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溫暖
出城的馬車上,程郁頭一次與姑娘同乘略帶着些拘謹,程雙看在眼裏卻沒什麽表露,而是叮咛了幾句別的,“這一半天你先攏下作坊那邊還有多少料子,取個整數讓他們拉走,記住,趙三爺親自來和蓋有家主大印的收條缺一不可。”
程郁的心還在一個勁的怦怦亂跳,自從聽了姑娘說要拿七成利就一直沒緩過,以往總覺得姑娘性情過于溫和,雖不至于像外界傳得那般難以扛起一家之主的責任,暗地裏也發過愁,姑娘心氣挺高,可畢竟是個女兒家,說到底也撐不起程家作坊,他現在還跑得動幹得動,等再過幾年,他老了甚至是沒了……姑娘要怎麽辦。
今兒可是讓程郁大開了眼界,姑娘不愧是老爺的孩子,他自認為身上已經浸滿了油氣,現在又仗着自己有獨一份兒的東西,也從來不敢一張嘴就這麽狠過,姑娘卻連眼睛都不眨,就像是随口一說,而趙家那位三爺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因為姑娘早就将路給堵死了……不做多的是人在等着。
此刻,程郁心裏眼裏全是欣慰與驕傲,也明白了老爺為什麽對姑娘的以後沒做安排,自從老爺病重後,程郁就不止一回地想将話往這上面引,都被老爺以別的事帶開,開始程郁還以為老爺病糊塗了,次數多了又覺得在老爺心中還是姑娘的平安最重要,也就不再多嘴。現在看來……還是他的眼界太短淺,怕是老爺早就看出了姑娘的能耐,又怕她這在當下不被接受的經商天份受到抵毀,所以才那般執着的想找個人來替自己疼這個孩子……
車子不知軋到了什麽,猛得颠了幾下,一滴水就那麽落到程雙的手背,呆了半晌才後知後覺地看向對面的老淚縱橫,“程叔?!”
“沒事兒,我只是,只是高興。”他明明是在笑,可指腹才刮去淚漬,新的就又湧出,擦了還有,擦了還有。
程雙都不知道要說什麽,只想重重地嘆息。她的命很苦嗎?為什麽所有人都會為她掬一捧同情?輕輕遞上帕子,然後就緊抿着唇靜靜地盯着他釋放情緒……
程郁被看得紅透了耳根,忙使勁搓了把臉,将狼狽都收斂整齊,除了言語間還帶着微微的顫,已經很難尋到剛剛失态的痕跡,“姑娘您說趙家會應了咱要抽七成利的要求嗎?”
程雙左肘倚着靠墩,散了重心,看上去懶洋洋的,她不答反問:“他有別的法子嗎?”
臨時起意要擴大影響,沒成想趙家就這麽送上了門。抛卻以往的種種,站在商人的角度,這買賣對雙方來說……都值得一幹。
流雲紗面市到現在兩年整,方子至今還不為外人知,不止是趙家,怕是什麽孫家李家都曾派過多次人進自家作坊偷藝,只是沒成功而已,那位三爺還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懂得适時放手另辟蹊徑,送上門來的銀子不掙,很容易遭天遣吧……再說,現在主動權在她的手上,如果他放棄合作,不要說在京城殺出一片天地不可能,就是這江南第一的位置怕是也不可能長久。聰明如斯,輕重應該理得分明。
想到聰明……程雙不禁愣了會神,以趙善沖的沉靜幹練應該不會心甘受制于人,事情還要提前做好防範……“程叔,鋪子裏大筆的買賣都要定下文書吧?”
程郁點頭,“對,如果數額過大還要經地保衙門。”
“那你記下:料子由我們定價,不能高也不能低;花樣兒由我們配;每匹交由趙家的流雲紗都在不起眼的地方留個記號,不能串過江,每月不超過初五必須結上一月的帳,否則程家會斷了貨源不另行知會。還有,收趙家五萬兩銀子為保,能按照文書上寫的做,到拆夥的時候分文不少地退,若是不遵守,造成程家損失的部分就從那裏面扣除。”
程郁的臉又開始止不住的抽搐,“姑娘……這……”
“別的你再看着加,要能約束得了雙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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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郁心說,這全是制趙家的,到時要怎麽跟人家開這個口……“要不,您拟寫好,我拿着去跟人簽?”能顯出來是姑娘的意思,少挨點罵不說,等人家激眼的時候他還能允個好人打打圓場,也省得這事告吹。
沒成想……
程雙連搖了好幾下頭,她連毛筆都不大會拿,還寫字?會露餡的……“程叔經的事多,也比我想得周全,還是你來辦吧……”
既然推不掉,程郁也只是硬着頭皮應下,挨罵就挨罵吧,反正跟趙家的管事掐架也不是頭一回了。
車子停穩,程郁卻久久不動,他那一臉的有話要說已經挂了小一天,程雙旁敲側擊了幾回都沒問出來,窗外缃绮輕聲的喚,程雙再深深看了眼程郁,挑簾讓人都回避,待人聲都散了,程雙難得鄭重了回,坐得筆直,“程叔,你是我爹托孤的老人兒,如果連你都不能對我知無不言……那我就真的應了‘可憐’二字。”
靜了好半天,程雙都以為他還是什麽都不會說,就聽得……“方家老太太搬到齊州來了……”
不就是個老太太嘛,有什麽大不小的,程雙一路走回主院裏,還在不住暗怪程郁的草木皆兵,伸手去推門扇的一瞬,她突然想起了那是誰……她曾經的婆婆!也難怪程郁會那麽憂心了,如果方家真如趙善沖所說在走下坡路,那此時方老太太的出現就不得不讓人猜測意圖了,程郁也不應該只是知道而已,看來是自己草率了,得空了要再細細問個清楚。
“姑娘?”缃绮見她伫在那不動,出聲提醒。
“缃绮……”想問問有關方家的事兒,可才一張嘴就後悔了,丫頭好容易心平氣和地能與陳達過日子了,何苦再勾她的前怨。
“姑娘?”
笑笑搪塞,“沒什麽,去把容寬抱來讓我瞧瞧,怪想他的……”
“好,我這就去。”
目送丫頭跑過角門,回身剛想推門,卻險些跌倒,那門……早已大敞,擡眼,毫無意外,又迷失在他那幽深的眸光中。
伸手纏上他的腰身,将臉埋在他的胸膛,深深吸吮着他的味道……久違了!
隔着門檻,他在裏,她在外,鞋尖頂在木頭隔板,兩顆心卻緊緊相貼,那麽近,咚咚的心跳似是敲在耳邊,帶着空空的回響,依舊能讓她心悅……
“太平郎……”
世珏想拉開些距離好好看看她,可她卻調皮地一勁往他懷裏鑽,使了幾分力氣見還是拉不開也就放任她了。
程雙用臉輕輕地蹭他的前襟,不見不覺得,見了才知道,原來她這麽想他。
依偎了好一會兒,直到嬰孩的咿呀學語漸近再行遠,程雙将手背貼向臉頰,沒有喜極而泣的淚痕,有的只是因為歡顏而綻放的淺淺紋路和淡淡的燙,略略理好碎發,站直身形,四目相對,程雙卻是重重一僵,他……他竟是蓄了須。
在她身子晃的時候世珏扶了把,随後感覺到那帶着躲閃的目光,遂松了手撫向自己的下颌,“怎麽?不……”
不容他說完,程雙就笑着搖頭,“還是一樣的英飒俊朗。”踮腳摟住他的脖頸,将下巴擱在他的肩頭,努力平息那心中的波瀾。他貴為皇親國戚,而且又是在這麽個妾身未明的情況下,他……他不止是守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還默默陪她一起行孝。就算是在民間百姓家,明媒正娶過了門,女婿至多也就為岳父母服三個月的喪,而他,一身素袍未修面,這份體貼與柔軟,怎麽不讓她眼含溫熱?
噙了淚,視線內模模糊糊,屋中的小桌上似是擺着盤碟,又想到早上缃绮的吱吱唔唔,程雙一下明白了他為什麽會在自己的房中,怕是想一起用這頓“小祥”飯……
十指交握到廚房,程雙看瓦盆裏有和好的面團,就挽起袖子準備做碗熱湯面。
“你會這個?”世珏貼上前環上她的腰,側臉厮磨着她的鬓角。
“嗯,”沒因他的騷擾而亂了步驟,程雙有條不紊地擀面條,爹病着的時候總是想換着花樣地調動他的胃口,所以那些記憶中吃過看過的東西就被程雙拿來試驗,也不是都一次就能成功,雖然賣相有所欠缺,但總歸是真材實料,又加了她的盡心盡力,口感上和吃在嘴裏的感覺也不會太差。
以前她願意做給程伯南,是想在老父身前盡孝,現在的願意下廚房,是想讓康世珏這個男人多染上些世俗。總感覺他骨子裏的清冷太刺眼,剛開始時以為他這是自視甚高對一切不屑一顧,接觸過才明白,他看似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并不是性格使然,而是……他根本就不懂!!!
她很樂意帶他領略,從柴米油鹽開始……
“雙兒,孝期一過我們就成親!”
程雙扭臉,對上他灼灼的眸光,輕輕将唇壓到他的嘴角,“好。”
世珏倏地崩直,大大的掌鉗住她的後腦将草草的吻一再加深,卻忽視了心的眷戀會讓身體經不受半點撩撥……險些失控,他猛地推開還在嬌喘的人兒,邁開大步頭也不回地往門口走。
程雙盯着那月白的袍角翻飛,那麽蒼惶那麽狼狽,不覺深彎起笑意,“面馬上好了,別走太遠哈……”
回答她的,只是越來越遠的背影,和一聲若有似無的“精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