擺擺手:“你都不知道,那天秦總叫我去如此這般地吩咐一堆,我還以為怎麽着了,到最後發現這個局,還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繞了一圈回到原點……陸總難得貼心一次,這小子有福氣。我不過跟着公費旅游,沾沾光。”
他說得晦澀,陸言蹊微笑着全盤接收。旁邊顧旻睡沉了,自然沒聽見他們這番對話,倘若真聽見,恐怕當場會翻臉。
幾小時後在大阪轉機,最終抵達函館時已将近當地的日落時分。
出了機場,目之所及一片銀白,雪後初晴,金烏西沉,從天際線盡頭,藍天被染成了層次分明的橘黃色,而東邊還湛藍,挂着一輪新月。
顧旻朝掌心哈了口氣:“真冷。”
下一秒他被什麽柔軟物事砸中了頭,陸言蹊站在旁邊事不關己地欣賞景色,顧旻把那東西拿下來,才發現是條圍巾。
慕容恒和唐韶齊咬耳朵:“唐導,我還沒有女朋友,天天吃狗糧遭不住。”
唐韶齊擡手給了他一下,鄙夷地說:“拿人錢財□□,我就是這麽有原則。你還是抽空多打掩護吧,尹白岺那邊可虎視眈眈看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