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端倪
精神恍忽之下自然沒有胃口,程雙早早就進了內堂休息,原以為一躺下就能睡着,可心事再加上混沌的思緒,如何能安寝?翻來覆去不知折騰了多久,才終是泛起了迷糊。
半睡半醒間不是金玉聲嘶力竭地嚎就是一段一段閃過腥紅的畫面,程雙自錯亂中猛地睜開眼,盯着帳頂喘了半天粗氣,心還是在突突狂跳……不行!等不了了……
程雙披衣下床,本是想着等天亮後再做打算,但她實在太不安了,就是這會沒有個商量的人,去守着金玉也好過獨自焦灼。
很奇怪……環視四周,借着窗邊小幾上短燭的微光,北牆邊的塌上空空如也,從孔金玉莫名其妙的掉頭發開始,缃绮就堅持着要守夜,今兒怎麽沒了人影兒?
心中狐疑,整理衣衫的手卻微微發顫,不知道是夜深露重,還是許久未進水米,身子竟是在一陣勝過一陣的哆嗦,唇齒相磕,手也不怎麽聽使喚,只随意用帶子束起腰身,又罩上件夾棉對襟褙子,才感覺沒那麽冷了。
小心将絲縧末端的珠玉穗子攥在手裏,生怕它發出叮叮當當的響動,邁過門檻,反手剛想對上棂格,眼角瞄到屏風邊上的衣架上正搭着件滾了狐毛的披風,略一沉吟,又進去将它搭在臂彎,也許金玉能用得到。
輕掩上房門,刻意放輕了步子,轉身往外走,可才邁開的腳還沒容踏踏實實落地就那麽生生頓住了……搖曳的殘燭只暈出幾尺遠的幽亮,在那些許的光線邊緣,康世珏正閉目靠在椅背,挺闊的肩膀依舊,肅穆的臉龐依舊,只是少了精氣神兒的支撐,在忽明忽暗中更是放大了倦色。
不知道為什麽,程雙就是想嘆息,也難怪丫頭會放心她一個人,原來守夜的另有其人……程雙手掌環上面頰,自己就這麽藏不住情緒嗎?将心事全寫在臉上,讓他擔心到寸步不離?
自嘲且無聲地笑笑,款款走近,将抱在懷裏的披風輕輕抖開,仔細為他蓋好,于她來說厚實寬大的狐裘稱着他高壯的身形,怎麽看怎麽像極了強掠了小孩子的東西。
淺淺莞爾,又用銀釺撥了撥燈芯,讓光更暗些,少了它騷擾,就算姿勢不舒服,也能讓他歇得踏實些。
“怎麽起來了?”程雙正打算奔西廂,被這突兀的聲線吓得險些跳起來,驚魂未定地扭臉,他的眉梢眼角還帶着微微的惺忪,一雙眸子已恢複了往常的精睿,程雙矮身将因他的動而滑落的披風撿起,重又抱在懷裏,“睡了會兒,精神還好,放心不下金玉,想去看看她。”
“她身邊多得是人,申一也在東廂,你就安心歇着吧,等明兒醒了你再陪着就好了,嗯?”康世珏大大的掌環上她消瘦的側臉,姆指腹若有似無地流連在她右眼睑下,心疼于那白皙皮膚之上竟有些淡青的暗影兒。
她心思重,為程家為作坊,為山莊上上下下十幾口人,還為那些他極不願承認的舊怨,甚至是他本身,都有讓她操心的地方,世珏從沒想到要幹涉什麽,只是偶爾捕捉到她隐得很好的疲憊,就會止不住地心疼,明明是弱不及風的女子,卻非要将千斤重的責任攬上身,有時他真理解不了,可每每靜下心下細琢磨,就會發現她的勞神并非多餘,像上次水患,她居然能在河水泛濫之前就體查出,讓程郁大舉囤糧,才解了當時的困境。這樣的遠見讓他偶有怯意生出,為了什麽說不清楚,只是莫名的就害怕。
撐燈時她哭得凄悲,目光卻是那麽空洞,讓他一步都不敢離開,守着淺睡的她,看她皺着眉頭,看她無聲的落淚,手一遍遍刮去那些淚,濡濕了她的鬓發也纏緊了他的心,不想她讓感澀侵浸,不停的抹可擦完還有擦完還有……好容易等她平靜了,他才悄悄退到堂屋,不是不想目不轉晴地盯着她,實在是怕自己過于倦怠的氣息會擾了她難得的安眠,可還沒過個一時三刻,她竟又起來了,這……
冰涼指尖握上他的腕,淡淡的暖滌清了她的疲乏,和緩厮磨,“我能顧好自己,累了就回來繼續睡,你也回房吧,明兒一早還有事要做呢……”
康世珏自是不肯,但經不住程雙柔婉地勸,終是将她送到西廂門前,才略顯遲疑地轉出小門回繡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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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窗紙,西廂堂屋有微光透出,程雙尋思着應該是守夜的丫頭,拉開門的一瞬她發現自己想錯了,居然是申一……他正在燈下翻閱醫典。
申一顯然沒料到這個時辰還會有人來,愣了好半天才起身行禮,等程雙坐到上位,肅立在下垂手,“您怎麽……”
将厚重的醫典轉向自己,程雙瞄了幾眼,嘴上問:“你與他們兄弟幾人關系似是很好?我給說說吧……”他們之間到底共同經歷了什麽程雙沒打聽過,就算是孔金玉念叨過,也因認為不重要而左耳進右耳出,可此情此景讓程雙有了他們關系匪淺的感覺,如果沒有過命的交情,怕是不會讓一向清冷的申一在深夜還守在朋友妻的門外。
憶及往事,讓申一那終年無表情的臉上出現了幾道淺淺的橫褶,雖然牽強,但程雙也将之歸結為“笑”……
“我生在距齊州百裏之外的溯寧縣,申家雖稱不上是高門廣戶,但幾代行醫,在當地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氣。在十幾年前,我爹因沒按地方首富的要求壓下那家千富未婚有喜的事兒,遭了報複,一夜之間申家除了我,再無人生還,我無處投奔只能沿街乞讨,後來被溯寧縣外落草為寇的賊人強擄上山,直到幾年前,王爺初襲爵位,本着造福百姓的初衷,領兵清剿管轄範圍內的匪徒。說實話頭領待我不薄,知我喜歡醫術,還專門‘請’了老先生來教,在山寨生死存亡之際我自是奮力抵抗,殺紅了眼,兵丁們都不敢再靠前,就與王爺交了手,我自認功夫是用過苦心的,可都沒在王爺跟前過得了五個回合,許是王爺就看中了我的這股子拼命勁,有心收容,三擒三放讓我心服口服,自那以後就誠然追随。”
小小燭臺照不進他的眸,至使程雙無法看清那兒有什麽流露,只是下意識地覺得,那其中定是有動容,亦有感激。
這是頭一次從申一口中聽到如此長篇大論,她靜靜消化了好一會兒,才從那一字一句中體會出他們之間因何有的“妻子不避”之情。
扯完了閑白,程雙正正神色,準備要談正經的,可張了幾次嘴,突然發現……要怎麽說?
怕熱多汗,易餓多食,心跳加快,情緒起伏,失眠乏力,這些都是孕期的症狀不假,但如果再加上迅速消瘦與嚴重脫發,那就很可能是甲亢的一種,在看到金玉那腫得似乎恐怖的脖子後,程雙就隐隐覺得不對勁兒,直到盛粥時,想到金玉的飯量,才恍然大悟。
她沒有學過醫,會知道“甲亢合并妊娠”這種病也是媽媽在懷她時曾得過,所以長大後特意多了解了些,但那也不足以将這樣一個現代的學術名詞解釋給古代的醫者聽,更何況她也只是個半吊子。
可又不能什麽都不做……媽媽說過,得了這種病,首要就要精神放松,靜養,那……程雙眼神游離,落到鋪開的藥典之上,那頁正寫着:不寐多夢系肝髒失調,脾腎兩虛,至使邪火郁結濕淡內停,血氣凝滞……
顯然申一似是抓到了大致方向,不過……聽康世珏話裏話內那意思,申一的醫術很是了得,怎麽還有他都摸不着頭腦的東西存在呢?莫不是……興起的念頭讓程雙膽顫心寒,她強壓下心頭起的懼意,問:“你有沒有聽過,有什麽只會傷害孕婦,而于胎兒無礙?”
申一不自主地将眸子睜大幾分,眼珠略略呆滞地轉動幾下,像是在仔細回想,半晌後才皺着眉搖頭,“怎麽說?”
程雙稍一沉吟,默默組織了下語言,才解釋給他聽,“想來所有人都認為金玉的身子與碧絹那丫頭的使壞脫了不幹系,”在看到他點頭附和後繼續說,“碧絹被關在繡樓那邊近兩個月,如此說來,不管是丫頭下過什麽,都應該已經停用許久……這麽長的時間都沒問題,如今金玉的胎兒不穩連你都查不出原因,我想,應該就是碧絹下的東西在做怪,也許是異域産的藥材,亦或者是流行在暗處的下作方子……”
一語點醒夢中人,申一幡然徹悟……難怪脈象什麽都診不出,原來使壞人的初衷不是想讓胎兒直接滑墜,而是讓母體産生依賴,等藥一停用,孩子自然保不住!
她的思路很對,這很像是女人争寵的手段……“明天我修書到太醫院,跟院正細細打聽。”天下最狠毒的手段都在皇宮,就算那兒也不熟知,至少也能探出點端倪來。
“嗯,我去查找番邦的雜記,看能不能找到些……”她的話突兀地斷在半截,申一不解地以眼神詢問,程雙跟沒看見似的,一本書的名字如閃電般,轟地印入腦海……博物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