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混沌
程雙躺在牙床,怔怔盯着帳帷,頭空心空身子也空……耳邊還隐隐有哀樂齊鳴和痛哭之聲萦繞,她就那麽愣着,什麽都不做,什麽也不想。
缃绮忙活着将兩個燃得正旺的暖爐分別放到她的枕頭兩邊,伸手探探那張蒼白的臉頰,還是冰冷一片,不禁又是哀聲嘆氣,招呼邊上的碧絹再抱床被子來,細細又給姑娘蓋嚴實,這才歪在腳踏邊,手有一下沒一下拍撫着,“姑娘,知道您傷心難過,可日子還得往下過不是?您也不想老爺走得不安生……”話說了一半就再接不下去,淚啪嗒啪嗒地掉,老天爺!為什麽這麽不睜眼?竟不給姑娘送老爺最後一程的機會……
本來姑娘獨自撐着這堂白事就夠難的,偏偏……那個不懂事的“小冤家”還不消停,竟是化為一攤血水……
自古就有孕期避紅白事的說法,姑娘雖已小産,但也還是不能再繼續為老爺發喪,原已算好日子七七過後再出殡,可孝女出席不了,一群仆役也撐不起這個場面,就由程郁做主,該有的禮數都全了,只停靈七日,就将程伯南下葬,為解姑娘的心疼,在墳茔附近高搭了席棚,開了水陸法會超度亡靈。
一連數日,姑娘就似是中了邪,眼睛直勾勾看着帷幔,不管誰來勸誰在說,都充耳不聞,缃绮這是真急了,再這麽不進水米下去,怕是姑娘也……
想着,缃绮不禁遍身生寒,用手使勁搡她的肩膀,“姑娘,您到底想怎麽樣?只要您說出來,我一定陪着,求您了……”
巨大的力氣讓程雙微微側頭,水腫的眼眸讓她恍了半天神,很陌生……慢慢熟悉了那深蘊其中的情感,才淡淡一笑,旋即又繼續盯帳頂,“我很好,別擔心。”
缃绮“哇”地一聲抱上她的手臂痛哭,很好?順着褲腳淌血的時候姑娘也是這麽說的,孩子還沒成形就失去,那痛……就跟摘心摘肝似的,可姑娘卻還笑着安慰別人。老爺一生修橋補路矜貧恤苦,姑娘心地良善寬和懷柔,怎麽就非要承受這錐心刻骨的折磨?老天爺怎麽就這麽見不得好人有好報?!
碧絹坐在床尾的小凳上,低着頭大淚小淚地也跟着掉,時不時用袖子蹭着眼角的水痕,手上卻是片刻沒停地為繡鞋缦上白布。她來的時間短,像現在這樣的情況插不上話,只能默默做點別的事兒。姑娘才小産,那孝服的鞋底子太硬,又耐不住春寒,很容易落下毛病,所以趁着得空就為姑娘做了雙新的,絮了薄薄一層棉花,底子也是加了厚度,穿上一定又暖又軟。
很吵!程雙眉頭深蹙,“缃绮……”
“您有什麽吩咐?”
“都出去,讓我一個人待着。”
缃绮愣愣地與同樣發怔的碧絹對望一眼,随後明白了姑娘話中的意思,忙不疊地用手背抹了多餘的淚,抽泣地保證,“我不出聲兒了,就讓我陪在您身邊吧……嗯?”
程雙扭臉看向丫頭,眼睛已經腫成了單眼皮,鼻尖是紅的,臉頰是紅的,唇卻是蒼白的……十幾天來,她像是成繭的蛹,苦熬過那挫筋纏骨的痛楚後,才能在混沌中蛻去傷痂,那個彎兒,要靠自己一點點地想明白才能轉過,誰都幫不了……
丫頭卻是不懂,一味地以為她會尋了短見……程雙不想解釋,也沒力氣去解釋,她知道現在的自己看起來很可憐,但決不會軟弱到以死逃避的地步,“你也累了,去歇着吧,”眼尾又掃到了同樣一身疲色的碧絹,又加了句,“都去……”
兩個丫頭同時緊抿着唇搖頭,程雙長出着氣,努力聚了聚心神,才想再表達下自己的堅持,房門就那樣“咣”地一下被人推開,借着一盞短燭,隔了屏風雖看不真灼,但兩個人的身影在漸漸行近還是能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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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雙和缃绮還在僵直,碧絹竟在那打頭的人轉過屏風的一瞬撲了上去,二話不說舉着繡活的小剪刀便刺,世珏常年混跡到沙場,自是對危險有着敏銳的感知,擡腕擋住攻勢,再以手肘輕輕一推,愣是将碧絹頂出去好幾步。
碧絹一溜踉跄,又直直地撞到了跟上來的另一人,霍歡忙扶着她的肩穩住,結果還沒等他弄清楚怎麽回事,碧絹手裏的刃鋒就劃過他的手背,血立時汩汩湧出……碧絹還想刺第二下,霍歡有了防備一把将兇器奪過,用力一擲順着半敞的門就被扔到了院中。
也不知道是見着了血,還是剛剛用盡了力氣,碧絹就那麽軟在了地上,一抽一抽地低泣。
霍歡用帕子簡單勒了下手,邁步行至床邊。世珏正跟一個丫頭對峙,世珏他勸不動,也就只能對丫頭說了,“讓我家哥哥與你家主子說兩句話,不會有事兒的……”
缃绮在那雙滿是陰戾的眼神下已經瑟瑟發抖,可還是用自己的身子擋在姑娘的前面,決不能讓這個人再傷到姑娘,這是她此時唯一的信念。
康世珏向來不懂什麽不能對女人動手的道理,在他的認知裏,敢擋路的都是障礙,尤其是在動怒的時候,缃绮在他眼裏與床帷的縧子無異,長臂一劃拉,就被清除出視線,霍歡怎麽善後他不管,此時他一定要向那個女人讨個說法……
只是那憔悴的面容讓盛怒暫啞了火,伸手想去扶,程雙卻下意識的往裏縮躲過了他的碰觸,這無疑又激惹了世珏,再加上先前憤然,被蒙了理智,一把攥住她的襟口,愣是将人給拎了起來,“說……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他的孩子還未降世就沒了……
封營四十天,為起表率,除了加急的公文,一切書信都被收集起來,想等冬練結束一齊讀,可那天,實在是熬不過想念,撿了封德慶的信拿來慰藉相思,這一看可不打緊,雖德慶只是帶着含糊的一提,世珏竟興奮得濡濕了眼眸,将有個小小嬰孩子延續他的血脈……一刻不想再耽擱,将大營一切扔給了兵部官員,只給皇上留了個口信,就連夜打馬回江南。
八百裏,兩天兩夜沒合眼,都沒想過進城回府換件衣衫,就直直奔向她。誰成想,在山莊門外遇到了德慶與來拜訪的霍歡,在他們凝重的臉色中世珏嗅出了不好的味道,連連追問,竟是這樣的晴天霹靂……
胸口疼得喘不過氣來,卻遠遠不及那自骨縫裏生出的寒顫,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報應?那些個将死之人凄厲的詛咒,每想一次,心裏就多個窟窿,他恨自己沒能護了妻兒周全,更恨她……怎麽不小心些,讓他要經歷如此的切膚之痛!
世珏知道要将她抱在懷裏,她的痛比自己更甚,如果她哭着靠過來,他一定會緊緊摟着說“沒關系,以後他們還會有很多孩子”,可她偏偏不是,冷冷地連眼神都不曾停留在他的身上,這讓世珏寒透了心,他不停地搖着晃着,想讓她看過來,更想從她的眼中看到與自己一樣的撕心裂肺……
“放手!你放手!”缃绮已經被霍歡扶到一邊,正聽這個還算溫和的男人解釋突然造訪,卻驚見有人正拽着姑娘的衣衫抖落,像是要甩掉沾到衣擺上的浮土一樣,缃绮立時再也顧不得什麽,瘋了似的沖過去,拼了命想拉開那雙手。
“滾!”
“姑娘的天都塌了,你還想她怎麽樣?她死了你就如意了嘛!!!!啊!!!!!”缃绮聲嘶力竭地喊,他還是無動于衷,狠狠地咬上他的腕子。
世珏在聽到說“天塌了”身子一頓,然後猛地看向霍歡,霍歡長眉帶着顫,心說二哥怕是還不知道程家的事兒,遂幾步上前,俯在世珏跟前幾句耳語簡單交待了來龍去脈,世珏聽罷,心不住地抽搐,手不自覺間洩了力道。
“咚”的一下,程雙的頭磕在了暖爐的銅胎上,撞得她眼前一黑,缃绮聽到動靜,也松了嘴,見程雙軟軟的連眼都不睜,這了無生氣的樣子,讓缃绮更是怆恻,将姑娘攬在懷裏又是哭又是喚。
眩暈只是一瞬,下巴放到缃绮的肩頭多少讓程雙有些支撐,她平平地掃了世珏一眼,“出去,都出去……”
“得罪了,改日再來賠罪”霍歡颔首,拉着還在呆滞的二哥出了主院。
不知過了多久,程雙從半醒半睡中清醒,隐隐看到有個人坐在床邊,像是程伯南,她使勁瞪大了眼睛,原來是程郁……
見她醒了,程郁重重下跪,将一直拿在手裏的兩封信遞上前,“姑娘,老爺去了您傷心,可您不能斷了生念,這是老爺囑托故人照拂的信,老爺彌留之跡還在記挂着您,您可不能讓老爺走得不安生啊……”
哆嗦着接過,慢慢通讀,直到每個字都在眼中印好幾遍,那些情真意切,那些天高地厚……父愛如山成了壓挎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讓程雙一忍再忍悲恸徹底釋放。
她将兩份生宣堆在心口,椎心泣血地嚎……程伯南說會放棄三十年前的恩怨,只換女兒的安泰,這份恩情,要怎麽還,怎麽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