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時近六月的午後,火輪高吐頗有幾許炎炎,可是青茵山莊內,卻日麗風輕夏樹蒼翠,主院早已高搭起涼棚,開着黃綠小花的爬山虎密集攀附,為房庑乃至五間正房隔出一片清涼。
用罷飯,程雙本想小睡,可總感覺屋子裏憋悶,就讓人擡了搖椅在廊下納涼。
康世珏雖然住在臨近山門的客院,但大部分時間會消磨在程雙這邊。現下,海晏河清民舒物泰,可他還保持着在軍中的習慣……練午功,與個眼生的小厮對打權當熱身,活動開筋骨後,就開始演練兵刃。
程雙蜷在椅內,青竹軋在方磚地面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像極了江南的小調,溫軟舒緩低吟淺唱,一搖一晃間身子的躁都能被滌清……
她看似懶散,昏沉欲睡,實際眼睛一直流連在他那潇灑勁達的一招一式中。她本是對武術劍法一竅不通,卻還為那飄逸的袍角和如虹的劍鋒沉醉。略帶着寒光的劍尖似是他手臂的延伸,像條綿軟小蛇,在那時快時慢的動作中發出淙淙破空之聲……雖無對手,勝對強敵。
目不轉晴的結果就是眸酸眼澀,竟生出些許水霧,心中更興起了忿忿不平。如此風豐俊朗的男兒,雖性情孤傲狂放,但那顆為國為民的心卻是日月可鑒,怎麽就被诋毀成了薮中荊曲之人?
得想個辦法……
收回視線,不經意掃到靜靜坐在條凳上繡花的碧絹,瞧着她手上花樣兒,擰了眉頭,問:“繡的是什麽?”
丫頭将竹繃遞近些,“天越來越熱,繡幾朵蓮花将您的床帷換了,看着也清涼些……”
荷花嗎?程雙細細打量,剛剛覺得它看着像花,卻過于繁蕪,拿到眼前更看不出與記憶中的蓮朵相像。被谕為花中君子的蓮花在傳統文化中被賦予了聖潔高雅,更是在文人墨客的畫筆下成了神聖的象征,多是以飽滿細膩的形象出現,而出自碧絹之手的這枝,月白緞子配以墨綠絲線,本就有些壓抑,花瓣尖瘦層層疊疊,又用深灰色勾勒出虛影,感覺無窮無盡……怎麽看起來有幾分陰暗?
“您不喜歡?”
“沒……”程雙用笑掩過猜疑,頗有些漫不經心地随口一問,“前些日子做夏衫,缃绮讓我挑花樣時沒看到這個,是新從作坊裏描來的嗎?”
“不是……”碧絹目光如水看着那蓮花,面上很是柔婉,像是眷戀又像是在回憶什麽,“以前繡過幾次就記下來了,您若嫌入不得眼,那我給您換別的……”
“不用,就它吧,挺好。”程雙嘲般橫扯了嘴角,無染不妖的清蓮怎麽可能會生出邪性?一定是自己想多了……雖已過了小祥祭,但離出服還有将近兩年,這期間有諸多忌諱,用什麽花樣兒用什麽顏色,都是有講究的,平常的日子都沒在意過這些,這會更是任丫頭們去了。
忽悠悠地搖,盯着廊梁上的八仙過海發怔,突然想起昨兒半睡半醒間似是有過騷亂,“夜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碧絹整個人明顯一僵,回的話都結結巴巴,“您,您在說什麽?”
Advertisement
“院子裏有響動你不是披衣去看了嗎?怎麽了?”
“那……沒……”碧絹吱唔着連句整話都答不出,這更讓程雙認定了有古怪,正待追問,就被人朗聲打斷,“沒什麽,德平才來,對這兒不熟,巡夜回來刮蹭了花草……”
世珏伸手拿過她掖在前襟的帕子,邊擦着汗邊對還在愣神的碧絹吩咐,“昨兒讓人煨了去燥的湯水,你去廚房看看,若是得了拿來給你家姑娘……”說罷潮乎乎的指腹落到她的臉頰,“這個時辰日頭正毒,你偏偏不肯避着,瞧這臉紅得,頭暈不暈?不行……德平!把申一……”
程雙連忙握了他的手阻止,“出來透透氣這心裏頭也敞亮了,別擔心,我又沒到弱不禁風的地步……”
看樣子世珏不太相信,他長臂一伸就将她撈進懷裏,反身坐上還留有她氣息的椅子上,“就你這把骨頭,風稍大點就擔心你會不會受不起,看金玉壯實得跟馬駒一樣,在軍中混在一群爺兒們裏都甭怕吃虧,那飯量更是連我都汗顏,再瞧瞧你……王府裏養的八哥兒都比你能吃……”越說越是擔憂,手遂收得更緊,直至兩具身子相貼無間才做罷。
世珏用棱角分明的側臉摩挲她細滑的面龐,似是只有這樣方能消了對她不甚硬朗的惶惶,“申一在營中教授親軍些基本的藥識,等那邊忙完就讓他到山上來,好好調養你的身子……”
程雙可不想自己這玲珑有致的身材走樣,正琢磨着要怎麽婉拒他這好意,世珏不用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麽,擡手敲在她的發頂,“聽話!你為你爹守孝齋素我不攔着,但這病病歪歪的樣子可不行!”
程雙微仰頭癡癡看着穆然深靜的他,這樣一身正氣,怎麽就被傳得陰鸷毒辣?心很疼,明明是位不可多得的儒将,卻要背負惡名,他那些揮灑在沙場的血汗要如何慰籍……
在她盈盈眸光中世珏只覺得自己化成了一攤水,思緒起伏,胸腔被滿足感幾乎撐爆,他不是不知道此時她眼底裏蘊含的痛楚是為了什麽,更清楚外界對自己的評價,他從來都沒在乎過,一點都不!
但這一瞬,不再那麽肯定了,他認為自己堂堂正正,上對得起帝王,下無愧于亡父,足矣……可她那帶着憐惜的波光,他受不起,手……輕輕蓋覆,阻擋了對視,将那心疼捂在掌下,“別這麽看我……”
程雙微微發怔,旋即明了他指的是什麽……很多次,她也是對程郁他們的眼神産生過抵觸心理,孤苦無親的她都認為自己不可憐,更何況是他這一身铮铮鐵骨?遂将那份悲憫擠出心田,靜靜倚上他的胸膛,手……悄悄環上那精瘦的腰身。
其實換個角度想,他的聲名狼藉于她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能讓他在遇到自己時還是光棍一條,不然,以英王爺近而立的年紀,怕是早已妻妾成群,如此,還得感謝有心人的毀謗了……
傻傻的笑引來世珏的側目,“在想什麽?這麽高興……”
程雙臉一熱,又往他身上偎了偎,手指撚着他玉帶間墜的穗子,随便找了話題來搪塞,“那劍随了你多年吧?劍随人動,人依劍轉,很是和諧。”
誰知竟惹來他的哈哈大笑,“今兒是頭一次用……”說着從邊上的小幾将擱置的兵刃抄起,蒼啷啷拔劍出鞘,以腕子擋了她想碰觸的手,“這是可斬鐵的寶刃,別傷着……”
“怎麽可能?!剛剛看它在你手中竟似舞者的飄帶,輕靈柔貼……”
“不是它格外聽我話,而是……”話落,世珏捏住劍尖,輕松便首尾相就,看得程雙睜大了眼睛,這人是變戲法兒的吧?
“前年初,三軍大捷,有名士鑄劍來賀江山一統八方朝聖,此劍能在指間彎轉,放開桎梏又會彈開,依舊筆挺筆直,皇上一見龍顏大悅,親自命名為‘繞指柔’,并多次大排筵宴邀群臣品劍……冬至,我回京操練守軍,皇上提及又立大功想要什麽恩賞,我早已位及親王,一人之下,怕是再無可封,遂只為手下将士讨了功,我只當這事也就過去了,不想封閉大營後,皇上派內侍總管将‘繞指柔’賜給了我,本打算離京之時再奉還,老話都說不能奪他人所愛,更何況是帝王的心愛之物……可當時看了德慶的信,就把這事給忘了,不久前兵部的人特意給送到了齊州,怕是還不回去了。”
這是程雙頭一次聽到他說這麽多話,可不知為什麽,她隐隐覺得他字裏行間似是積了悵然。
能得瑟到見人就顯擺,卻如此輕易送人……再結合世珏那話裏話外的無奈,程雙猛地一怔,這“繞指柔”恐不是賞,而是誡吧?!英王再強,也必須臣服于皇帝,聽命于朝庭,這應該就是所謂的帝王權術,廣施恩祿之餘又怕有人功高蓋主,要适時敲打。
真累!怪不得他不事朝政,原來他不是不谙世事,而是看得太透徹,所以仗着桀骜之名,遠離是非圈,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麽面對無端誣篾他堂堂蕃王卻無動于衷了,怕是還樂見其成吧。
世珏說這些并非想帶出什麽,只是單純的想讓她知道這把劍的來歷罷了,他本沒別用意,自是也未能體查出她的百轉千回,将劍與鞘随手放了,指頭穿她披散的青絲,一下一下順着發的紋路梳理,突地,噴笑出聲,“我只當你惱德慶什麽呢,原來是嫌他多嘴……”
程雙聞聽條件反射一樣看向那站在角門,正背對這邊的人影,心下一凜,揪了他的前襟,急急問:“你不會是真打了德慶吧?”
覆上她的手背,慰了那驚駭,世珏淡笑否認,“我當你不待見德慶,就遣他去辦外差,誰知道你竟是這個心思,也好……德平向來寡言,定不會再惹你嫌。”
程雙被戲谑得發窘,握成拳捶他好幾下,卻矯情不出什麽反駁的話,因為她的确是對德慶心生怨念……不過這一刻全消了,有了他們永慶升平四個的盡心服侍,有了金玉等人的扶持,再加上忠義無雙的背水軍,他,才能無恙。
只是,為什麽不安如此張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