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和離
三月,春寒終是退去了最後的料峭,将點點暖意鋪向大地。和風擁着柳縧拂堤翩翩,翠莺低旋鳴啭委婉,天很藍,像極了靜止的湖面倒影,泛着點點波光。
久違的明媚盡情炫耀着燦爛,将入眼的景致沐在一片白亮中。
在京城最熱鬧的地界,算不上寬敞的街兩邊林立着各式各樣的門面,更有見縫插針的小買賣人搭起了攤子,喲喝着來往的人們關照生意。
時至隅中,掌櫃的們呼喝着夥計挂幌子掃灑店前,做好迎客的準備。賣零嘴小食的已經支起了鍋竈,織補的手藝攤兒前也彙集起了三三兩兩的百姓……
這本是一副盛世繁華的景象,可細看之下就不難發現,所有人都會時不時往縣衙大門掃去一眼,似是在等什麽人出來,更是有好事閑人聚在牆根兒竊竊私語……
今兒是方家大爺與大奶奶和離的日子,這個詞兒寫進律法有上百年的時間,縱使街面上了年紀的長者都從未聽說過誰家真發生過,時下,稍有頭有臉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不稱心冷着就是了……何苦鬧到官面上讓世人笑話?再不濟,遇到妒妻悍婦,一紙休書趕出家的也屢見不鮮,可這位號稱“方半城”的方家掌門人卻非要嘗這個鮮,更何況……
離門口最遠的栓馬石那靜靜停着一輛車,眼尖的人看那懸于帷下的名牌就知道裏面是莫家人……雖早有莫家千金會嫁進方家做續妻的傳言,方家是全國最大的布商,而莫家的織染坊則吃的是皇家俸祿,聽上去倒有那麽一點珠聯璧合的感覺,可……這廂還沒挪窩,那廂就惦記着入駐,這麽不給臉面的做法,誰都想看看那位一直在受冷遇的大奶奶會不會有什麽最後一擊,所以都在翹首以盼。
這是自從上個月英王起師平西南戰亂,跪受敕印享禦駕親征儀仗,文武百官盛裝列隊,皇上親自奉酒送行的大場面後,百姓們最為上心的熱鬧。
少時,那分別守在大門兩邊的仆役面帶肅穆的往階前迎了兩步,這下,縱使看不到大堂內到底發生了什麽的民衆也都知道了……怕是《放妻書》已經簽了。
先出來的是方家現任家主方瑞卿,他一襲檀色長衫,輕快的步伐讓那袍角翻出大朵大朵的波浪,面上倒是瞧不出喜怒,都來不及與守着等信兒的方家大總管細說,就匆匆步向等候多時的馬車,從那一直緊閉的門內伸出雙纖白的玉手将他迎進車箱,頃刻,那車就攪起一團煙塵,駛離了人們的視線。
“呸!”斜對衙門口的小戶門前,身着藍布粗褂的老婦沖着街頭方向淬了一口,低罵:“什麽東西!若沒有程家的嫁妝,方家能有今天這壟斷布市的能耐?這是忘本哪!!!”此言一出,引來附和無數。
“娘,”旁邊敦厚的漢子扯着她衣袖懇求,“您少說兩句吧……”
“少說?哼……”老婦人用幹枯的指頭戳兒子的肩,橫眉豎目,“告訴你,你要是敢做這麽不是人的事兒,我就吊到咱們家門前,讓你一輩子都擡不起頭來。”
漢子皺巴着一張臉不停地保證,婦人才忿忿作罷。
缃绮聽了這話,淚愈發泛濫。從江南趕過來的程郁不停囑咐:姑娘心裏頭本就發堵,你就別再添煩了……可缃绮抽抽嗒嗒地就是止不住哽咽。
程雙提着裙裾,一只腳邁過門檻,另只都沒來得及跟上,就敏銳的發現時間仿佛凝滞了,所有人都停下原本的事兒,無不例外地将視線落到她的身上,包括那些在店面裏的都或探出頭或憑窗而望……微怔只是片刻,她旋即就理解了人們對八卦的向往,也沒在意,只是适時地低下頭,将那幾乎掩不住的微揚唇角給藏得不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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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哭出來吧……”缃绮踉跄着将她攬進懷裏,明明是想安慰人的,不料,自己竟先泣不成聲。
程雙将下巴倚到缃绮的頸窩,懾取着她的體溫。
為什麽要哭?她用了兩年時間,才從那間陋室走到了陽光下,現在更是有了堂堂正正的理由……想着,程雙緊了手中的文書。別人不理解,甚至是貼身的丫頭自從知道将有今天這一幕,眼淚就沒斷過,程雙都不在意,只是堅持着自己的想法:過不到一起,和平分手可以,以抛棄之名不行!雖然在這裏,和離與下堂的區別幾乎沒有,但她有必須要憾衛的自尊心。
離開,是兩年前,她從那張連褥子都沒有的床上醒來後就打定的主意。在那一瞬開始,程雙就兼顧了江南女子的婉柔靜慧,與曾經執掌家族事業的鐵血幹練,方家于她不再是全部……
程雙十六歲嫁到方家,雖說他們的結合是出于利益考量,但自小兩家交好,與方瑞卿倒也稱得上是青梅竹馬,世人都在為方程連姻豔羨不已,就連在江南頂頂大名的程伯南都認為找了個好女婿,将獨女的未來托咐到了他的身上。這從程老爺幾乎将畢生的家當都送給了女兒做嫁妝不難看出,江南近百處桑園織坊,全國幾十家商鋪,除了留間作坊做為念想,有的就只剩下安葬了亡妻的一處山莊。
曾經勾勾手指就能擾亂江南經濟的程伯南,為了女兒剪斷羽翼,并沒有換來程雙的幸福。花轎進門,都不及拜堂,公公竟暴斃……傷心欲絕的婆婆将一切都怪到程雙身上,在看到她右眼角下的那抹嫣紅後,婆婆就更加認定了程雙就是“喪門星。”
淚痣據說是胎裏帶來的,就因為它,程伯南為女兒取了“玦”為小字,古時君子人以帶有缺口的玉環自醒,滿則覆……程伯南從來沒想過,用盡心思教養的女兒卻被夫家視如棄帚。
失去夫君的婦人無端诋毀雖會傷人心,但并不會絕望,就算被困在連屋稱不上的小室裏整整一年時間,這個不足雙十的女子還在苦苦撐着,而那個應該相濡以沫的男人卻始終沒露過面。千想萬盼來了方瑞卿,等到的竟是一聲淡漠的下堂,他眸光裏含的厭惡,最終讓程雙心灰意冷,戀無可戀之下,走了一抹芳魂,來了她……
聽缃绮哭訴着過往的屈恥,環視所在的“寒舍”,氣忿得程雙摳斷了指甲,血不停地滲,伴着徹骨的痛,她開始計劃今天這個結果。
方家要涉足印染,莫家想降低原料成本,于是強強聯合成了兩家只隔了一層窗戶紙的事兒,卻缺少個契機捅破。而莫家七姑娘的傾心适時解了這難,于是騰出正妻位置成了方瑞卿的重中之重。
程雙堅持自己沒犯錯,休棄之說不成立,方瑞卿則是顧及臉面不肯到官府和離,相較之下一拖就是一年,最後方瑞卿迫于莫家的壓力終是點頭走了這趟,程雙以淨身出戶換來一紙《放妻書》。
這也就是缃绮為什麽那般傷心的原因,她認為不值……方家至少有一半的家産是屬于她家姑娘的,程雙卻不稀罕,分割財産勢必還要與方家瓜葛不清,惡心是一方面,再有……“程叔,爹爹可還好?”離開與缃绮的依偎,程雙看向那強顏歡笑的中年漢子。
“姑娘,可不敢當……老爺,老爺在等您回家呢。”程郁略帶着不知所措。
從巅峰到平淡,程郁一直追随在程伯南身邊,這等不離不棄,尊為長輩并不為過。心知他這是故有的階級觀念,也就沒再矯情,而是又細細打聽了下程伯南的病情。
視若珍寶的女兒被夫家錯待,心疼之餘又深感對不起亡妻,兩廂打擊下,這些年來程伯南的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在聽說方家有意休棄時更是氣得吐了血,之後就卧床不起,程雙之所以不顧一切想離開京城,就是不想老人帶着遺憾走,而且,他當初就是傾盡所有,她還有什麽是舍不得的呢?
随程郁走到自家的車前,程雙側頭迎向陽光,盈盈莞爾,回家……這個說法好溫暖,她想見見那個将女兒的瑕疵當成美德的父親,很想承歡在他的膝下……
圍觀的人群見想象中的哭鬧并沒有上演,三方當事人連面都沒碰,有的嘆着方家寡情,有的可憐女子命苦,更有甚者還有羨慕方瑞卿豔福的,又串過幾句閑話後,就該什麽幹什麽去了。
此時,誰都沒注意到斜下裏的一乘藍轎,剛剛因為前面的人群不得不停下來,這會兒,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挑着轎簾,久久不動……
侍候着的短打小厮猶豫了半晌,才乍着膽子提了個醒兒,“爺?”
直到那暈着虹光的人兒被車箱隔絕,直到再也尋不到那燦若繁花的笑……深沉浩瀚的眸光才不情願的收回,“那是誰?”一把冰冷堅亘的聲音不要說情緒了,連起伏都沒有。
可小厮卻聽得心怦怦狂跳,爺啥時對女人多問過一個字兒?不由暗喜從生,都有些結巴,“聽,聽說……是方家的下堂妻……要小的再細細打聽來嗎?”
回答他的是倏地放下的簾子……小厮就跟被扔進了冰窟窿,激了個透心涼,還以為爺……唉!
“走吧。”低低吩咐之後,那雙如潭的眸子被遮到眼皮之下,嘴角卻在不自覺間勾出了從未有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