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遇

斑駁着青苔的石板拱橋,包容了纏綿與失意的涓涓流水,和那烏蓬船頭撐着油紙傘的曼妙少女,是無數文人墨客在畫軸筆峰下為世人展開的江南情懷,可當真置身其中時,就會發現,江南美得恬靜淡雅不假,但與那些令人沉醉的宛若仙境不同,尤其是四月。

梅雨才過,霧霭一樣的氤氲彌散在空氣中,滋潤着這許久沒經陽光灑曬的天地間。

半山的青灰瓦片,幾乎溶進了叢叢油綠中,這裏的春沒有姹紫嫣紅,有的,只是深深淺淺的碧色。

青茵山莊腳下平坦的地方,搭起了寬敞的涼棚,尋常百姓家三開正房都不及它的一半。黛紗為幔避擋三光,十來個壯實的小夥,喝着號子将綢疋鋪展開來。一角的矮塌上斜倚個女子,單髻小襖妝粉未施,一雙流晴淺漾的眸子,怔怔地盯着另一邊的揮汗如雨。

缃绮自小路轉到涼棚中,将仔細捏在指間的小梅插入姑娘的發髻,程雙扭頭沖她淡淡一笑後,繼續專注于那邊正在進行的實驗,随口問了句,“什麽?”

“去采您要的蒿草,沒想到在北坡見着了這還沒敗的梅子花兒,瞧着清透就拿來讨您的歡喜。”缃绮原是興致頗高,可看姑娘這不上心的勁兒,也就洩了氣,咬了半天嘴唇兒,才略帶埋怨地又說:“姑娘,這些個事您交給程總管不行嗎?再不濟還有方達看着呢,您是千金之體,不怕被這臭泥給污淖了嘛?”

臭?不……這些烏軟的河泥在程雙眼裏可是寶貝,平凡的紗綢經過了它的附着,才能化繭為蝶,成為一經問市,就在江南織紡業掀起不小哄動的“流雲紗。”

“姑娘,您看看……”方達赤腳小跑來,将一角布料遞上前。

程雙還沒說什麽,缃绮就先數落上了,“看你這是什麽樣子?也不知道收拾幹淨了……”

他的綢褲小褂都已經看不出原有的顏色緊貼在身體,裸着的皮膚也是污跡斑斑,臉上幹涸的泥漿又被汗水暈開,被抹得深一道淺一道,也怪不得缃绮訓斥,程雙順手将丫頭身上的帕子抽來讓他擦把臉,順帶倪丫頭一眼,“将他踩進塵土裏你就舒坦了?”

缃绮被噎得說不出話,跺着腳起急。反倒是方達憨憨地笑,“姑娘莫怪,她平素裏倒是知冷知熱,就是我這姓兒……唉,明兒我就去求了程總管,改了她就舒心了,也省得老拿這事兒使性子不生娃娃。”

“你!”缃绮羞得暈滿雙頰,伸着手就去掐方達的耳朵。

程雙眯着眼睛看這對冤家,往日缃绮頂多也就是言語刻薄幾句,今兒這動了手還挺新鮮。

方達本是方家京城總號裏的夥計,實在又勤快,就因為沒有家底,拿不出什麽來巴結管事的,所以一直不受重用。到了年紀府裏給配親事時,同齡人幾乎都上竄下跳地打點,想讨了哪房的大丫頭做媳婦,在主子身邊常有獎賞就不說了,沒準還能就此升任個小管事也說不定。只有方達還是一如既往地幹活辦差,不哼不響地等着總管指派媳婦。

結果缃绮這個受冷遇的大奶奶陪嫁丫頭跟不招人待見的小厮就配成了對,離府時程雙唯一的要求就是讨了方達的賣身契,缃绮随她嫁來京城這麽些年吃了許多的苦,可不能再讓小夫妻兩地分離。程雙以為他們就此可以和美的過日子了,沒想到缃绮竟把對方家寡情的惱怒轉嫁到了方達身上,成天沒個好臉色不說,還不許方達近身兒……

現在山莊上下哪個不知方達天天睡冷地板?這也就是缃绮遇到了厚道淳樸的人,不然,就這天天插腰訓人的勁兒,休書沒準都可以裝訂成冊了。

Advertisement

程雙時不時地就敲打下丫頭要懂得惜福,可缃绮好像還沒轉過那個彎兒。

方達的耳朵被抻得老長,眼角和嘴角都快連到一處,可他還沒忘記辦正經事兒,吸溜着囫囵,“姑娘,您看這回……這回可以了嗎?”

那一個個跟泥猴子似的夥計們一見有熱鬧,也顧不得從天沒亮透就開始幹活的勞累,三兩湊堆的使聲兒起哄,一群十幾歲的半大小子,都沒成家娶媳婦,自然毫無顧忌,取笑完方達家有悍妻,又根本不理會缃绮的嬌眉倒豎,直說她潑辣兇橫……程雙就任他們鬧,撚在還泛着潮的布料上,指腹下的手感還是欠缺什麽,輕輕一嘆,“洗了吧……”

如同呓語,很是輕淺,卻讓亂哄哄的噪聲戛然而止。

多少有些失落,主仆二人回房梳洗,缃绮見她還是悶悶不樂,遂彎着眉眼開解,“姑娘,後天王爺回城,太守在東門搭了戲臺,聽說還會有火樹銀花,咱也去瞧瞧熱鬧?”

“再說吧……”本是句推委,可在缃绮聽來卻成了同意,于是愈發的歡喜。不是她貪玩,而是姑娘自從兩年前回到齊州府,不要說進城轉轉了,就是連房都不怎麽出,若不是最近這紗綢染色上出了問題,怕是還天天窩在繡樓看書寫字兒……但,現今姑娘倒是有走動了,可缃绮卻擔心更甚,成天跟些幹粗活的夥計混到一處,這若傳出去,姑娘還怎麽見人……

沒注意到丫頭的隐憂,程雙下廚包了幾個血餡蒸餃,程伯南纏綿病塌,想弄點新鮮的換換口味是一方面,主要是這鴨血能清肺潤腸,對身體很好。配了蒿草泡的酒,湛青碧綠的,很是賞心悅目。親自服侍程老爺用了午飯。

程家雖說門庭清冷,但也還沒到要讓千金閨閣幹這些的地步,程雙自己想做,只因為程伯南給了她一個家。

從京城到齊州八百裏路,程雙空手而回,程伯南老淚縱橫後,只說了一句話:你還有爹……

這四個字,捂暖了程雙經受了世态炎涼的心,從那以後,她就将他當成了親人。

今天程伯南精神極好,胃口也不錯,二寸大小的餃子吃了四個,又淺呷了小盅藥酒,臉上有了幾絲紅潤,他背倚着靠墩,拉着女兒的手摩挲,“玦兒,見你好好的,爹就知足,以後不用再做這些了。”

程雙淺淺莞爾,話雖如此,但他總是能因為女兒的親自下廚而多吃幾口,這于她來說就夠了。

父女倆個又話了幾句家常,程伯南話鋒一轉,“玦兒,有時不見得擡頭向前就是好的,偶爾,看看地上變幻的樹影兒也可能會有收獲,明白嗎?”

程雙一怔,順着老父的眸光看向自己的繡鞋,見鞋尖略沾了泥污,難為情地往後直縮,有心推說外面路濘……但也知道程伯南只是病着,并不糊塗,更何況有程郁在,這山莊上下怕是沒有什麽瞞得過他……

“好了,別把自己逼太急,”程伯南見女兒不想說,含着笑轉了話題,“趁天氣晴了,去城裏逛逛,添幾件衣衫首飾,爹看着也高興。”

程雙笑應,知道準是程郁将城中有熱鬧的事同他說了。

程伯南沉吟了半晌,才猶豫地問道:“玦兒,那流雲紗……不是方家的手藝吧?”明知這個可能性不大,可為什麽他這個從未接觸過織坊的女兒,能利用經緯線的交錯讓布料甫一下機架就帶着花樣,那染出的紗不論光澤還是色牢都是以前的工藝無法比拟的,一切似乎又只有這個可能。

“不是……”方家若有這本事,還用得着急于同莫家聯姻?程雙略帶些曬意地撇了下唇角,看在程伯南眼裏卻成了恨意,他忙緊了相握的手,“孩子!”

“爹放心,我身無長物的離開,就表明了将一切都斷在京城的決心,現在,只求您的病能快點好,看女兒如何一步步讓程家的織坊再紅火起來。”

“呵,爹倒是養了個不讓須眉的女兒,好,爹等着……只是玦兒,你要知道,爹這輩子名利都占了,福也享了,再看到你幸福的相夫教子,才能無憾地去見你娘……我讓程郁打聽了,城裏那些個貴婦千金們三不五時就賞個花看個景兒什麽的,你有空也多去見見世面,許就能有個好姻緣不是?我女兒這才學這模樣兒,不比任何人差!”

程雙知道老爹所言不假,靡顏膩理皓齒明眸,二十一歲正值怒放的年華,有着少女的嬌豔,又有成熟的風韻,怎麽看都是佳人一位……可程雙志不在此,她不排斥嫁人,但要和心意,再來一段包辦婚姻的話,她可沒有信心還能心平氣和的保持風度,弄不好會禍害一方也說不定。這些沒法說給別人聽,就算說了也不會有人理解,所以一遇到這樣的話題,程雙只能以淡淡的笑意搪塞。

城,還是聽勸地進了,只是缃绮沒有同行。昨天丫頭被查出有了身孕,樂得方達……不,現在他改回了以前的姓,叫陳達,樂得陳達見牙不見眼,整個胳膊被掐得一片青紫都掩不住那從內而外的欣喜。大夫說要靜養,程雙以為自己也可以跟着不用再折騰到城裏了,沒想到缃绮卻堅持要陪姑娘散散心,程雙沒法,為安缃绮的心,就随手抓了個小丫頭下了山。

程雙的心情不錯,想要的顏色出來了,讓繡娘連夜裁了身衣裙送到英王府給老王妃賀壽,缃绮還嘟嘟囔囔不樂意,說這麽難得的料子怎麽也得先上老爺上身才是,程雙但笑不語,她這麽急,就是想自家這流雲紗借着英王府那位老太太漲身價,工藝都掌握了,以後還怕少了程老爺的份兒麽。

窩在山莊許久的丫頭小厮一進城,眼都不夠用,東城門那又在表演火樹銀花,被引得挪不動地方。對那些鐵漿潑在城牆上炸出的火星點點,程雙自是不感興趣,被人群擠得腳都擡不起來,也就失了再逛的興致,回到馬車停靠的河堤邊,背靠柳樹仰望星空。

這感覺很奇特,身後是燈火閃爍,眼前是漆黑如墨,池水中有一道斑駁的斜影兒作為過渡……怔怔盯着,竟有種前世今生的恍然。

随手撥棵青草,想攪亂那平靜的水面,投擲的動作還沒拉足,就僵在了當場,視線平移,一點一點側頭,看向那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邊的高大身影……那麽近,她的衣角幾乎沾染了那雙皂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