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顧星對上海的熟悉程度在三十餘年的人生裏變得深入骨髓,她熟練地開車拐過大街小巷,最後停在一家咖啡館前。

“我朋友開的店,保密是頂好的,好多明星都愛來這裏喝下午茶。”她摘下墨鏡,和顧旻一前一後地走進去,與熟悉的服務生打了個招呼。

她說的應該屬實,顧旻沒有任何僞裝,這裏的服務生見了他卻如同見到一個普通客人,只按部就班把他們引到座位上。沒有新奇也沒有激動,更不會竊竊私語。

咖啡館有個院子,撐開深藍色的陽傘,色調與桌椅十分相配。店裏經營英式下午茶,顧星不看菜單徑直點好了東西,把菜單往顧旻面前一送:“想吃什麽自己點。知道你們做藝人的辛苦,這些日子忙什麽?”

顧旻翻了翻菜單,那些琳琅滿目的甜點好像都被包含在顧星剛才說過的裏了:“要出專輯了,最近是辛苦一點——就這些吧,我沒什麽特別愛吃的。”

省去了寒暄的工夫,顧星清楚他不過給自己面子,也懶得打親情牌,從包裏摸出一份文件遞給顧旻:“上周末我去北京看你爸,剛開始化療,但沒什麽用了。這是顧克海初步拟定的遺囑,和他的病危通知書。他說你要是回去盡了孝,他在北京的房産都留給你,還把一半股份變現,也是你的。”

顧旻一愣,張嘴卻是個很奇怪的問題:“他幹嗎對我這麽好?”

這話聽得顧星抿嘴一笑,塗着棕紅色指甲油的手指在桌面輕輕地敲:“顧克海重男輕女了一輩子,始終覺得你不聽他的話,可沒放棄過你。另一半股份和南方的投資他留給了顧冕。他小老婆照顧了他後半輩子,得到的也就些珠寶和兩套房。”

顧旻:“那……我寫一個贈與書,房産和存款都給你吧。我不要他的錢。”

顧星來了興趣:“怎麽說?”

“沒盡到義務。”顧旻言簡意赅地說,見顧星不解,又說道,“他和我媽的恩怨在離婚的時候已經了結了,這些年他沒再繼續撫養我,那些錢……我簽光華之後的都沒動,能全部還給他。我不想和他有瓜葛。”

顧星啞然失笑:“你到底是不是你媽的親兒子?回頭問阿姨,她肯定勸你收下。”

他思及剛跟母親說自己跟了陸言蹊時她毫不以為意的語氣,半晌才說:“她怎麽決定是她的事,顧克海留給我,那怎麽處理就由不得他。我不想要,但得給他留個面子,等他過世我全部轉贈給你。你是他女兒,他也虧欠你。”

“他虧欠的人多了去了。”顧星冷哼一聲,說,“我不缺錢,但你缺。還是那句話,想想吧小旻,藝人能做多長久,後半輩子怎麽辦?我托大勸你一句,和陸總的事趁着年輕還是快了斷,找個性格好的,男人女人都行,踏實過日子才更現實。”

顧旻眉梢一挑:“嫌名聲不好聽?”

她雖沒這麽說過,但心情都寫在臉上,正巧這時下午茶上來,顧星拈起一塊精致的甜點,卻沒吃:“我知道娛樂圈亂,凡事還得靠自己,這是我的原則。”

“我……”顧旻突然無言以對,他喝了口茶冷靜,在猶豫要不要對顧星說實話。他和顧星沒熟到這份上,對方從來都是放養态度,可她所說的問題又的确現實。

換做別人顧旻也許就一句“關你屁事”扔過去,之後再不聯系,可這人偏偏是顧星。他算賬一碼歸一碼,記仇是真的,知道別人對自己好也是真的。對這類人他難掏心窩子,也礙于情面說不出重話。

他不語,顧星便耐心地等他回答。

“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樣。”顧旻良久才悶悶地說,“你不來問我,卻信道聽途說。陸先生對我好,這麽久沒出事,我也喜歡他。”

活像點燃一枚炮仗,在寧谧的氛圍中炸開火樹銀花,顧星霎時瞪大了眼,聲音都揚高了:“你怎麽能喜歡他?”

她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當中寫滿震驚,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沒有立場,于是委婉地收斂情緒,再問道:“這又不是電視劇!你喜歡他有什麽用,他喜歡你嗎?”

冬日鐵灰色的天空像一張幕布,掩蓋住了全部溫暖。顧旻盯着桌布一角的精細繡花,看似底氣不足,說得卻異常堅決:“喜歡。”

顧星:“你們倆在一起了?”

他擡起頭,眼中幽幽亮,像兩顆黎明的星辰,嘴角一抹笑意。他沒說半個字,一切盡在不言中後,正經地去承認與否仿佛突然沒那麽重要了。

愣的人成了顧星,她張了張嘴,好像有許多話要說。寂靜的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風鈴響動,顧星深吸一口氣:“……這樣麽,是我剛才的話過分了,對不起。”

她一句道歉,不管誠心與否,顧旻倒局促起來:“不用這樣,我知道許多人揣摩我們的關系都戴着有色眼鏡,但這些事既然說了,就不想刻意隐瞞。我朋友不多,親人更少,如果能取得你的理解,我也很開心。”

顧星頻頻點頭,臉色緩和許多,溫聲說:“但我還是堅持你回北京一趟,繼承遺産,你名正言順。還是那句話,別和錢過不去,就算陸生以後疼你寵你,立足于世上,還是需要自己底氣十足。你可以把這份遺産當做第一步,畢竟……防患未然。”

他們都不愛提那人的父親身份,想必因為多年相處,認清了本性。顧克海不把他們當子女疼愛過,自然也別怪幾個孩子觊觎他的錢。

其實顧星的擔憂不無道理,沒有人能提前二十年預見一段感情的天長地久,她是商人,感情用事對她而言太過幼稚。

話說到這個份上顧旻再和她對着幹有點不識擡舉,他便退讓一步,繞了個彎,說:“看情況,最近實在走不開,年底還有幾臺晚會要跑。”

顧星不再勉強于他,抿了口咖啡:“吃點東西吧,一會兒我送你回公司。”

正說着,顧旻的手機突然在兜裏瘋狂震動,他拿出來看來電人後便笑了。方才一席對話讓他和顧星距離拉近不少,顧旻擡頭看她,輕聲說:“陸先生電話。”

顧星描畫精致的眉眼飛揚,朝他伸出手:“拿來,我跟他說。”

對顧星認識陸言蹊這事他不驚訝,電話給她之後,顧星徑直按了免提,放在桌面把聲音開大。所幸周圍空間私密,他們的對話被藤蔓綠牆掩去,別人都聽不見。

陸言蹊的聲音從手機裏十萬火急地傳來:“小旻,你人呢?他們說你被一個穿Prada的女魔頭拐走了,要不要我去救你?”

顧旻目不忍視地把頭扭到一邊,忽然不太想承認他真的是這人的男朋友。而顧星更是震驚于談判桌上西裝革履從裏到外都是标準精英的陸言蹊還能說出這種話,一時兩人都默契地失語,不知該說什麽了。

顧星揉了揉太陽穴,好容易把笑聲忍下去:“陸總,我就是那個女魔頭。聽出來了嗎?”

她不似普通女人或幹練或溫柔,都有一把細細的嗓音,顧星說話低啞,很有辨識度,像某個知名女演員的腔調,不算頂好聽的吳侬軟語,卻令人過耳不忘。

陸言蹊沉默幾秒,不可置信地問:“呃,利界,顧總?”

“我接顧旻來說點家事,不好意思,沒有知會你。”顧星邊說邊朝顧旻使了個眼色,“我們在‘秀所’,方便的話你來接他,你看好嗎?”

通話的人不是顧旻,陸言蹊霎時便收起他的玩笑話,跟着端正了。他禮貌地和顧星寒暄幾句,兩人說了許多場面話,這才敲定時間,由陸言蹊來接。

心滿意足地挂掉電話,顧星笑着把手機還給他:“聽得出是真在乎你。”

她不說“放心”之類的話,幹脆得他們連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顧旻卻因為她的舉動心裏一暖,這次說謝謝不再為了特意通知他遺囑的事。

正事都說完,也得到了自己意料當中的回答,顧星說她還有事,不再多留,結賬後離開。她給顧旻留了自己的新號碼,讓他遇到困難記得找。

“還有一件事。”顧星收拾好手包,竟有些羞澀,站在原地對他說,“明年三月我結婚,屆時你要是不忙,歡迎出席。大明星來了,我會很有面子的。”

顧旻朝她點頭:“我盡量去——謝謝,那個,邀請我……還有別的。”

無所謂地聳聳肩,顧星潇灑地轉身就走。顧旻才剛目送她的背影消失,立刻有個人一陣風卷進來,裹挾着十二月的霜。

桌上有一大半下午茶都沒動過,陸言蹊問:“她買單了嗎?”

顧旻不明所以,誠實地“嗯”了聲。

下一秒陸言蹊大馬金刀地在他對面的空位坐下,拿了一個馬卡龍,認真地對顧旻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浪費食物就是浪費人生——你們倆都說什麽了?”

顧旻來不及笑他,注意力就被陸言蹊牽着鼻子走地轉移到後半句上,他把顧星找自己聊天的來龍去脈簡明扼要地重複了一遍。事發突然,而且關乎自己,顧旻說得卻十分平淡,陸言蹊聽到中途就吃不下東西,他還默默地繼續說完了。

“所以,顧先生已經癌症晚期,你姐姐不勸你們父子冰釋前嫌,反而喊你回去要遺産?”陸言蹊感嘆,“女兒不像女兒,爹不像爹,顧家的作風還真是像倫理劇。”

顧旻對這句話表示了贊同。

因為确實是家務事,陸言蹊沒有指手畫腳的權利,問他:“那你什麽時候回去?”

顧旻:“我不想要。”

然後在陸言蹊和顧星如出一轍的驚訝裏,他慢條斯理地把理由挨個說了,前面聽着都冠冕堂皇,惟獨最後一點是他心中真實想法:“要說父子關系,他和我媽離婚時我都十八了,不再負有義務。顧星勸我,因為她覺得這樣對我日後發展有幫助,但現在塵埃落定,我不想考慮那麽多。”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對于他怎麽想父母的矛盾和那段難堪的婚姻,陸言蹊再怎麽評頭論足都是枉然。顧旻拒絕了一大筆錢,也不全因為他。

陸言蹊揉揉他的頭發,指尖摸到他被風吹得有些冷的額頭:“你定吧,如果真要去一趟,那挑過年前我陪你回。”

“我想回家。”顧旻說,拽了他袖口一把。

“行,我們去接遙遙,再去吃晚飯。”陸言蹊把一口甜品三兩下咽進肚,拿了車鑰匙和他站起來,“火鍋怎麽樣?天冷了,你想出去吃還是買回家做?要不還是出去吃吧,在家做一大股味兒,開窗又冷。陳遇生那天跟我推薦了一家店,老板是重慶人……”

風帶走整個下午茶時間的絮語,很快這事就被顧旻抛諸腦後。他不喜歡留戀過去,一旦下定決心,就該向前看了。

得知顧克海的死訊,是在次年元旦過後不久。

一如他當時預料的那樣,顧旻忙得不可開交。過年期間因為要準備新專輯又要跑晚會,幾乎整整一個月都在天南地北地飛,他終究沒空回北京見最後一面。

這些日子好像發生了很多事,可又不起任何波瀾,生活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靜得讓人毛骨悚然。顧旻回公司,尹白岑如願開始拍他的電影,蘇夙四月發布了新專輯,正在準備第二年開春後的亞洲巡演。

而陸言蹊,臨近年底,他不停地往返于自家與老宅中,偶爾帶着之遙,更多時候是孤身一人。顧旻問過幾次,他只說都是公事,叫顧旻不要擔心。

顧星打電話來時,顧旻正和攝影師看剛拍的宣傳照回放。頭頂燈光炫目,幾乎在1月份的室內烘烤出了暖意,顧旻穿一件單薄的白色針織衫,半點沒覺得冷,屏幕上的自己或慵懶坐在高腳凳,或立在原地寫作遠望讀作發呆。

給他專輯寫真掌鏡的是老板娘莊杏子,獨立攝影師,工作半年休假半年,過得輕松自在。她端詳其中一張坐姿許久,對顧旻說:“這角度一直差點感覺,要不我們還是拍半側面……你待會兒記得擡一擡下巴。”

顧旻應下,剛重又坐回深藍幕布前,慕容恒突然走到莊杏子旁邊。工作狀态被打擾,莊杏子心裏不爽,擡手要打人,慕容恒頂住壓力,如此這般解釋一番,朝顧旻招招手。

這在示意他過去,顧旻對工作人員鞠了個躬,連聲道歉。

他剛走到攝影棚外面,空調暖氣熏不到走廊上,一陣西風卷過他□□的腳踝和脖子,顧旻情不自禁地瑟縮,從頭到腳都有點發冷。

慕容恒把手機給他,顧旻只看了一眼,發現電話由顧星打來,便立時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舉到耳邊,聲音竟顫抖:“喂,什麽事?”

那邊的顧星刻意無所謂,但她依然和顧旻一樣藏着難以言喻的情緒失控:“今天上午九點二十八,沒搶救過來,走了。”

顧旻呆在原地,良久,他聽見顧星細細的呼吸,卻問道:“你沒事吧?”

生離死別總會激起人內心最脆弱的情感,縱使他們都同意顧克海是個人渣,對家庭子女都沒負過責任,可到底血緣還在。這種剪不斷的紐帶在死訊傳來的那一刻仿佛突然自行崩成兩截,一半無力地握在生者手中,另一半随死者去到不知真假的虛空。

愛也好恨也好,仿佛突然都可以釋懷,失去了追究的意義。

顧旻記起他還很小的時候,顧克海來北京看他和媽媽,然後給了他一袋包裝精美的糖果。也許年幼的顧星也曾拿到過,所以沒法真的潇灑地說已經斷絕關系了。

“我還好。”顧星簡單地說,“他的律師聯系了我,遺囑裏面,他近十年來在北京的房産都由你繼承,變現的資金給了我——真不知道他什麽意思,難道以為我很缺錢嗎。”

顧旻呆呆地應:“啊。”

顧星又說:“你想好了嗎,要不要放棄繼承?如果不要,那我們一起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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