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解心
等了似是很久,缃绮才慢吞吞從懷裏摸出……一柄梳妝鏡!!!
程雙幾乎不用鏡子。困在京城裏是沒有條件,等回到齊州又因為面對不了這張陌生的臉而怯于對鏡自覽,她的周圍根本就沒有這女孩家的物件,開始時身邊的丫頭還總在勸,後來也就見怪不怪了。
看到缃绮手裏這柄再普通不過的錾花小鏡,一股涼意順着程雙脊背蔓到全身……腦中的畫面被輾碎打散,那些個連日來她下意識忽略掉的蛛絲馬跡一點點分離出來,組成一個念頭……心底巨大的風浪湧起,唇齒磕絆,指甲死死摳着桌沿,生怕稍一洩了力道,就難以承受那個可怕想法帶來的沖擊。
缃绮将手臂捧至程雙稱手的高度,鏡柄墜着的櫻色穗子因為抽泣而搖搖晃晃,“姑娘,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木然接過,不過一巴掌大,可程雙卻覺得怎麽那麽壓腕子……動作分解成幀,翻轉,拉近……一抹昏黃印入眼底,果然,一念成谶……那淚痣所在只剩白皙,哪裏還有半點嫣紅的影子……
“咣當……”金屬落在實木上的聲響竟是那般動魄,雙手交握都消除不了由心慌帶來的戰栗……久久呆坐,目光淩亂,思緒空白一片,只知道……天,要塌了!
天,她的天……程伯南!程雙一個激靈從混沌中掙脫……犬齒咬合在左手虎口,尖銳的疼讓她徹底清醒,滞愣片刻後,身體像箭一樣沖出門……她做錯了,必須要道歉,希望……希望還來得及!
一路奔一路跑,從來都沒覺得兩人的住處竟是有這麽遠,似是隔了千山萬水……
霧霭一樣的濕寒在風的吹動下撲打在臉上,冷得透骨,可半點也沒能讓程雙緩了步子,瘋了一樣的跑。丫頭們眼中的惶惶并非她認為的受驚後的釋放,他眸底的起伏也不是她所理解的動容與欣慰,他們,他們只是在默默表達着她容顏改變的詫異,她竟還以為沒有人知道那一夜。
如果那所謂的淚痣與守宮砂的存在基本一致,那……程雙幾乎不想再往下想,怪不得程伯南會出現類似于絕望的眼神,怪不得那位老父會用冰冷的言語下逐客令,她到底在做什麽?口口聲聲要承歡在他的膝下,現在卻自私地斷了那位幾近一無所有的父親的生念。
每一個動作甚至是呼吸的牽動虎口就疼得鑽心,可跟那因為愧疚而一波盛似一波的沉重和窒息比起來,不及分毫。
迫切,終是止在了雕花正門外。
手在棂格間伸了縮,縮了再伸。那鼓起的勇氣似是颠散在鄉間的石板小路上,此刻,難以再聚。
好在,門……由裏面應聲而開。年輕的小厮搭在楯檻的手就那麽保持着“拉”的動作,另手捧着的托盤因為驚恐連抖了幾下,杯盤碗碟叮叮作響。
瞄一眼那沒有動過痕跡的飯食,程雙默默接過,小厮發了幾個空空的單音,想阻止,可終是沒說什麽,盯着她轉過外堂的帷幔,暗暗希望姑娘能勸勸老爺……
腳步停在垭口,借着這份倚靠,程雙小心翼翼地往裏瞧。本來床塌前都要豎道屏風作為遮擋,可程伯南這病一直不見起色,到現在基本卧床,無力到前堂會客,偶爾有幾個故交會上山來探望,曲屏搬來搬去實在麻煩,索性就撤了。所以此時,程雙能清楚地看到正在牙床上閉目的程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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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病容那消瘦,像一把把利刃直往程雙身上紮,無法面對,只能垂下眼睑堅難挪到床邊。小心将手裏的羹湯置于香幾之上,跪坐在腳踏上,還沒容她開口,程伯南微微伸直兩指搖了搖,粗啞又虛弱地說:“拿下去……”
程雙突然很怕那枯枝一樣的指頭會在眼前無力地垂下,帶着蒼惶地去握,雙手合實,包着他的,抵在額頭,低低地喚,“爹……”
“玦,玦兒?”
“嗯。”
“怎麽了這是?”程伯南想勾起女兒的下巴看看她的臉,聽聲兒鼻音很重,可程雙卻執拗地不肯遂他的意,繼續低着頭,程伯南想掙開她的掌,無奈沒有力氣支持他那麽做,最後還是放棄了,嘆息着,“玦兒,快讓爹看看,別讓我着急。”
“對不起……”
三個字讓程伯南身子瞬時僵直,為這話,更是為了指尖的濕潤。記憶中女兒流淚的次數一只手就能數清,她少欲寡求,除了遠嫁時父女抱頭痛哭過一次外,她基本上沒在他的面前哭過。再有,女兒很少會用到“對不起”,這并不是她驕縱不懂低頭,而是女兒寬和婉約的性情,就注定了不會做對不起的事兒,今兒……這兩樣卻同時出現。
“女兒做錯了,不該……不該與人暗通款曲……如果女兒讓您生氣了,失望了,您打也打得,罵也罵得,只求您……只求您……”
“我的傻閨女!”程伯南不知是哪來的力量,竟是支起身子,将程雙摟進懷裏,老淚縱橫,“爹哪裏是怪你!爹是在怪自己……在你娘的眼皮下,沒能護你周全,人心的險惡沒能提前講給你聽,讓你懵懂間屈從……爹,爹沒臉見你娘啊……”
淚,撲簌簌地湧,模糊了視線,再看不到面前的悲切,可這如山的父愛卻是不用眼睛就能感覺得到的。很暖,心和身體都被烘得熱呼而祥和,程雙擡袖子使勁兒蹭臉,将多餘的水氣帶走,把他扶起靠回軟枕,輕柔為父親淨過臉,拿來還算溫吞的湯水,用銀匙舀來送到他的嘴邊,“爹,您能信女兒一回嗎?”
看得出程伯南沒什麽胃口,咽得很堅難,可還是想努力配合,程雙也沒強求,将白瓷盅又放回到香幾上,拿勺子在清水裏沾了沾去潤他幹裂的唇,“太平郎是個好男兒,值得托付,您能信我嗎?”
程伯南又是一嘆,“我既已應了這婚事,就等于認同了他的人品德行,又是你選的,我自是信得過,爹只是怕,怕他強硬的性子會讓你吃苦,爹再也看不得你有萬一的閃失,玦兒,你真的認定了他嗎?一個不顧你名節,而執意要了你的男人……”
有些事程雙是打算永遠埋在心裏的,可先前的緘默已經讓父女二人背了太多心靈上的負荷,弄得程伯南現在命懸一線,若再不說開講明,怕是這個疙瘩還會橫亘在他心裏面,再惡化下去,怕是神仙都救不活,于是程雙咬咬牙,交了實底,“爹,不是他強求,女兒,女兒允了的……”
“你!”程伯南幾乎以為是體弱産生的幻聽,女兒的知禮懂禮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證,這從方家想盡辦法休棄卻始終沒抓到錯處不難看出,縱使面對錯待都能言行得體,可就是這麽個讓他驕傲的孩子,卻口口聲聲說是……同意了那麽逾越的事兒。但轉晴一看,面紅粉頸,這一副小女兒家的情态又不似假裝,看來,是自己過于擔憂了,一時也說不清心裏是個什麽滋味。
程雙見程伯南精神好了些,遂到門外讓候着的小厮去将大夫請來,從入了冬開始大夫就常駐在山莊裏,程伯南的病一再反複,也省得來回浪費了救治的大好時間。沒一會中年醫者就問脈下方,還是往常的幾句,心郁,湯藥的效用有限。
不管怎樣,能管丁點用,也比束手無策的好。
侍候着程伯南喝了幾口米湯,又服了藥,看着他躺好歇下,程雙這才拖着疲憊的身體準備回繡樓。可才邁過門檻,楹柱邊跪着的兩個人讓她閃了神……程郁和這主院裏的小厮,稍穩心緒,避過了他們正對,“怎麽了?”
程郁擡頭,竟是兩眼赤紅,“姑娘,小的該死。”
“挑要緊的說。”程雙語氣不怎麽美好,她很累,不想再應付這種勞心傷神的事兒。
程郁哆哆嗦嗦地往袖口裏摸,這讓程雙心裏泛起了不好的感覺,先前缃绮就是這麽幹的,讓她肝腸寸斷了一回,再來一次,她真怕撐不下去。
好在,程郁拿出的只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邀貼,程雙捏在手裏展開,“英王府”三個字刺得她微眯起眼睛。
程郁失聲哭道:“都是我的錯,老爺将姑娘的婚事交給我,我卻……我卻沒先探聽出公子的身家,才……才弄得……”
拿硬箋的手貼上眉心,頭疼得什麽都想不了,程雙只有一件事要問,“你是說,公子是王府的人?”
“那位就是英王爺……姑娘,小的有罪。”
“行了,”程雙打斷他的哭訴,剛剛好像聽到什麽動靜,側耳再聽,又什麽響聲沒有。
靜靜思度,這會兒再說怪誰有什麽用?憑心而論,這事不能怪程郁,尋常百姓哪個敢将蕃王的名諱挂在嘴邊?久而久之那些個潢天貴胄留在民間的也就剩下個封號,至于姓甚名誰,怕是早就被忘到了天邊。再說,正常人誰會想到高高在上的王爺會沒皮沒臉地跑到別人家借宿?還是那位被傳得不近人間煙火的英王爺……
将貼子在空氣中抖了抖,程雙問:“說了讓我什麽時候去嗎?”
“接您的車停在山莊門外,說是您得了空,不管多晚都要走一趟。”
不管多晚,看來那位擰不過兒子的老太太似是想從自己身上打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