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翌日顧旻一早出門,陸言蹊昨晚沒在他房間過夜,結果來敲門的是尹白岺。對方好似十分意外顧旻自己在,剛要問什麽,顧旻穿戴整齊,打開他的手走在了前面。

他很少對人如此不客氣,連慕容恒都看了出來,在車上時問他到底怎麽了。

顧旻把玩着耳機線,答非所問:“我好像知道為什麽蘇夙這麽讨厭他了,那種目光……故作高深,一股裝腔作勢要把你看穿的模樣,實際上他什麽都不知道。”

樓陌從前排探過一個頭:“你私下說說就行了,我見公司新來的曾總很看重他,正和秦總商量着讓他進一個什麽劇組當男二號拍電影,如果真的成了,他說不定能紅。這個節骨眼上就別得罪人,免得之後自己遭罪。”

顧旻似笑非笑地重複:“說不定。”之後一直到海邊,他都沒再說半個字。

雪化了大半,離開人流密集的街道,融化的速度便慢些,海面上漂着浮冰,天水相接處是冷漠的灰藍色。陰沉沉的蒼穹壓着厚重雲層,仿佛一直要墜入海平面。

唐韶齊一拍大腿:“太好了,我喜歡這種色調!”

他喜歡的色調也很給面子,一直保持到了午後,太陽才緩慢從雲層背後露了個頭,金光燦爛,不過十幾分鐘又被掩蓋,重新灰敗成類似日落後的昏黃。海邊風大,顧旻感覺圍巾都要被吹飛,強睜着眼,拍攝大半天眼圈都紅了。

尹白岺也沒好到哪去。這邊他和顧旻的鏡頭是分開的,因為蘇夙,唐韶齊對他不太有好感,拍的時候就敷衍些,剛好交差,不仔細看辨不出差別,好似只是演員情緒微妙不同。

天時地利人和,收工早,大家一起吃了頓飯,顧旻忽然想起陸言蹊。

他沒有換電話卡,飯店沒有無線,只好蹭了唐韶齊手機熱點,但陸言蹊半晌不回。顧旻握着手機吃不下飯,他查了查地圖,這地方離酒店不太遠,得走五條街,步行大約二十分鐘,幾首歌的時間就走到了。

顧旻環視一周,所有人都沉浸在工作即将結束的歡樂氣氛中,吃吃喝喝,好不快活。他湊近樓陌:“小樓姐,我先回去了。”

樓陌好奇:“你吃飽了嗎?”

顧旻違心地說:“嗯,飽了。我覺得外面冷,想趕緊回酒店休息,今天太累。”

想起他今天吹了大半日的海風,估計還被灌了一嘴的鹹味,鼻子都凍紅了,樓陌霎時心軟,叮囑他幾句諸如注意安全之類的廢話,要他到達之後給個消息。顧旻都一一答應,拿起自己的外套穿好,給各位告別後離開。

他在路上沒等來陸言蹊的回複,順着地圖和路标慢慢往酒店走。

還差一個路口,顧旻等紅燈時看了看時間,驚訝發現五分鐘前陸言蹊給他發了消息:“我在後院泡溫泉,你回來的話就過來吧。”

顧旻寫:“可我還沒吃飽。”

陸言蹊這次回得很快:“先來,有禮物給你。”

這句話讓他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眨眼就結束了。顧旻回酒店後先去房間放了東西,再打聽去溫泉的路。他英語一般,無奈酒店工作人員的英語不怎麽樣,兩人雞同鴨講了好一會兒,顧旻拿翻譯軟件給她看,對方才明白。

一來一去把他方才産生的熱情消磨殆盡,換衣服也不急了,又恢複了平時做什麽事都慢條斯理的狀态。顧旻不愛着急,難得幾次認真都是曲子的事,他小時候見過太多歇斯底裏,打心眼裏覺得那樣又費心又費力,沒意思。

應了唐韶齊那句話,“同齡人裏沒幾個不比你浮躁。”

酒店自家的溫泉鑿在後院,顧旻拿房卡刷過,在更衣間換了浴衣。冬天這麽穿本來冷,可他剛出走廊,迎面便嗅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被熱水一蒸,更是扶搖直上,黃昏已過,夜色卻未濃,晦暗得恰好。

現在是飯點,溫泉人不多,顧旻走過去,看見假山石邊的池裏只坐着一個人。發間濕潤,整個人都浸入水中,臉色比平時微紅,聽見聲響,本仰在池邊石頭上的腦袋擡起,一雙眼窩深邃,朝他看過來時立刻彎起,笑了。

“等得我差點被煮熟。”陸言蹊說,拍了拍旁邊,“這時候水溫剛好。”

他邀請得赤|裸,顧旻卻只在他旁邊的池沿坐下,脫了鞋,一雙腳伸進去,蕩起幾圈漣漪。他跟陸言蹊解釋:“路上遇到好幾個紅燈,不熟不敢随便繞遠。”

溫泉水柔軟地打在腳踝上,仿佛能激起一片細密的白沫。陸言蹊擡手抓住了他一只腳,擦過後跟,摸到一處脫了皮,不由得說:“怎麽這麽冷,走太多路?”

顧旻垂下眼睫:“赤腳拍的,唐導說這麽看着有流浪的氣質。”

陸言蹊聽罷就笑:“你怎麽都有那種氣質,對了他的胃口。要不是演不來戲,我看什麽時候唐韶齊重新開始拍電影,準要用你。”

當代的電影工業越來越流水化,自有模板和套路可供懶人驅使,還專程弄了個國産保護月,否則也不會什麽人都往裏面投資,摸過幾把鏡頭的人都敢自稱導演開始批量生産劣質影片。明星藝人也輪番上陣,不管會不會演戲,往鏡頭裏一站,擠眉弄眼地,再不濟後期都能彌補。一年下來,誠意之作也就兩三部,還不算炒出來的“良心”。

演電影來錢快,賠得也多,風險與機遇并存,秦屹現在預備朝這個圈子投資,才有了唐韶齊那個科班出身的工作室。顧旻知道這些,從陸言蹊話裏聽出了別的。

大約陸言蹊也想過給他找資源,像一個合格的金主那樣,讓他紅透半邊天。

“我不會拍電影。”他誠實地說,“我就是個寫歌唱歌的,別的幹不來。再說拍電影一走就是幾個月,沒那工夫。”

前半截是自貶,後半截才是實話。陸言蹊聽出當中幾分留戀,要把顧旻拽下水,顧旻卻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沒吃飯,熱水一蒸待會兒容易頭暈。”

勞累了一天,他說話都有氣無力。陸言蹊仰頭看他,顧旻沒穿過浴衣,領口弄得寬大,半遮半掩地露出一截鎖骨,還有昨夜留的吻痕。他皮膚白皙,吻痕沉澱成經年朱砂那樣的深紅,與周邊一片對比鮮明,在燈下微動,晃得人眼花。

陸言蹊喉頭一動,剛要說些什麽,顧旻朝他攤開手,搶白:“陸總,禮物。”

竟然還記着他騙顧旻過來的話,陸言蹊一笑,在他攤開的那只手掌中打了一下,輕輕地,指尖又拂過,是十足的調情手段。

溫泉裏隐約升起熱氣,外間的人聲渺遠,夾雜着他們聽不懂的語言,似乎也給了一種在這裏說什麽旁人也不會明白的放肆妄為。陸言蹊從溫泉裏站起,拉過架上的衣裳披好,不在乎弄得水淋淋的,跟顧旻說:“走吧,帶你去拿。”

他親密地拉着顧旻的手,從掌心往下,一直十指相扣。

他們以前沒這麽握過,察覺到顧旻想瑟縮,最終并沒有動。陸言蹊和他走到外間,當中一張桌子,顧旻進去時還是空的,這會兒卻擺了個精致的小盒子。

“早就選好了,今天又出去轉了圈,本來應該再買束花來配,才顯得正式,但冬天不好買花,想起你鼻子敏感,幹花沒那種氛圍,就算了。”陸言蹊一弓身把那個深藍色的小盒子拾起,捂在手中把玩,有點不經意,但他鼻尖微動,卻是在緊張。

顧旻往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打量他半晌,好像猜到了盒子裏裝的是什麽。

出發前他才跟蘇夙聊過,也被唐韶齊猜中邀請對方來是為了什麽,拍MV的街道上,伴着落雪,最後還是沒表達出一個類似我愛你的口型。

他對自己懊惱極了,眼看函館之行逼近尾聲,連着兩三天,卻半個字都沒對陸言蹊坦露。當真如此下去,今後膩了一拍兩散,他恐怕要後悔餘生。

哪知他正躊躇不前的時候,如有神助地,陸言蹊給他放了個小盒子,臉上像初戀的中學生那樣羞得紅了,醞釀好久的言語。

顧旻突然窩心地想:“我還有什麽能給他呢?”

誰也沒說話,但水聲仍舊在旁側潺潺,人聲依然隔着一堵牆嘈雜,時間并不因為沉默而靜止。忽然有個人在離他們很近的屏風後說了什麽,被酒店工作人員勸走,這一段小小風波卻把人喚醒,陸言蹊捏着那個盒子,良久送不出去。

他的指節都泛白了,顧旻支吾着,終究主動邁了一步:“……是房子鑰匙嗎,我有啊。”

“不是、不是!”陸言蹊猛地大聲反駁,随後壯士扼腕一般悲壯地把盒子往前一送,“你看了就知道,我說不出來,這輩子沒幹過這麽傻的事!”

往後一翻,那小盒子就被打開。頭頂的暖黃燈光迅速掠過盒中小擺件,流光溢彩地轉了一圈,幾乎能令人目眩。

顧旻條件反射地閉了閉眼,定睛一看,頓時失語。

盒子裏襯着深色天鵝絨,當中正是個精巧的戒指,鑲着枚小小的鑽石,切割整齊,被擁簇在最中央,猶如摘下了一顆星星虔誠地送給他。樣式花哨卻不女氣,與顧旻的氣質乍一看大相徑庭,又有點說不出的味道,并不顯突兀。

陸言蹊見他一言不發,眼底有光,伸手強硬地擡起顧旻的手掌,把那戒指帶盒子一起塞給他:“拿着,我的意思你懂了,不許拒絕我!”

戒指還露在空氣中,顧旻湊到眼底看,細長的眼角彎起,這下連眉梢都是歡喜,整張臉過分冷清的線條驀地柔軟不少。他把那枚戒指拿起來,往左手上一套,戴無名指稍顯大了,中指卻剛好,陸言蹊的意思很明顯。

但顧旻想了想,說:“一點儀式感也沒有——你自己說吧,怎麽老讓我猜來猜去。”

戒指都戴上了手還不放過他,陸言蹊漲紅了臉,好似從沒這麽窘迫過。他到底算是經過大風浪,這點忐忑很快就被他自己壓了下去,狠狠地捏了把顧旻的耳朵。

“得了便宜還賣乖!”陸言蹊色厲內荏,他望了眼牆上挂鐘,想記住這個時刻,難得忸怩半晌,才正色說,“這個先買來你随便戴戴,等以後再……別找了,我專程要的盒子,沒有标簽也沒logo,你說你好歹也從小衣食無憂的,怎麽老愛精打細算——”

顧旻把那盒子翻來覆去看了半晌,一下被拆穿也不害臊:“我樂意嘛……”

他手上多了個東西,雖然不太習慣,心底卻因此忽地雀躍了,膽子也大些,繞過桌子摟住陸言蹊,頭靠在他肩上。

一股遺留的輕微硫磺味,還有煙草香,被水一沾反倒好聞了。顧旻深深吸了口氣,輕聲說:“我沒想過還能有這麽一天,但你剛才那麽說,我發現自己還是挺期待的……路都差點不會走了,這麽漂亮的戒指,你說買就買,也不跟我打聲招呼,吓死人!”

陸言蹊摸摸他的頭,被掏心掏肺的一番話激得自己按捺不住:“以前交往過的人大都好聚好散,沒想過那麽遠,第一次買戒指,我挑了好久也沒覺得哪個配你。最後托一個朋友的關系,找人定做的,全世界就這麽一個,別弄丢了。”

顧旻側頭在他頸側咬了口,含糊地說:“那你沒有嗎?”

陸言蹊說:“我沒有,等以後……才好做一對的。”

他隐去的地方并不影響顧旻做閱讀理解,陸言蹊比他想得遠。顧旻握着那個盒子,一偏頭就能被細小的鑽閃得眼眶發熱,他埋在陸言蹊頸窩,喃喃說:“沒想過,我覺得你早晚要走,本來約你來是想……跟你說,但我怕你不喜歡我。”

陸言蹊抱着他後腰的手一緊:“怎麽會,就差沒天天挂嘴邊了。”

“最開始的時候,你不是因為意外嗎?還是同情?我知道秦總私底下說你在做慈善。”顧旻憋着一股氣好幾年,本來都快忘了,這會兒卻不依不饒地想起來,“要不是你推薦,光華根本不來找我。你跟他打招呼,難道只為了約我看一場音樂會?”

那天他淋濕了,從裏到外像只落湯雞,被陸言蹊按在牆上親吻。事後兩人不提感情,陸言蹊說“我會補償你”,顧旻點了頭——不是個好的開端。

沉默後是一聲嘆息,陸言蹊板着他的肩膀,認真地說:“你就是容易想太多,又想不到點子上,有時候覺得你真是傻。”

“我一年到頭也不會心軟做幾回慈善,遇到你那次真的是意外,着實有點可惜。當時我并沒想你給我什麽,更沒想過……類似交易的東西。後來秦總誤會,我也懶得澄清。不過得益于這個,我能有和你多接觸的機會,不至于一朝沖動把你吓跑,我不想放手。剛開始是我的錯,要彌補也是真心話,我不知道能做什麽……沒顧及你的自尊心,是我不對。”

陸言蹊道歉也道得沒有水準,颠三倒四說了半晌,最後在顧旻迷茫的目光裏,挑起往事,撫過他的臉頰,遲到好幾年的話脫口而出:

“……我是想對你負責。別問什麽時候開始的,我覺得在……今年,但應該比這早,我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愛你了。”

這話俗套得令人耳朵起繭,顧旻睫毛顫抖,不知所措地點了點頭。

陸言蹊的手沒動,撫摸他的睫毛,接着說:“本來想在你生日那天告白的,但我什麽都沒準備,怕你覺得不正式,又當作了玩笑,還是另外做了這個——其實今天也不太正式,穿得也随便,就當讓你印象深刻了。”

溫泉水适時地“咕嘟”一聲,被撫過的眼角有點癢。顧旻閉了閉眼,突然問他:“剛認識的時候,聖誕節為什麽送我玫瑰花?”

陸言蹊側開頭,使勁憋住不太嚴肅的笑來維持他的正經臉色:“說不清楚,我就是覺得,那個時候你走得匆忙,但應該有一束玫瑰花。”

鮮花配戒指,這是陸言蹊留洋多年産生的理解中要準備的必需物件,才好配上他幾十年也難得說出口的一句我愛你。但他沒穿正裝,頭發散亂,和室裏裝潢典雅卻慵懶,一切不搭調,卻又那麽舒服。

他轉身朝外走,顧旻連忙跟上:“怎麽我們在這兒好久了都沒別人進來?”

“賄賂了員工呗。”陸言蹊沒回頭,朝他伸出一只手,“你家老陸快窮得只剩錢了,急需小顧同學來填補一下精神世界。”

結果一句話惹顧旻想起了幾年前自己私下對陸言蹊的那句怨怼,“這些該死的有錢人”,突然想和他計較了。于是陸言蹊沒等來對方握住自己,反倒手被打了一巴掌。疼了一瞬,那只作怪的手又拉住了他。

他們走出房間時前臺的工作人員朝陸言蹊一笑,他回以一句英文的謝謝。

等電梯時顧旻奇怪地問:“之前你要借用整個和室的時候跟他們說了什麽,就算是付錢的也得有正當理由吧?”

陸言蹊推着他進了電梯後才笑笑,見反光的門上映出兩個人。

“我跟他們說,多少錢都行,讓我安心求個婚。”他說完,又趕緊強調,“那個戒指只是暫時的,以後遲早得換,別嫌我小氣。”

顧旻連忙點頭,被他勾住小指,好像和平常沒什麽不同。

黃昏時,多日總斷斷續續沒停過的小雪終于住了。晴朗的夜晚,星辰閃爍。

作者有話要說:

耶耶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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