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溫馨

不再理他的以怒遮羞,程雙自顧切好面條,過水煮到五分熟撈出瀝幹,在小竈上炝鍋熬湯,高湯是現成的,煮開調味就可以。

別看程家人丁不旺,但畢竟也是大戶人家,吃穿用度上可是很講究,角落裏設有焖竈,常年的不熄火,什麽雞湯牛肉湯,羊骨湯魚湯,幹貨海味湯,三五天就換一回,程雙舀起嘗嘗,應該是用小魚幹和瑤柱一起熬的,鮮美至極。

待清湯煮滾,将面條重新下鍋,趁着這空檔,程雙掀開焖竈上的紫砂小盅,立時香氣撲滿了鼻息,裏面正煨着二寸見方的塊肉,色澤紅亮還帶着淡淡的酒味兒,看上一眼就能勾起食欲,想來是晨時祭拜時用的供品,程雙看到廚房婆子在收,還叨念這是“福”,許是想她能多少吃點,所以才精心烹制。

特意用找了兩個敞口的湯碗,五分面加三分湯,又配了幾條焯水的野菜,青白相間很是悅目。

思度着要不要去尋人,世珏就從外面進來,見她捧着巨大的碗發呆,忙接過去,還嗔怪地橫了一眼,“小心些……”

被訓得有些不好意思,程雙用袖口蹭額角,突而似是想起了什麽,拿了白瓷碟去夾了塊黃酒焖肉,也沒再折騰回房,二人就坐在案板邊,吃了起來。

許是真餓了,世珏吃得很香,嘴裏還沒咽幹淨下一口就又接着填上,少時滿滿的面和好大一塊肉就只剩下些湯汁,正想誇兩句手藝真不錯,卻發現她只用筷子撩撥不見往嘴裏送,一雙眼睛似是看他又似是在走神……伸手理順她的發沿,“怎麽不吃?”

程雙一怔,看看自己的面再看看他的,淡笑着将碗推過去,“剛剛在城裏時用了些……這也給你。”其實在知慧齋裏她連筷子都沒拿過,可不知道怎麽了,就是沒胃口,可能是從天不亮到這會兒一直沒閑着有些累,不過,看着他吃得香甜,她也能覺得飽。

有了前一碗墊底,世珏也沒那麽狼吞虎咽了,看起來多了幾分優雅,也有空聊聊天,“一會要做什麽?去下棋還是看書?”

“都好……”撣去他袍角的一抹浮土,“你一直在這邊,府裏怎麽辦?”

放下竹筷,握上她還在袍裾流連的手,“家裏有兄弟在照看,往常也不用我費神的,別擔心。”

“上次那個人嗎?”記憶中似是出現過張一團和氣的娃娃臉,只是不太深刻罷了。

“嗯,我有三個結拜的兄弟,他們早就吵着要登門,我怕你沒心思就一直攔着,改日讓他們過來?”世珏手上用勁,就将她拉進懷裏。

程雙乖乖貼過去,“好……”在他的頸窩找了個舒服的位置,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撥拉着布扣,将存了許多的疑問問出了口,“為什麽要我喚你‘太平郎’?”

“我出生那年正值北面蠻族做亂,父王領兵清剿,可一道湛江天塹如屏障橫亘,屢渡不過,僵持數月,都已經上奏朝庭暫退回關內再做打算,在等皇上批示之際,四月十五突降了大雪,一夜之間竟冰封了百路江面,借此父王一舉殲敵,還朝後才知道與那場雪一起來的還有我,認為此乃祥瑞,故取名為‘太平郎’。自從父王辭世後就很少用,偶爾娘會喚上一聲,可不知道怎的,那夜就只想告訴你……”

他們這邊正交心缱绻,可有人偏偏要來打擾,來得不是別人,正是程雙的貼身丫頭缃绮,“姑娘,曾先生來了,這會在書房裏喝茶,您看?”若換了別人,缃绮說什麽都不會跑這一趟,可曾先生不同,那是姑娘的恩師,能打破固有觀念教授女子讀書識字的隐世大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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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雙一聽立時站起身,曾弼?耳朵裏早就灌滿了,明明親同父女,卻一直沒得見,今兒可是遇到了,怎麽也不能再錯過,“我這就過去,你先好生招待着。”

她這興奮勁兒看在世珏眼裏,可激起了不滿,一把又将人按坐在自己腿上,程雙掙了掙,有幾分好笑,“先生與我……”話就那麽頓在了一半兒,幹想了良久也沒挑出個詞來形容,曾弼與她,真真的是陌生人啊……不過,還是想見見。

一起走到書房門前,守在門口的碧絹忙低下頭裝看不到,程雙将他推進西屋,“你先找本書看看,等我見過了先生再下盤棋。”知道他還在別扭,程雙也不再理,而是挑了簾子轉過正常奔東屋。

碧絹已經打好簾,程雙卻遲遲不動,竟生出種相見情怯,“姑娘?”

借由清嗓掩過發愣,擡步進了這許久沒來的書房。

一位看着上了些年紀的老者正側對着門口,駐立在桌案前注視什麽,聽到動靜擡頭,那溝壑分明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可一雙眸子卻異常矍铄,“字……荒廢了?”書桌整齊得像是擺設,更是不見了筆架硯墨,這可是讓他在無形中多了些不悅。這個關門弟子是他的驕傲,雖為一介女流,論才情眼界要遠越尋常的讀書郎,若悉心調~教,成為女孝廉也不是沒可能,可今兒在書房走一遭真是讓他寒心。

程雙聞聽人就那麽怔在當場,她早已不是那個善寫“行草”的女子,這話要如何往下接?

碧絹見姑娘呆滞,面露餘悲,心下就對這位夫子生出些惱怒,端杯倒茶的手有些失準,濺出些殘漬,若得曾弼冷眼看去,在接收到姑娘的警告後不敢再造次,抿唇靜待在旁。

曾弼見程雙低頭垂眸,本就纖弱,又一身素白更顯楚憐,小小年紀雙親皆喪,不由地緩了些語氣,“一個人的字能有自己的風格并被世人接納這并不容易,你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能為,将來定可以成就傳世大家,切不可因小悲小情誤了這天份與先前的努力。”

程雙咬着唇斟酌半晌,“心不靜……”這也不全是推脫之詞,很長時間了,不管是看書還是思考,總會不經意間就神游到別處,很難專注于什麽,這讓她很無奈,可又沒有辦法,希望能得到這位聖賢的指點。

難得在她臉上看到這般無助,自诩為嚴師的曾弼再維持不住冷然,少了肅穆支撐竟讓他看起來更加蒼老,尤其是兩道法令紋,似是枯樹幹上的皴裂,很是觸目,不過語調卻滿是和藹,“傻孩子,寫字不是為了心靜,而是因為心不靜才會寫字!”

程雙聽得懵懂,曾弼從內圍轉出,手拍拍她的上臂,“佛門超越苦樂心之平靜,你我凡人豈可染指?儒家所講修身養性,并不是所謂的心如止水,而是在告誡弟子為人處事之餘,還應該用一顆平常心去面對每日的煩惱和不幸,學會思考,心才能得到淨化,絕不是為了靜而靜……”

找點別的事來平複躁動?程雙擰着眉想了好半天,感覺老先生好像是這個意思……心說古人真是累,一句話的事兒,引經據典叨叨一籮筐,還聽得人似是而非,可也不敢當面頂撞,只能面挂順從附和。

曾弼又說了些勸慰的話,才轉到登門的目的上,“老夫不日将起啓回原郡,有生之年怕是不易再見。來,這個給你留個念想……”

程雙接過,“先生說得哪裏的話,您年事已高,落葉歸根這是人之常情,待我這出了服,可以去看望您的。”

“好,有你這句足矣。”

打開素帕,是一只白玉玦,很特別,并不是它的玉料有多無瑕名貴,而是在于纓絡,看着像是棕色,可細瞧,又似是混着檀色與栗色,絲線也比普通的穗子要粗,但還不及縧子……

将它撚在指下,就聽得曾弼又說:“我這一世教人無數,入室弟子也有十九名之多,都是早年間我四處游歷時所收,天南海北怕你們師兄弟間相見不相識,才以此為信物,墜子是你師娘親手所打,獨此一份,往後若見了挂這種穗子的定是你同門師兄……”

程雙行大禮謝過,曾弼不再多言,站起身形,“随我來,給你引見個人……”

角門外,一道清瘦的人影暈在淺緋的斜陽下負手而立,明輝灑了他一身,待走近,才讀清那張如玉的臉龐,明明沒笑,唇角卻帶着些許的弧度,看上去就很暖。

“這是李澄義,先于你入門,要稱為師兄。”

“李師兄。”

“師妹莫要多禮。”

“澄義身為孝廉卻無心入朝為官,在城中經營了幾個書齋,州郡間小有名氣,日後有什麽難處你們要扶持相幫。”

後來,曾弼怎麽以徒為傲,李澄義又如何謙虛,程雙聽在耳裏卻并沒有過腦子,只因……不經意間的側眸,滿眼都是那臨窗而站的人和他那陰晴不定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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