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變數
江南的冬與北方幹燥的寒意比起來更為難熬,人們似是不興時還有取暖之說,對于挂着濕漉的冰冷氣息就那樣生生受着,連身上的棉衣都因沾了潮氣,顯得愈發沉重與不耐寒。
進了臘月,滲骨的冷讓程雙鮮少動彈,再加上不久前的一場病,她就一直沒緩上來。程老爺那邊也是沒什麽精神,程雙怕過了所謂的病氣,沒好利索也不敢過去走動,只是窩在繡樓之上翻翻雜文愣愣神打發時間,可并沒有少了對程老爺的關心。
剛回齊州府那會兒,大夫就很隐晦的表達了“郁結于心,藥石很難奏效”的結論,這兩年來,程雙用盡了心思開解親人,衣食住行也好,精神上也罷,能親力親為的絕不假手他人。在用度上更是不設限制,只要聽說什麽東西對身體好,不管多名貴,只要民間能找到,她連眼都不眨就派人去尋,這才愣是将大夫連方子都不給下的程老爺留住了。
一早醒來,天不錯,大大的燦陽映得窗紙白花花一片,程雙賴在被子裏不願動,碧絹捧着衣衫求着哄着半天也不見姑娘有起的意思,急得小丫頭眼圈直泛紅,“姑爺臨行前特意敲打,說要用心服侍您,哪怕是少用一頓飯回來就賞一通板子……”
程雙笑叱,“他去了京城,你不說,他上哪知道我有沒有少吃?”
碧絹扭着身子跺腳,“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糊塗?那德慶巴巴跟這院子守着,連您一天咳了幾聲都會有人快馬報到京城……”
程雙暗暗翻眼皮,心說這不是吃飽了撐得嘛。碧絹還想矯情,被正在進門的缃绮攔了,将人打發到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麽暖身子的湯水,缃绮這才走至床邊,“姑娘,剛作坊那邊将被子送了來,現在放在樓下,要去看看嗎?”
“哦?你可看了?是不是按我說得隔了邊?”這回程雙都沒用再勸,自已從被堆裏爬出來穿衣提鞋。
“嗯,活計倒挺精細。”缃绮邊回邊為她理貼邊束衣帶。
在齊州過的頭一個冬天,程雙就感覺一天到晚的冷,連睡前讓丫頭仔細用小盂燙過的被褥過不了一時三刻就又變得冰涼涼,棉花絮的被子像霜浸透了一樣,貼到哪都會激起成片的雞皮粒子。
有天突發奇想,自家幹的可是種桑養蠶,弄兩床蠶絲被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兒……也省冬天不好過。可工人們都沒聽過,連研究帶實驗結果弄到了第二年才蓋上。今天春天時,程雙看着水塘中逍遙的鴨子又有了想法,開始收集鴨毛,緊趕慢趕才在這會為程伯南做了床鴨絨被。
程雙眸光放空明顯在走神兒,缃绮也顯得心事重重,桃木梳拿在手裏,半天也不見往下落,猶豫了半晌,才拭探地問了句,“姑娘,信期……還沒到?”
擰着眉想了一會兒,也沒記清上回是什麽日子,“反正從來也沒準過……”
姑娘沒入過腦子,缃绮卻是端得明白,那夜……她将所有人都遣出了繡樓,是怕被人嗅出不尋常,萬一傳将出去,姑娘的名節就算毀了。巴巴在樓下守了一宿,那位爺天蒙蒙亮才離開,等她跑上樓看到姑娘那不着寸縷的身子上的斑斑痕痕,缃绮又氣又恨,氣那位的越牆逾禮,恨姑娘怎麽就讓人鑽了空子……
從那之後,缃绮心頭的弦就天天崩直,數指頭等着出月子。想的盼的都是姑娘的信期快點到,那位爺将婚期定在了五月十五,若姑娘……缃绮光想就會生出一身白毛汗,姑娘怎麽就這麽命苦?!只能一遍遍求各路神仙,可……這眼瞅都四十多天了,實在沉不住氣,想探探姑娘的口風,不想她竟是這般不上心。
這事程雙還真是沒怎麽關注過,左右之前都會有疼痛為信號,也就沒費神地去算算到底是隔了多少天,感覺丫頭的動作滞了良久,反手抻抻她的裙邊,“梳好頭打發人去爹那邊傳個話,說我今天過去陪他用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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缃绮強打精神笑應。聽這勉為其難的笑,程雙淡淡一嘆,“你說你把對我的這份心分給小容寬點多好……”才滿月弄得跟個沒娘的孩子似的,天天被餓得哭都沒氣力了,才被晚歸的陳達抱來繡樓上讓缃绮抓個空給喂喂奶,“缃绮,陳達不是罪人,他敦厚善良不假,可并不傻,有些事由着你性子胡來都是憨憨置之,那麽努力地幹活幫稱我是為了什麽你難道還不懂嗎?”
丫頭咬着唇不語,只是發顫的指尖卻洩露了心境,平日裏三兩下就绾好的發,竟是一連幾次都歪歪斜斜不成樣子,程雙也知自己的話說得有些重,回過身阻了她的手,“我來……”簡簡單單編了條麻花辮,用五彩的縧子綁了,摸摸還算平整就不再管它,拉缃绮在身邊坐下,“陳達給孩子取名為‘容寬’,想必是希望孩子長大後能包容寬和,此等氣量還不足以讓你放下過往嗎?缃绮,你不用再為我不值,對方家所有的怨我都斷在了京城,并不是咬牙切齒地恨才算是報複錯待,我們自在地過日子,幸福得令人豔羨,才是重重地抽了那些心懷叵測的人耳光。”
缃绮默默垂淚,半晌才擡起淚光粼粼的眸,“姑娘,我讓您累了吧?”
程雙抿嘴搖頭,将貼在丫頭頰邊的碎發理到耳後,“我只是怕你的執念會寒了陳達的情……”
一番交心,缃绮倒是明顯得進去了,趁程雙用早飯的空還跑回廂房裏給兒子喂了奶,程雙看在眼裏很是欣慰。
收拾妥當,由兩個丫頭陪着散步往主院走。
很意外,程郁居然在,見他正跟程伯南商量什麽事兒,程雙也沒打擾,招呼着小厮将放在房中四角的小號吉祥缸給換了,裏面裝的是草木灰,用來吸潮效果很好,喝了一盞茶,夥計們那邊的活也基本完事,程郁行過禮趕回鋪子。
程伯南笑眯着眼睛沖她伸手,“到爹跟前來……”
父女倆有近一個月沒怎麽好好見面,程雙乖巧地挪去,知道當爹的嘴上說不用為他費神,其實心裏還是想女兒能時常在膝邊承歡。
程伯南大大的掌心揉女兒的發頂,“讓爹好好看看。”
程雙依言,擡頭,四目相對,同是吃驚。
不過短短一月,他竟瘦得都脫了相!“爹,又有哪裏不适嗎?”
程伯南呆愣愣恍若未聞,左手哆嗦着貼上女兒的側臉,一寸一寸地摩挲……嘴唇光見嚅嚅聽不見聲響。
他的掌剛剛還覺得溫暖,這會兒卻是冰得程雙一顫,“爹?”見他如魔怔了般,又是焦急一喚。
程伯南這才如夢初醒,渾黃的眼珠中難以置信地射出兩道寒芒,直逼向邊上的缃绮,“什麽時候的事!”
缃绮瞬時紅了眼眶,“上回病了之後……”
程雙聽得雲裏霧裏,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心說誰能給解釋下。
程伯南很突兀地松了手,軟軟靠向床頭,閉阖眼皮,“回去吧,爹……乏了。”
之後的幾天,程伯南都閉門不見,連連被拒程雙心裏頭很不是滋味,抓了程郁來問,他卻吱唔着說不出個所以然,主院裏小厮帶來的信兒更是雪上加霜:老爺兩天未進水米……
程雙再也坐不住,不找到症結所在,怕是程老爺……遂狠下心腸,關起門來逼問缃绮。
當初在京城,面對千般難萬般苦,多虧了有缃绮的悉心與扶持,程雙感于丫頭的不離不棄,所以這幾年來從未拘過她的性子,寵着慣着,可這一次事關人命,就是壯小夥兩天不吃東西也頂不住,何況是程老爺那本就病染膏肓的身子……
程雙靜坐在八仙桌旁,對身邊跪了快一柱香的缃绮視而不見,手裏的茶釋着淡淡的暖,驅趕了自心頭生出的崎岖。那些從小生長在大家族裏不得不精通的心計與手腕她本是不想再用,既然來了這相對簡單的地方,程雙就打算好了守着本分做個與世無争的大家閨繡,不想……她要食言了。
覺得火候差不多,手中的茶也變得溫吞,程雙将小盅墩到桌面,眼尾恰好掃到丫頭的身子重重發顫,唇角橫扯無聲一笑,旋即收斂,淺淡的話語就這麽出了口,“收拾東西,走吧。”
“姑娘!”缃绮驚圓了雙眸,那蘊着的淚失了所依,帶着蒼惶滑下臉寵,可她卻顧不得擦,“姑娘,您不能不要我!”
扭轉過身,程雙的手落到缃绮的發間,将散垮的珠釵緊了緊,沒有急切反而出奇的平和,“那就告訴我到底是什麽事兒。”以靜制動是程雙的信仰,不洩底牌不露意圖,再捏準對方的軟肋,很多事就可以迎刃而解。
“姑娘,老爺……老爺既然沒說破,您何必非要深究?”
程雙漾起苦笑,幫她理順沾了淚貼得滿臉的碎發,也很無奈,“老爺把我當成命……你可知道,他于我就是天!他若有個三長兩短,我的天就塌了,缃绮……離開京城我可以很快适應轉變,但老爺如有不測,我會瘋……所以為了他能好,我沒有什麽不能做的。”
這是缃绮第一次從姑娘的身上讀出“淩厲”,想到姑娘不足三歲夫人就去了,是老爺獨自将姑娘拉扯大,這父女間的感情怕是比天高比地厚……罷了,缃绮沉沉一嘆,将手伸進了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