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閑談

程雙到繡樓書房時,康世珏正在伏案寫着什麽,她止步在門檻以外,倚着半開的棂格看他。他有心事……不知從何時起,縱使不看表情,甚至只是個側影兒,她都能讀出他的喜怒,這讓程雙很是欣慰。

他明明一身疲憊,可依然挺直着脊梁,卷起的衣袖間露出一小截腕子,上面淡淡地浮現幾道筋線,程雙雖不擅用毛筆,但還是清楚,那不是正常的力道,與其說他是在寫字,還不如說是在發洩……

通常情況下他處理政事時程雙不願打擾,是想避嫌,再有也是志不在此……她的心是很大,但絕不包括朝堂,也與天下蒼生無關,那些憂國憂民的先賢固然令人心生敬意,可她只是個尋常女子,更多的願意為将來謀劃算計,就是偶爾的側面幹預,出發點也是對自己有利。她附和不了他的操心社稷,哪怕是假意都裝不出,索性缺席。

今天之所以會來,是想看看他,只是看看……再有,如果他這兒得空,随便聊幾句。

李廣緣的口頭承諾,并未讓程雙得意忘了形,這是她設定的結果,與他是否能真如預想的幫自己做什麽比,這只是開始……在他殷殷期許的注視下,程雙沒有給出什麽明确的準信,而是推說要從長計議就将人打發了。

以後勢必要見李澄義,而李廣緣也會常常登門,不想康世珏在費心災情與百姓的同時再被她分了神,所以想撿能說的透露給他,省得到時又會引起什麽嫌隙。

許是感覺到她的目光,世珏毫無征兆地擡起了眼,程雙只覺得臉頰發燙,窺視被抓了個正着,這多少讓她有些難為情,借由提裙邁過門檻的動作,程雙憋了片刻氣息,想讓淩亂的心神稍稍平穩,從門口到桌案不過幾步遠的距離,走起來卻相當堅難,讓她沉重的不是他追随的注視,而是在他眸底深處的一抹倦意……

他一直很累,她都知道。站在他這個高度,要管要顧的勢必不止眼前小小一爿,再想置身事外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屬地近百州縣,數十萬黎民,縱使一貫冷然,也無法真正做到袖手旁觀,只是平日裏他隐藏得很好,用淡漠平熄心頭的牽挂,讓人無法從他的臉上讀出一二……

可今天這麽清晰地呈現在眼前,讓程雙有些猝不及防……是真疲憊到難以維持面上的平和了嗎?想到鐵一般的男兒那視為比一切都重的驕傲,即将坍塌的悲涼,程雙只覺得喘息都成了奢侈……

看她發癡怔,世珏微緊了眉頭,旋即松開,“正想你呢……”

程雙呆愣半晌,慢慢,暈起雙頰,他……怎的青天白日,竟說了情話!

“快過來,寫幾個字讓我看看筆要如何落才能成就這如蘭竹般的側鋒。”他的補充險些讓程雙灰飛煙滅.

被打擊得身子晃了幾晃,臉紅得更厲害……收在袖間的手狠狠掐了大腿,滿腦子都是什麽!不敢再胡思亂想,程雙依他言乖乖蹭到桌邊,看那又堆起老高的生宣,一頁頁一行行……“高松出衆木,伴我向天涯”,程雙心說,還真是母子,上回老王妃來也是對這副字表示出了極大的興趣。可,講歪理她在行,對書法卻是一竅不通,要怎麽脫出這困局?

程雙下意識地扭臉瞧瞧牆上挂着的橫卷,又看看墨跡未幹的新作……

康世珏指着“木”字說道:“這一捺,我試了很多次都不行,落重了就少了逸趣,輕了則過于纖弱,沒了傲骨……”說罷,将她圈在胸懷之中,将小毫塞進她的掌心,自己的手就那麽輕輕搭覆,想感受下她到底是如何運筆。

握在紫檀竹節上,盯着那填飽墨汁的筆尖,油亮亮的,苒苒的香蘊滿了鼻息……擡着腕良久,也許只是短短一瞬,因為心思亂,程雙體查不出,終是輕輕一嘆,将小毫探入筆洗裏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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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珏不解地問:“怎麽不寫?”

用帕子将沾染的水漬抹去,程雙緩緩回身,指尖帶着絲絲涼沁落上他微微起皺的長眉,“我的字兒過于飄忽随性,雖有淋漓的暢然,但缺少了沉穩大氣,你本身的字已經很好了,遒美峻妍……何苦再被些上不了場面的筆跡影響。”

“這是什麽話!”

程雙輕輕撫上他的唇,阻他往下說,世珏知道她這是不想多談,想想自守孝以來,似乎真未見她再提過筆……罷了。捋捋她耳邊的碎發,姿勢不變兩具身子繼續若有似無的厮磨,“聽說上個月你見過我娘?”

程雙半垂的頭點了點。世珏以指節托起她的下颌,姆指摩挲在她的頰邊,“前陣子有心事,總窩在房裏就因為這個?”

“不是。”這可是純天然的真話!見過老王妃程雙的情緒是出現了起伏,可還不足以到影響心情的程度,那些日子她之所以常常閉門,全拜孔金玉那位女英雄所賜。

有天霍歡在日常掐架中敗下陣來,被金玉毫不掩飾的鄙視罵激了眼,口不擇言地說了類似于,“你也就會撒潑犯渾,有本事學學嫂嫂,看人家動動心眼就能讓人服服帖帖,再瞧瞧你,張嘴就罵街,罵不過就動手,哪裏像個女人?”

這下可以踩了金玉的肺管子,在接下來的過招中一點情面都沒留,只把個翩翩公子給揍得鼻青臉腫,又補了兩腳才算做罷。可“不像女人”的打擊實在太大,當天夜裏孔金玉就硬擠上了程雙的床,非鬧着要學古人來個抵足夜談。

原因無它,只想問問在她眼裏,水一樣的嫂嫂,自己是不是真如霍歡說得那樣雌雄難辯。

金玉話說得滿不在乎,程雙也沒太往心裏去,只當是閑聊,随口附和了幾句,誰知金玉騰地一下坐起來,瞪着鳳目把床板拍得直忽扇,“嫂嫂,你得管我。”然後就賴上了程雙。

憑心而論,程雙很喜歡大大咧咧的金玉,但前提是別有太多接觸,她這一有空就竄來,還神神秘秘地閉了門窗,弄得三伏天裏用汗漚着,這可是讓程雙很抓狂,雖然開始時是很善意地提了些建意,比如孔金玉那招牌一樣的紅裙可以試着将裙裾放下來,而不是很随便往腰帶上一掖……可配合着金玉連蹦帶跳的腳步,那寬大的裙擺間翻出火一樣的花兒,程雙除了感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外,就再沒力氣說別的了。

于是也就不再費心,而是忽悠了兩句,孔金玉就雄赳赳氣昂昂地奔去了京城,因為伍信亨正在京郊大營主持暑訓……

這事兒本質上是她與霍歡一起做的,當時程雙實在煩了,就抓來霍歡讓他想法把他惹得這禍給領走,霍歡當然是拿孔金玉沒轍,無意中透露了個信息……能治金玉的只有世珏,不過偶爾信亨也可以。

這給了程雙靈感,于是孔金玉這禍就被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稼,滿心憧憬去禍禍她的夫君了。

“你想多了,老王妃對我很好,還說……”程雙頓了下,惹得世珏崩緊了身子,安撫般拍拍他僵硬的胸口,“女人間的體己話,你就不要打聽了,總之,她對我很好。”

說着,程雙突然想起什麽,從腰間抻下才打好的穗子,仔細挂上他的玉帶,“閑暇時跟碧絹學了這個,雖談不上精細,但我瞧着樣子還算周正,帶着玩吧。”

世珏将平安結搭在指間,細細看,在那深檀下尋着了銅色,想起那日在面攤前的尴尬,不由抽抽唇角,“這是怕我沒錢回不來嗎?”

“不稀罕?那還我……”程雙假意去摘,被世珏向後閃身躲來,“倒有幾分拙趣……”

看那眼角都湧出淡淡的紋路了,自是知道他這是在嘴硬,心裏指不定美成什麽樣兒了呢……也不計較,左右他現在高興,肯定也很好說話。

“我想把流雲紗的灑金做成硬箋……”程雙只是拭探般開了個頭。

“用我去找些匠人來嗎?”他竟是無比的認真。

言語中的寵溺,讓程雙眼窩發燙。什麽都不問,只是依着她的性子,這讓程雙有些汗顏,她本是想草草一提,然後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将李廣緣為己所用……相比于康世珏的真心,她似乎陰暗了些……

有些事他自然是可以替自己辦了,有些人也能不留痕跡的除了,可,他有天下民生要操勞,這些私怨她也只當打發時間,這麽想,舒服了點,程雙搖搖頭,“我更中意澄堂的彩箋。”說完緊緊盯着他的神色。

世珏看着倒還好,語氣也沒太多改變,“嗯,若論硬箋,李家的澄堂當屬翹楚,就連皇上都格外鐘意,還曾想在宮裏設造物局專門造這種紙禦用,雖不知為什麽沒成,但當時可是引起了不小的風波……”

“那回頭我讓程郁去尋塊地方。”

“你随心就好。”言落,傾身上前,下巴擱在她的肩頭,幾乎将重心全移到她的身上,深深吸汲着令他神馳的味道。

淡淡地鼻息撲打在頸窩,讓程雙生出層層雞皮粒子,用手扯他的衣衫,想拉開些許空隙,不想,在他的喃昵中,那本是想推拒的手,慢慢環上他的腰身……

只因,他說,“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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