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白事

“您有什麽事就說,兒子哪惹您不快了,該罵就罵,別不言不語的……氣出個好歹來,二哥回來非拆了我不可!”站在佛堂中霍歡都不知道手腳要放在哪才不算是亵渎,苦着一張臉懇求那個只肯背向自己的老太太。

幹娘有心事!好些日子了,霍歡近來一直在忙,就沒太往心裏去,只當世珏進京,信亨與金玉又四處奔波,他也是天天見不着個影兒,老太太嫌他們都不在跟前,有點小別扭罷了,可昨兒過了二更回到竹軒,王府大總管卻依舊候着,說是老王妃一天天待在佛堂,膳食也不怎麽用,怕再這麽下去會拖挎了身體,這才來跟霍将軍商量商量。

霍歡聽罷再不敢大意,推了所有事,一早就專程來請罪,往常說兩句軟話,賣賣乖也就能哄得露了笑模樣,可今兒……

莊氏照舊慢而穩地撚動持珠,連眼皮都不擡,霍歡見了,心一橫,偷瞄了眼供上那尊威嚴慈悲的菩薩立像,咬咬牙,笑得很是無賴,俯下身子,貼近那盤腿坐在蒲團上的人,“幹娘,要不您打我兩下?”說着将頭直往老太太懷裏送。

被頂得左搖右晃,若不是用手撐着地上的青磚,怕是早就跌歪了,這種情況下也很難再維持什麽風度,莊氏也崩不勁兒了,不停地用手指戳這個跟市井的潑皮無異的孩子,佯斥:“堂堂三品将軍,看你是什麽樣子!你說!外頭風傳你跟太平郎……是不是真的?”

霍歡只覺得哭笑不得,英王治軍向來嚴明,不設妓房私牢,每每征戰,連煮飯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漢,三軍統領自是也不可能壞了自己定下的規矩,身邊服侍的也就只是小厮。陣前勞苦,偶爾身體不豫,多是由小厮端湯送藥,日夜守護,結果不知怎的,使喚人就變成了英王的入幕之賓。

那些個流言由來已久,開始時還含糊其詞,傳着傳着就越來越象真的了,更有甚者,哪月哪天英王在哪糟蹋了誰,都傳得有鼻子有眼,帥帳中的将官都知道這只是有心人的诋毀,想借此動搖主帥在軍中的威信,就連霍歡都曾進言要徹查……可世珏似是并不在意。沒準這還被二哥當成省得要應付許多麻煩的好事了呢,想着霍歡不禁苦笑。

“你還笑?!”莊氏橫眉立目。

呼……挨了罵,霍歡舒坦了不少,幹娘對他們結拜的四兄弟一視同仁,從不曾因為世珏是親子而有所偏護,反倒是心疼他們三人少年孤苦,而總是多份關懷……稱呼上要避所謂的“混淆宗族”不得不挂上個“幹”字,其實在霍歡心中,早就将她當成了親娘,他敢肯定,信亨與金玉也是這麽想的。

既是這樣,那嘻鬧娛親有什麽關系?摟着老太太的肩,說了些很矯情卻是一直囤在心底的感謝的話,惹得莊氏眼圈直泛紅。

待情緒穩下來,莊氏撫平起皺的衣角,指指相鄰的蒲團,示意霍歡坐,話到嘴邊滾了又滾,都問不出來。她只是個無知婦孺,丈夫早逝後,更是連王府裏的事務都不再管,而是潛心理佛,期望能為丈夫祈福,為兒子消業……前堂的事兒她不懂,只知道自己的孩子在朝中擔着要職,頗受聖上倚重,時不時要回京處理些事情,但這回……兩個月說長也不長,可,有近四十天連個口信都沒往家裏捎,着實不尋常,就算是在前線也不曾有過。

看出她的猶疑,霍歡還笑吟吟地勸,“幹娘,您想知道什麽問就是了,兒子定是知無不言。”

他這麽一說,還真讓莊氏放下了最後的負擔,嘴上問的還算是平靜,可那一顆顆撚過指尖的菩提珠都帶着微微的顫,無不在訴說着此時她內心的不安……“孩子,你跟我透個實底,太平郎……他,他連過年都不回齊州,多日來不通書信,是不是在怪我,怪我勸說那位程家姑娘以偏妃進門?孩子,你是知道我的,并不是嫌棄平民家的女兒,實在是她那身份……會令王府蒙羞,我也是萬般無奈。”

此言,讓霍歡忘記呼吸,直到憋得眼前一片白花,才猛地幾個吐納,良久嘴還合不上,哆嗦了半天,話還是說得支離破碎……“您,您見過了……那位程姑娘?”有殘存的一絲希冀支撐,霍歡看似還不算太狼狽。

莊氏重重的颔首徹底斷了霍歡的幻想,剛剛還筆直的肩膀脊梁只一瞬就塌得跟沒了樣子,他已經顧不得幹娘眼中的不解與漸漸明顯的懼意,一味地沉浸在對這個認知的打擊中。

二哥進京之前将府裏和封地的一切都交給了他,甚至還看似不經意地提了嘴大婚的操辦……所有事一沾了那位程姑娘的邊兒,世珏才更像個凡人,七情六欲似是一夕之間領悟,化了一身的剛正冷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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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歡欣的期待霍歡看在眼中,也跟着真心高興。可這年末年初的實在是忙,王府各地的産業紛紛将帳本上交待查,新招募來的兵丁要訓練,背水軍還得重新編整,這已經讓他再無心別的事,想着王府大總管向來周全,又縫王爺的人生大事,定也不會馬虎了去,遂就沒怎麽上心。

連日來府內的消停倒也讓他生出些疑慮,可又一轉念,日子定在五月,臨近三月準備得當也不是不可能,當時又有別的事牽了念頭,也放沒再細打聽。原來,不是他以為的一切就緒,而是出了差錯……這一時的僥幸,竟是幾近毀了世珏的念想!

若是……霍歡真真不敢再往下想。

霍歡面上變顏變色,莊氏看在眼裏愈發不安,“他是想要那位姑娘,并不是為了堵悠悠衆口?”

輕嘆,暗道幹娘好糊塗,若想遂了誰的意,夏天那場轟轟烈烈的擇妃就不會讓他想辦法破壞了,可現在說什麽都沒用,還是趁着世珏那沒得着信,先走一趟程家好生勸勸那位的好,也省得會惹出雷霆之怒。

主意拿定,霍歡勉強起身,腿也不知是盤得時間長還是怎的,竟有些發軟,莊氏已經亂得不知要如何是好,見霍歡差點一下又跌坐回去,急急問:“要不,我親自登門?興許能讓那烈性的姑娘轉了心意……”

霍歡強笑,剛想寬慰幾句,就聽得門外有丫頭的通禀之聲,“主子恕罪,剛總管送來封信,來人候在門房,說要一定要馬上呈給您,署名是一個‘霍’字。”

莊氏呆想半晌,才猛地一怔,不等發話,霍歡已經拉開房門讓丫頭進屋,回身對還沒緩過神的幹娘深躬一禮,“您先寬心,這事交給我去辦……還有,二哥讨厭有人阿谀奉承下令封鎖大營,不許人随意出入,所以信兒也就傳不出來,您別多想,兒子先行告退了。”

霍歡連竹軒都趕不急回,直接去了世珏的書房裏寫了張拜貼,著總管親自送往程家,想着,程家姑娘無非是認為幹娘嫌棄她的出身,而不再言嫁,将話挑明了,相信憑自己的巧舌如簧應該能勸得她改變主意,等世珏回到齊州,就大婚将近,這一篇很容易因為忙碌而掀過去。

莊氏展來單薄的紙張,粗粗覽罷,竟發起乜呆……

“主子?”增喜急切地喚,才讓老太太勉強回神,一雙散亂的眸帶着顫落到丫頭的臉上,“那日,可曾在程家姑娘的臉上看到過朱痣?”

增喜想了又想才鄭重搖頭,莊氏失力地垂下手,沒有……可信上明明說她是他們的女兒……“筆墨!”

……

是夜。青茵山莊內,白幡漫天,傷凄滿溢。

程雙一身重孝跪在靈前,機械地一張張往瓦盆裏填紙錢。火苗因風的撩撥而肆虐,幾乎将她單薄的身形吞噬,可程雙視而不見還在不停地重複動作。

臉被烤得很燙,心卻如同置在冰天雪地中,又冷又硬,一點也感覺不到疼。

終是沒留住……

“姑娘,”缃绮蒼惶地将她從煙火的吞吐中扯開,巨大的力量,讓兩人同時癱坐在地上,将姑娘發抖的身子緊緊摟在懷裏,缃绮哭着求,“姑娘,您哭出來,別憋在心裏……”

為什麽要哭?回身,與丫頭四目相對,輕輕将她額前的散發掖到耳後,淺淺勾唇……

姑娘竟然在笑!一個“瘋”字閃及腦海,缃绮驚恐得抓緊了她的手,“您……您……”

程雙不理丫頭的駭意,徑自又轉身盯向那黑漆的棺椁。哭……是因為有憾有愧,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盡心盡力四字她自認為擔得起,何來遺憾愧疚?所以她不哭……

“姑娘,幾房表親都有意做老爺的孝子,您看……”程郁匆匆從外而來,躬了身子請示。

盯着靈前長明燈的清煙,程雙喃喃如同自語,“孝子?天下人都知道程家只有一女,哪來這些上趕着披麻帶孝的主兒?哄出去!”

程郁猶豫,“姑娘,怕是只您一人,撐不起……”

“撐不起也得撐!無義親朋會髒了我爹走向我娘的路……”

堅定的語氣和那雙疲憊眼神中流露出來的灼灼,讓程郁将所有擔心都咽了回去,端端正正的行過大禮,不再多言……姑娘既已拿定了主意,那他,只能拼上命幫稱……

這樣的她讓缃绮疼得心欲碎,手挽上姑娘的臂,想做她無助時的一點扶力,“姑娘,您的身子……要,小心。”

無聲地嗤鼻,“缃绮,你只管記住,我很好!”

好嗎?缃绮無法相信卻也只能閉嘴,有些事,說出來,姑娘會怨恨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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