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蟄伏
定更鼓響,程郁正等得火急火燎伸着脖子往深宅裏瞄,就見朱門半敞,姑娘還好好的,款款跨過門檻,他下意識松了口氣,往前迎了兩步,“他們……沒為難您吧?”
程雙搖搖頭,那位婦人譜擺得挺大不假,但一看便知是個心慈手軟的,而且她腕上挂着持珠,遠遠對坐還能嗅到淡淡的幽檀香,應該是念佛之人,所以自始至終程雙都沒怎麽慌,那位貴主兒問一句她答一句,雖說不上賓主盡歡,倒也沒有惡語相向。
之所以邀她過府,無非是想表達下反對意見,聽說王府內已經操辦上大婚事宜,老王妃心喜之餘難免對哪家女孩網住了兒子心生好奇,遂派人去打聽,這一打聽可不要緊,真真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康家可是宗室,真正的鳳子龍孫,娶一個棄婦為正妃,這若傳将出去,豈不被天下人恥笑?
看得出,孀居多年的婦人很為難,一邊是一方蕃王地主的面臉,另一邊卻是孩子那從動過的成家之心,兩相都想維護,可一個婦道人家見識寸餘,又找不到什麽萬全的法子,無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希望程雙能以大局為重,以側妃的名份嫁過來,并再三保證,除了冊封,王府絕不會差了她分毫。
懇切的話語讓程雙想到了程伯南,那位也是會為了女兒幸福可以做任何事的人,哪怕是低頭服軟,這麽一想,那因自尊心受辱而昂揚的鬥志遂消了大半,不過卻沒有為一時感動亂承諾,而是把話說得留了幾分餘地,“若實在為難,這親事可以不做數……”
話并不是為了安慰情真意切的母親說的,而是程雙內心的真實想法。
有沒有資格做為正妻站在一朝王爺的身邊,程雙想把這個問題交給他,從來,鐘意的只是他,無關身份地位與貧賤。若他有半點猶疑,那麽再難她也會放他走,在程雙的認知裏,感情是要處在心甘情願的基礎上,如果以一方的委曲求全促成,那麽早晚有一天,當初也許只是微不足到的一個選擇,就會變成争吵甚至是反目時攻擊對方的致命弱點,她不要她想攜手相伴的人懷着将就之心,更不要自己勉強了誰,就算是有了肌膚之親也不可以,這是屬于她的驕傲!
将意思表達了,老王妃卻沒有露出喜色,而是一個勁兒怔怔地盯着程雙,看了半天,才打發侍女送她離府。
也許這就是命,以前程雙從不會将自己置于被選的地步,而現在,他将會怒發沖冠地跑來發脾氣,說她低估了他的心,亦或從此石沉大海再無音信,全憑一個人的意志,這感覺……雖說不上難受,但也絕稱不上好。
馬兒緩緩跑動,整條街都很靜,幾乎沒有人家,少有的幾個門楹,不是王府的邊門就是護衛仆役們住的小院,基本上看不到路人,只有車轱辘吱扭吱扭響,等轉過了拐角,程郁半拉着僵繩,側頭問:“這時辰怕是城門關了,您看是找家店住下,還是去作坊裏湊和一宿?”
程雙靠着車板閉目,“走東門,王府說是打了招呼,可以出城。”若放在平時住在城裏也無妨,可今天不行……放心不下程伯南的身體是一方面,再有,面對別人的嫌棄,說情緒一點起伏沒有那是騙人,心頭的點點斑駁,她需要一個能安下心來的地方滌清。
回到山莊當天晚上,程雙就搬到主院廂房,她對未來的那份篤定已經開始動搖,也許會失去那個男人的關注,但跟安身立命的坍塌比起來,程伯南更重要些。
在婚事的操辦上,程雙絕口不再提,所有人也就都心領神會的停了手。對于程家的營生,程雙只提供發展方向,至于要怎麽具體實施就全靠程郁與陳達,抛了兩個頗有難度的想法:溫室養蠶和将織錦工藝運用到流雲紗上……程雙就把全部心思用在如何照顧老父。
青茵山莊一直人丁不旺,年節與平日基本沒什麽區別,知道老爺病重,程郁也就沒大肆操辦,只在大門處挂了幾盞紅燈籠,除夕夜領着所有人在院中默默給老爺磕了頭道過吉祥話,就當做算是過了年。
這些程雙是聽缃绮念叨才知道,細想過深感不妥,也顧不得已經歇下,執意又叫來程郁,吩咐着每人包十兩銀子應應喜氣,待老爺大安了,再做別的獎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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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寒漸退,轉眼已近驚蟄。焦灼了兩個月,程雙內心卻漸漸平和,那份杳無音信帶來的濃濃失望,已經在事事躬親的操勞中被隔到角落,偶爾想起,才會泛起淡淡的惆悵,時間……真是一劑良方,那張臉那身令她着迷的肅整氣息也許不久後再也回想不出……如果那樣,甚好!
“姑娘!”
缃绮的輕呼驚得程雙一哆嗦,拿在手裏的鋼針險些戳進皮肉,丫頭也被吓了一跳,将捧着的托盤放到桌上,搶似地奪走了程雙手裏活計,挂着餘悸嘟囔,“您那手是拿書本握筆墨的,這針線還是讓別人來做吧,若真傷着了,老爺少不得又要心疼。”
程雙含嗔斜丫頭一眼,心說要是不她出聲炸呼,能手抖麽……遂将那鞋底又抻回來,垂首,用細細的針腳密密填滿。
程伯南對獨女的愛,可謂比天高比海深,從沒用禮數圈圍過孩子,為了不埋沒程雙的穎慧,甚至讓她讀書認字,要知道,在這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月裏,這個決定是需要怎樣的勇氣,教書先生們卻沒有這個氣量,每每多是認為受辱拂袖而去,程伯南無奈,只能親自教女兒認字講文。
十歲時,程雙已能寫得一手好字,用筆纖瘦秀潤飄逸,舒展勁挺剛柔并濟,看似有前輩大家的神韻又不盡然,介于楷與草之間,被江南名儒曾弼贊為“行草”,慕名拜訪收在門下,縱使程雙師從未久,憑借天資與用功,倒也沒令恩師老父失望,只是,那些個尋常女兒家所必備的三從四德,她缺失了婦功一門。
這些日子以來,程雙天天守在正房這邊,程老爺有精神時就陪着說說話,他歇着了程雙就只能發呆愣神,久而久之也就多了各種各樣的胡思亂想,有天去廚房裏正瞧見有個婆子正在納鞋底,程雙見了就動了心思,如果為父親做雙鞋那該多好……于是就有了現今這半成品。活計雖不夠細致,針腳也疏密不均,但她用了心,想必能換來程伯南朗朗一笑,這于她來說足矣。
初春的陽光已經有了熾烈的感覺,明晃打在窗紙,将她的側影映得很是柔美,修長的頸子彎成個很好看的弧度,稱着凝脂一樣的肌膚與烏漆的碎發,竟是別樣的風韻,缃绮呆了好半晌,才猛地回神,想起還有事,遂從小桌上的泥壇中倒出小盅紅澄澄的液體,“姑娘,這是去年春末夏初釀的桑葚酒,滋心補肝去燥最管用了,您先試試,如果還算溫和再拿去給老爺。”
程雙連眼皮都沒擡,依舊一絲不茍地穿針引線,“先放着吧……”
“姑娘!”缃绮擰了眉頭叫,可滿的心話卻怎麽都倒不出。自從……姑娘就愈發不愛張嘴,雖然她本不是個好事兒的主兒,但也不會這麽惜字如金,現在更是天天窩在老爺的這邊,晨霧裏來夜露裏回,不要說見人了,就是屋都不怎麽出,老爺稍好還能見些笑模樣,若是大夫嘆了氣,姑娘臉上……就是困在京城時都沒出現過那種絕望。
缃绮很害怕,有一個多月了,大夫已經不再給下方子,直言不諱地說已顯絕脈都不止三五回,可姑娘跟沒聽懂似的,一樣的端茶送水擦手淨面,換着花樣地張羅吃食,片刻不離這主院正房。老爺是在熬,姑娘卻是在苦撐,若老爺有個三長兩短,姑娘……姑娘說過,會瘋!
低低的啜泣令程雙的手一滞,不用看就知道丫頭肯定又在珠淚橫流,本不想多說,她很累,身體和心皆是,每每開口就覺得負累更甚,所以不想……可缃绮這丫頭,陪在她身邊超過十年,卻是不懂,固執地以為她這是受了打擊,“爹喊了程郁在交待事情,酒等會我進內堂時再一并拿去,沒別的事你就去忙。”
容寬還小,程雙早就說讓她先帶孩子,身邊有碧絹也就夠了,不想缃绮卻總是放不下心,時不時地借着引子往前湊,真是白白浪費了她的一片體恤之心。
丫頭拖拖拉拉地蹭走,折頁扇合,門開了又關,還了一室清淨。
勒好最後一針,剪斷麻繩,程雙扭動着發僵的脖子,側頭,與正雙內室轉出的程郁對了個滿眼。程郁見狀快步行近,微微躬身行禮,“姑娘有什麽吩咐?”
本來是沒打算留人,可看到他拿在手中的紙封,到嘴邊的話就沒說出來,只是看看它再看看他。
程郁下意識地收緊手掌,這個小動作沒逃過程雙的眼睛,心下更是好奇。
“作坊的文書,老爺說讓我收着……”這是靜寞了很久後程郁給的答案,程雙雖知道他這話只是随口搪塞,他既不說定是程伯南授意,也就沒讓他為難,囑了幾句別的,就放了人。
此刻程雙并不知道,一時的疏忽将帶給她怎樣的徹骨隐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