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窘事
車把他們送到內城,程雙就将人全打發了,她就想這麽和他并肩走在誰都不認識的路上。其實更想跟他手牽手,只是那會因為過于親昵而招人注目,所以只能放棄,而且……此時世珏的臉色不怎麽好。
本來他是挺有興致的,雖然他臉上出現大喜大悲的機率等同于零,但現在程雙已經能在他那匮乏的面皮扯動中多少能查覺到他的情緒,比如側臉線條深刻明顯那就是發怒的前兆,鼻翼兩邊若很平滑那就代表着心情不錯……而這會兒,程雙微微歪頭看看斜前方的他,離了三四步遠,幾乎只有後腦勺對着她,可就這樣,還可以看到那在咬實的下颌,不是生氣是什麽?
她是拂了他的好意,這程雙承認。但是……新店開張,定是人山人海,實在不想去湊那熱鬧,找家清靜的小店不好嗎?相悅的人只要在一起,管它是華庭美殿還是草堂鬧市,有區別嗎?可康世珏似是不懂,拿她沒辦法就一個人生悶氣。
前面不遠是十字街頭,世珏不知道要往哪裏走,只得停在下等她,程雙跟上來站在他的身邊,借着他高大身形遮出的一片陰暗四下觀瞧。
明媚的陽光将暮春時節多餘的水汽稱出如虹的華彩,齊州是江南最大的漕運碼頭,城中交錯着衆多水系,涓涓細流穿街過巷,濕漉漉的石橋上有人行走匆匆,有人駐足看景兒,小小扁舟晃悠悠泛在水面,頭戴草帽的漢子熟練的搖着橹,嘴上吟唱着纏綿的清平小曲,雖離得遠聽不真灼,但那舒婉的調子倒是很能平緩心緒。
迎面行來一隊人,打頭的轎頂裝飾着大紅的團花,應該是誰家新婦回門經過。程雙伸着脖子想從那晃動的簾縫中窺視小娘子姿色如何,身後傳來聲聲喲喝“借光借光”,世珏回首,見是三五個壯實的腳夫趕着騾子車拉送木炭,怕人多擁擠,護着她到臨街的房舍下避讓。
他用手臂與胸膛為她擋去了磕絆,縱使離還在混亂的路中央有幾步遠,世珏還是緊張地盯着那不肯相讓的兩方人,怕有什麽過激會殃及到他們。
她與他貼的很近,衣衫都幾乎碰觸,仰視,這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打量他,不知道他指揮千軍萬馬時是何等威嚴,應該比此時的偉岸還雄強百倍……低下頭,将一抹得意藏好,他将她視為璞玉,他又何嘗不是她的渾金,很慶幸,在茫茫人海中他發現了她,而她亦能讀懂他。
偷偷将手伸進他半握的拳,呼……長出一口氣,終是如願。
看得出她一路都在示好,跟個小雀兒似的,一面察顏觀色一面小心悄悄靠近,那纖細的指頭貼着掌心的紋路一點點往裏蹭,微微的麻癢讓世珏倏地将手收緊,咬着牙囫囵,“妖精!”
程雙嘟着唇很是不滿,倒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他們這架式,根本不像是有情人之間的親昵,更像是她做了什麽壞事被抓了個現形。
唉……世珏重重一嘆,反手十指交纏,随了她的意。現在他終于知道了,為什麽史書上會出現那麽多為了女子背負罵名卻甘之若饴的人,先前不屑只是冷眼旁觀,待到他識得了情字後,就見不得那輕蹙的柳眉而頻頻妥協,他開始懷疑,會不會有一天,他再也沒有披甲征戰的勇猛,只因過于貪戀她這似是而非的柔情。
好半天,那堆人終是吵出了個結果,歸寧的人讓出路放騾子車先過。那大眼兒車吱呀吱呀地越走越遠,世珏心生出不解,“這個月份怎麽還會有人用碳?還這麽多……”
程雙驕傲地挺了挺嬌繞的身段,“你不知道現在能四季養蠶嗎?”說一出口,程雙就知道自己多餘有此一問,這位爺能知道蠶為何物就不錯了,遂直截了當地給了解釋,“天冷了蠶就不吃不喝,自然就不會吐絲,去年冬天我抱着手爐時就想,要是能給蠶寶寶烤火,沒準冬天也能産絲,于是就結合了北方搭炕取暖的法子壘起了暖棚,沒想到還真行,這樣一來不僅讓種桑養蠶的農戶多了收入,而且還帶動着燒碳業的常年繁盛,怎麽樣?我有如此貢獻,你這位城主是不是也應該給個表彰?”
本是句玩笑,沒想到世珏竟是很正經的點頭,“好,你想要什麽?”
程雙笑而不語,心說,你的就是我的,還談什麽“要”?多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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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手拉手走在大街上,投過來的眼光,有驚訝有輕視,有不認同也有羨慕,更多人是看上一眼就自顧忙活,管人家是否沾衣裸袖有什麽用?還是緊着掙錢才是正經……
走到一家書畫店前,程雙停下來,松開他的手,擡步到了櫃前,指着一張挂起的畫作問夥計,“那是什麽?”
夥計一見來人衣着雖不華麗,但是一看那料子也不是尋常綢緞,自是客氣又殷勤,用挑杆将畫拿下來鋪展在櫃面上,“這是自西番傳過來的‘千佛蓮’,據說五百年開一次花,有一千瓣,每一瓣上都會印出一位真佛的影象故此得名。”
“你信佛嗎?”世珏定睛于這佛門八寶之一,似是跟平日裏見的不一樣,那狹長的花瓣盯久了,竟覺得像是什麽東西的觸角,顯得過于雜亂。
程雙只是下意識地回,“不,只是看着稀奇。”
“喜歡就買吧。”世珏見她怔怔出神,雖然沒看出它有什麽讨巧之處,但不重要,只要她鐘意就好。
程雙充耳未聞,只是一味沉浸在心事中……碧絹來自遙遠的西番嗎?想想又覺得不可能,碧絹明明是本地的口音,齊州東西兩城都存在着差異,更何況是千裏之外……那她為什麽知道這千佛蓮?還能不用圖樣就能描出來,應該不是見過一兩次……很多疑問都得不到解,可程雙也沒聲張,只是微微搖頭,拉着世珏出了店鋪。
時至正午,人群或進匆匆趕回家或找處食攤填肚子,街道兩邊賣小吃的也都紛紛喲喝上,油餅在铛裏滋滋地響,新出鍋的包子散着令人垂涎的香氣,惹得程雙頓時覺得饑腸辘辘,她撫着胃袋四下張望,“餓了,我們找地方吃東西。”
斜下裏有處面攤,就拉着不甚情願的世珏走過去,按他坐在條凳上,沖着那忙得連擦汗工夫都沒有的老漢喊,“老伯,來兩碗,兩份鹵放一碗裏,另一碗白坯面就行了……”
“稍等,馬上好。”
“先給我來碗清水。”
“好嘞。”
程雙拿過雙筷子塞進世珏都不知道要放哪的手中,神秘兮兮貼近,“萬千美食在民間……不信你一會嘗嘗,包準會贊不絕口。”
世珏抽抽唇角不予評論,少時,熱氣騰騰的面上桌,蓋在面條上兩塊巨大的肋排可是把他給驚着了,竹筷拿在手裏張了合,合了又張,就是不知道要從哪下手。
見他無措,程雙把筷子放下,用手捏着肋骨向兩邊稍稍用力,骨與肉就分離出來,得瑟地沖他擠擠眼睛後,手探進清水中将多餘的湯汁洗去。
世珏看看她又看看那素面,“你不會只吃這個吧?”他的臉拉得老長,今天回城就是打算想帶她吃些特別的東西,好能有些胃口,可現在不光是坐在路邊吃面條,她居然連鹵都不放!
“拌上它,很好的。”掀開小盆上的蓋子,是豆瓣醬。上回有次路過見着了,就一直想來試試,程雙很喜歡這種帶着酸酸的味道,可都沒有機會,今兒難得趕上了。更難得的是,他願意陪她混在販夫走卒裏吃碗再普通不過的面……
世珏盯了她一會,程雙被看得臉頰發燙,推着他催,“一會面要糊了……”
他不再做聲,大口大口地嚼起來,程雙也吃得很香甜。其實,吃什麽真沒關系,最重要的是順口,不然哪怕是山珍海味也如同啃蠟。
程雙正想着,發覺他在愣神,伸筷子去他碗裏偷了條青菜,叼裏正得意,眸光不經意落到了他注目的地方,不由一愣……
與他們隔了一排座,在靠角的位置有一對上年紀的夫妻,看衣衫就知道日子過得不富裕,他們只要了一份面,碗裏已經基本空了,老婆婆正夾着指甲蓋大小的肉塊往老公公嘴邊送,老公公連連推拒,兩相讓間,那肉竟失手落到了地上……
兩人嘴上埋怨着對方漸行漸遠,他們相互扶攙的背影卻是令豔羨,程雙喉嚨間似是堵了什麽,剛剛還覺得很爽口的青菜立時無味了起來,默默将它吸進嘴裏,盯着被太陽映到桌面上的他的影子,喃喃自語,“但願,我們也能相濡以沫到白頭……”
“什麽?”一是因為走神,二也是聲音實在太小,縱使挨着也沒能聽清,可世珏從未聽過她如此鄭重的語氣,下意識認為很重要,所以追問。
“沒什麽。”淺笑搪塞,若這個希冀有成真的一天,光用說的是辦不到的,故而此時他知與不知,無妨。
将大半碗面吃下肚,又灌了幾口面湯來了個原湯化原食,程雙極其心滿意足,可世珏的一句話,就将她所有的惬意打散,“我沒有錢。”
沒錢?“那你還想給我買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