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閑話
他說他丢了東西,要同她讨。長眉觸着她的眼角,鬓發抵着她的耳垂,灼熱的氣息,淡然的語調,堅定的傾覆之姿,說出的話卻極盡輕佻。
四目相對,程雙很是迷惑,他眸光蘊着熾烈,唇角卻微微下彎,不經意間流露着清冷……這讓程雙聯想到冰與火的對沖。
親昵只是短短一瞬,随後他就退開了兩步,只是一雙很容易就讓人沉淪的黑瞳爍爍絞着她的。
程雙很平靜的對視,她不認為自己被調戲了,他身上沒有痞流之氣,反而從骨子裏透着渾然天成的肅正铿锵,與專門招惹良家婦人的宵小有着本質的不同。所以,對這個強闊男子的唐突,程雙生出了幾許好奇。
那大大的手隔着半寸空氣環上她的側臉,姆指似是撫向淚痣的所在,很近……程雙都能感覺到那指腹的硬繭,眸中莫名的酸脹,他眼底的專注與珍視,讓程雙幾乎以為在他面前的是什麽稀世之寶,而不是帶着微瑕的自己……難道,将不完美的她當成上天饋贈的并不是只有程伯南一個麽?這想法才跳入腦海,驚得她一個趔趄,着着實實用自己填滿了他的掌心。
面帶霞窘目光游離,落到他抿緊的唇線上,崩得那般直,似是将隐忍深鎖其中……程雙覺得他會開口,就算解釋不了這有失禮法的舉止,也總得說點什麽撐撐場面……
果然……“太平郎。”那薄唇輕啓,明晰擲落的三個字,可程雙真真沒聽懂。
他這是在喚她,還是在告知他的名字?
每每回想起那夜的邂逅,程雙就會陷入無盡的神游中。
“姑娘!”缃绮的一聲嬌呼,讓程雙摩挲眼角的手改為托腮,懶懶掃去一眼,“嗯?”
“我這兒說得口幹舌燥,您怎麽都不搭個話兒?”
此刻,程雙無比同情陳達,孕婦這個職業太難琢磨了,缃绮往常只是牙尖嘴利,偶爾使使潑辣罷了,可現在一揣上孩子,這要求就翻着花樣地變,光耐着性子聽聽唠叨已經不行了,還得适時給個回應!
“有什麽好說的?在京城的時候聽得還少?”
從診出有身孕也不過半個月的光景,缃绮這個伶俐幹脆的丫頭就被廚房那邊的幾個仆婦給同化了,将串閑話這個廣大婦人婆子喜聞樂見的娛樂形式給學了個精湛,還頗有發揚光大的苗頭。
這不,從用過中飯就說去廚房裏給姑娘張羅碗湯水,一去就是一個半時辰,程雙還擔心會不會是出了什麽意外,忙打發小丫頭去看看,結果人家正跟幾個婆子圍一圈說得唾沫橫飛,白白揪心了一場。
缃绮似是還沒八卦過瘾,又拉着她叨叨。見姑娘這不上心的勁兒,缃绮嘟起唇,“這回可不一樣,是老王妃親自下的擇選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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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雙假意擡袖口輕拭額間,将大大的哈欠給掩得一絲不露。
那有什麽用?英王骁勇不假,成為朝庭震懾邊疆的一杆大旗也是事實,但就那值得商榷的性情,不要說孀居多年的老太太了,就是被谕為明主的皇帝不也沒轍?他好男風不近女色,連臨近的幾國都傳得沸沸揚揚,更有甚者,派出的細作都不以本事論先,而是尋些唇紅齒白的少年兒郎,就算打探不到軍機,能迷倒了主帥也是好的。
多少年前,英王還是世子的時候,皇帝就想過要矯正他這放浪形骸的愛好,美人姬侍跟流水似的往府裏送,可人家就是熟視無睹,遇上那些個主動過頭的女子,不但不懂憐香惜玉,張嘴就罵擡手就打。那段時間王府大總管的印堂都是紫窪窪的。折騰了幾年,最後還是皇帝妥協了,絕口不提什麽指婚納婦之類,反而遮遮掩掩地賞下來些清新俊逸的翩翩少年。
随着年歲的增長,世人都以為這位□□定國的王爺會有所收斂,再不濟為了延續香火也得娶位正妃,可所有人都料錯了。英王殿下是有了改變,但絕對是誰都不樂見的……
從十年前頭一行領兵開始,英王的狠決與智謀就讓朝中衆位臣工震驚不已。不論是八年前掃北時的明修戰道暗設埋伏,還是五年前征嶺南的只身誘敵殲其主将,亦或最近這回平定的西南戰亂,失去什麽就不在這位用兵如神的中軍主帥的考慮中。以八百兵士為餌,斬殺主将也好,坑陷連環活埋敵軍無數也罷,他要的只是用最小的傷亡換取的大捷。
就拿去年底才結束的西南屬國扯旗造反來說,敵方占盡了地利人和,兩軍焦灼了幾月之久,英王親自帶兵繞過層層巒障,那是連當地居民都不敢輕易跨越的重山峻嶺,一支騎軍如利刃一樣直插入敵軍腹地,血洗營帳不說,還将險些傷了副将性命的敵将給活剮了,手段殘忍至極,親臨的兵士時至今日提起還是不住地膽寒。
疆場之上的縱橫吟嘯,卻因為無所不用其極和嗜血如狂成了诟病,明明是蓋世英豪卻只得“枭雄”二字加身……不過,以一個才二十六歲的男兒來說,也着實是難得的戰将了。
就這樣一位铮铮的鐵骨硬漢,會因當娘的逼脅服軟?程雙不信!若說老太太采用懷柔策略,哭天抹淚打親情牌,希望雖不大,還是有可能的,但要論硬碰硬,程雙敢用命賭,絕對成不了!視人命為草芥,連皇權都馴服不了的人,還想用道德人倫圈規?
見丫頭還沒完沒了的矯情,程雙不止身子乏,連心都累,媚眼輕挑打趣道:“怎麽了這是?前些日子還天天鬧,說我不肯出屋,這會就跟我一起窩着不動地兒了?”
缃绮紅着臉腮幫鼓動,縱使一貫靈牙利齒,這會兒也是一個字兒都吱不出來。
程雙抿着嘴笑,當然知道缃绮為什麽躲在房裏起膩。在人們還都以為陳達不得法入娘子帷帳之際,她卻珠胎暗結,別說其他人了,就連程雙想起來都止不住地想笑,這些天缃绮可是被青茵山莊上上下下笑得沒了臉,就連中午時跟在程雙身邊服侍老爺用飯,都被問了“陳達這下可以睡床了吧?”,剛剛方達來回禀事務,不經意瞄到他腕上兩排深深的齒痕,看得程雙脖梗直發冷,真真見識了缃绮的怨念。那個深刻的程度,觀者都疼,當事人卻還是一副樂滋滋的呆相,程雙感覺,既然有人當這是種甜蜜,還是讓缃绮可着陳達禍禍好了,她也落個清淨。
果不其然,缃绮羞惱着扭走了。程雙斜在床頭靜寐,沒一會,就墜入到一片浩瀚中,像某人如潭的眸光……
竹林深處,高閣之上,兩男子坐在塌兩邊對弈。
白袍男子執白,疊指将子放落,暫時解了圍殺,一雙虎目亂轉,一看就知道沒将全部心思放在棋盤上,他趁着勝負未顯之際,想打聽下一直旋盤亘在心頭的事兒,“聽說……”
玄衣男子連眼皮都沒掀,刀鋒刻劃一般的面上不見波瀾,只是冷冷的語氣卻在诏示着不豫,“自個兒去領罰……”
話是沖誰說的自然有人領會,“是。”深谙自家爺脾性的德慶立時應諾。
“世珏!二哥!我不問了還不行嘛……”白袍男子擠皺了一臉娃娃張。
“二十。”薄唇又啓,杖責加倍。
德慶都快哭了,他就知道沾了霍将軍的邊兒準沒好事,若不是這位爺跟王爺稱兄道弟,又是與王爺一起沙場建功的左副将,就算鞭打棍擊他也不可能串這閑話,虧那位堂堂将軍還拍胸脯保證不對外人說,他居然還信了……是,是沒對“外人”說,去直接問正主兒也受不了啊!!!!德慶悔斷了肝腸,單膝跪地給那還想再求請的白衣男子磕了個頭,“霍将軍,您的好意我承了,求您別再說了……”
霍歡這才悻悻地閉了嘴,德慶感恩戴德又行過禮,這才乖乖地去刑房領罰。
英王康世珏始終如入定老僧,借由取子之際掃到對面那張端正的臉上還未好透的傷痂,那想繼續冷會兒他的心遂就松了,落子斷了白棋的攻勢,嘴上卻難得家常了回,“信亨和金玉那可曾料理妥了?”
霍歡聞言一聲哀號,頭咣咣在茶幾上磕,鎮得棋子都移了位,世珏也不惱,能讓屢獻奇計的他愁成這樣的,看來是真棘手。
“世珏,我跟你說,如果能找個男人過一輩子,可千萬別娶妻……”尤其是會使兵刃的女人!今天奉命去勸和那在掐架的兩口子,還沒進門,就險些被飛出來的方凳砸中,小心避過了各種暗器,可沒容開口說明來意,就被先鋒将軍孔金玉點着腦門數落了一溜夠,從不講究個人衛生到私生活不檢點,再到揮霍無度……讓一向群戰衆酸儒的霍歡連話都插不上,等被哄出院門,霍歡才明白過味兒來,他可是個軍人!!!!
定邊隅平沙寒,哪有那個閑工夫天天洗澡淨面?常年混在兵營的人私生活能不檢點到哪?還有……揮霍?邊疆荒蕪得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就是有銀子也沒地花去啊~~~~~~~最可氣的是,被人指着鼻子罵時他竟然沒想到這些!!!
聖人的話一點不假,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诶,對了,“幹娘那道告令是什麽意思?說要為你納妃,你居然還有這閑心跟我這下棋?”
世珏緩了唇線的崩直,最後一子,勝負已分。
他這了然的勁兒讓霍歡松了氣,知道兄弟心中有數,也就不記挂了,遂盯着殘局回憶棋路,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為的是總結經驗揚長避短。這一看不打緊,驚得他圓睜二目……五步之前黑子就有連沖封殺的機會,世珏卻不顧,而是在對殺之外另辟蹊徑,這招釜底抽薪用得雖妙,但……不合世珏以往的作風,略顯迂回不夠果敢……
“你……”到嘴邊的話因為眼前的一幕噤了聲兒,世珏側頭望向窗外,那一臉的柔軟,竟比柳絮兒飄舞還蕩漾蹁跹……手裏的熱茶就那麽全歪在了胸口,半天,灼燙才讓霍歡回過神,沖着門邊喊得失了風度,“德平!去喊大夫!”
二哥的腦子得治,而他……心肝需要一劑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