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口角
一早起來,梳洗完畢,程雙對着窗外灰蒙的天空發呆。
康世珏今天有事去了城外大營,往日裏雖天天膩在一起,但多數很少交流,有時甚至同處一個屋檐下,都是她幹她的,他忙他的。許是日夜相伴成了習慣,偶爾他不在竟有些空落落的,她頭一次發現,有他在身邊原來可以那麽塌實。
看似英王不理政事,實則要經手的事有很多,平素的瑣事霍歡能幫稱,一旦關乎民情,像哪受了災哪遭了難,或是下面的州縣出了人命官司,都必須由他親自過問,而背水軍這支親兵更是不能假他人之手……
既然他都這麽勤勉了,程雙也不想再懶惰下去,半個月前程郁就說織娘們又新琢磨了幾種提花樣子,看着很是大氣端重,可送去染池着色總是不勻,讓她得空了去瞧瞧,看看問題是出在哪裏。程郁雖急,卻也沒敢表露出來,就提過這麽一嘴,連催都沒有。
程雙本就對木頭輪子的馬車懷有怯意,被它颠上一回,身上的骨頭得個三五天才能舒坦過來,所以一向都是秉着能不出門就絕不出門的原則,現下更是仗着守孝,活動範圍幾乎都不怎麽出主院了。
她可以任性,但作坊裏等不了,眼看一天天熱了起來,又到了流雲紗供不應求的季節,現在又有了趙家在北方的經銷,作坊可謂是一刻都耽擱不得,而且,算算日子,染池那邊測量溫度的木條也到了換的時候,不然稍有不慎就會毀了上百匹的紗疋。
這般想,再不願意動也只能走上一趟,程雙站起身,将裙裾間的浮褶撣平,正巧缃绮抹着汗進門,遂問:“都辦妥了?”
“嗯,”丫頭氣喘籲籲點了個頭,從茶桌倒了杯水灌下,才平息,“姑娘,那蒿草酒又沒人喝,是,看着是鮮亮,可有一兩壇不就行了,做什麽要泡那麽多?”
程雙斜倪丫頭,假意訓斥,“看你這話說得,作坊裏那一個個的不都喜歡着呢嘛。”
“嘁!”缃绮皺起鼻頭扮了個鬼臉,“也就姑娘您心地良善,可着這齊州城去打聽,工錢照發還管飯的有幾家?您可好……還管着染工織娘的酒喝!”
“行了,又沒有人誤事,這蒿草酒能拔濕氣,染工們常年泡在水裏,怕是會落下一身的毛病,人家這麽拼命,怎的連幾壇水酒都舍不得?”程雙扳過丫頭的身子将她推向外,“準備準備,咱去作坊。”
缃绮嘟囔着遠去,程雙淡淡一笑轉身回房,從妝匣裏拿過五六根兩指粗細的木條,捏在指間,任誰也想不到,如此鮮豔明亮的寶藍色,會與那湛青碧綠的蒿草灑有關。蒿草酒……能祛濕氣不假,卻也是保證流雲紗不被他人效仿的關健所在。
梧桐木裁成條,泡在隔了年的藥酒中百日,就能成為刻度計。四十六度,低了木條會暗淡,高了則會變黑……而這正是成就流雲紗炫麗的溫度。所以程雙執意泡蒿草酒,既能關心了作坊裏的工人,又能掩護核心部分不被人查覺,一舉兩得,當然要繼續做。
到了作坊,将用帕子包好的木條交給陳達,讓他找個人少的時候換了,就到後面的織坊裏看出了問題的白坯紗,手一摸上那些有着繁複花紋的料子程雙就知道毛病出在哪了,這種借鑒于織錦的提花是兩臺織機一起,由四股線紡成,花色看着很生動立體,但凹凸要比普通布匹大上兩倍,過烏帶來的那層薄如蟬翼的灑金膜當然無法附着,所以才會上色不勻。
把這個發現說給了染坊和織坊的主事,又特意交待了哪要格外留神,就讓他們繼續去試……
進了城,當然要到鋪子去轉轉,眼看到了午時,街上熱鬧非凡,各式喲喝不絕于耳,有的高亢有的低回,有的還說唱着長篇大套,跟聽戲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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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雙看着這物阜民豐的一幕,心裏豁然了不少,早早就下了車,讓把式在街邊等,帶着缃绮往店面溜達。
在一家八開門臉前頓住腳步,程雙眯着眼睛瞧那擺在最顯眼位置的綢緞……有幾分眼熟!
“姑娘,咱們走。”不待看個究竟,缃绮就使勁拽着她的胳膊。
這反應讓程雙很是奇怪,看了半天也沒能瞧出什麽,就用下巴指了指那料子,問丫頭,“你瞅着它是不是與咱家的流雲紗有幾分像?”
知道姑娘就好這個,可這地兒真留不得,缃绮跺着腳發狠,“姑娘,您知道這是哪家的賣賣嘛?方家布樁!與莫家茍合弄出這麽不倫不類的玩意,還舔臉拿到江南來販,您多看一眼都給他們做臉,咱走吧。”
方家?程雙退了兩步擡頭,見那門楣上藍底金字的匾額果真寫着兩個大字“方記”,正閃閃發光……瞳仁不禁收緊,才多少日子沒來,這條街上怎麽就來了這麽一家搶行市的?問題是連缃绮都知道了,似乎只有她一個蒙在鼓裏,這可是讓程雙無名火燒。
可一時又拿不準主意要怎麽辦,就那麽愣愣地站在階邊,缃绮見勸不過也就不再做聲,只是厲眼時不時地飛向那敞開的門裏。
“你這個喪門星來做什麽?耀武揚威嗎?我告訴你,若不是瑞卿說非你家那布料不行,我才不會登你的門,給你臉了,還不見?哼……現在就算是你求我方家也不會再多答理你!”說話的是位四十多歲的婦人,她滿頭的珠飾,就連黛紫色的裙衫都埋了金線,在燦陽的映照下愈發晃眼,看得程雙連連回避。
就算不認識,但這些話足以讓程雙明了此人是誰,本沒想還嘴,撒潑使渾的事兒她可陪不了,有人不要臉,她可得要!餘光看到都有人止住步子等着看熱鬧,說實話她可以什麽都不在乎,對掐也能保證自己不吃虧,可要顧及世珏的顏面,雖然知道他不在乎,但他們是要成親的,該有的風範不能丢。
程雙正想着要怎麽全身而退,卻沒想到缃绮耐不住性子了,插腰掐着蘭花指大罵,“你這個刁婆子報應來了!被人擠對得在京城待不下去,跑來齊州避禍,不說安生裝死,還敢胡亂咬人,我告訴你,你的苦日子還在後面哪!”
“賤婢你說什麽!”那粉堆出來的一張臉滿是猙獰,眦目欲裂就想沖下來撕打缃绮,被身邊的兩個丫頭拉住,幾聲耳語後才稍散了怒火,“我堂堂方家主母跟你個下人計較有失身份,今兒就放你一馬,下回再有這事兒,看會不會砸爛你的腿,滾!”
缃绮氣得直發抖,用手點指着立于臺階上的婦人,“你喪盡天良,我就等着看你那千挑萬選的好媳婦怎麽讓你無處容身!”
“你……”這話一下踩在方老太太的肺管子上,她好強了半輩子,又極要臉面,大庭廣衆下讓人指着鼻子說受媳婦的氣,這如何忍得下?再顧不得貼身丫頭的勸誡,瘋了一樣沖過去想抓缃绮的頭發。
程雙看她真要下狠手,冷冷扯了嘴角無聲地噴笑,一個不經意的挪動用肩膀将缃绮擠到一邊,既然禮讓行不通,就沒道理躲在丫頭的身後,針鋒相對又何妨?
伸手叼住那婦人的腕子,力量被強行洩除,慣性讓她們同時晃了幾下,也使兩人的身子貼到一起,程雙就勢俯到她挂着赤金鈎的耳邊,面上帶着淺淺的笑意,紅唇輕啓,說出的話卻足以讓方老太太膽寒,“方家的存亡也許只在我的一念之間,你可以不信……”
說罷拉開距離,面上繼續帶着委婉與善意,輕輕撫平她那起皺的襟口,“方老太太,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再窩囊再沒用,自家門前也不可能任人魚肉,更何況……我還有能力令你‘纡尊降貴’”最後四個字程雙刻意回重了語氣,看到方老太太面皮突兀的顫了顫,很滿這個恫吓的結果。
“你這個……”不待惡言出口,程雙的指尖就落到了她的嘴角,“小心禍從口出……”轉頭瞥了眼吓得花容失色的方家丫頭,“還不趕緊扶你們老夫人進去,還嫌不夠丢人?”
說完率先拔開人群向前走,缃绮愣了片刻,旋即小跑着跟上,帶着餘怒咬牙,“看那惡婆子還不上嘴真痛快!不過,姑娘,您到底跟她說了什麽?瞧她那一臉跟見了鬼似的……”
“見了鬼?”對這個形容詞程雙很是不滿,狠狠敲上缃绮的頭。
“姑娘,”缃绮疼得呲牙咧嘴,也還是咧着傻樂,“也是,當初尊她為長輩,定是不能頂撞,這會她就是個陌生人,随性對待任誰都說不出什麽,您都不知道今兒我有多解氣……”
程雙暗說,這才哪到哪,解氣的還在後頭。
無心再逛,到了店鋪讓缃绮去後頭重新梳洗,身邊只留了程郁,程雙盯着程郁看了半晌,才跟不經意似的問:“方家的店什麽時候開到了咱門口?”
程郁身子明顯一頓,汗就順着發沿流了下來,他正搜腸刮肚的想找個聽上去合情又合理的隐瞞借口,就聽得姑娘又說:“礙眼,清了吧……”
風清雲淡至極,就像……就像在說今兒茶還不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