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同塌
五更的梆子聲剛過，伍信亨就身披着薄霜闖進了屋，程雙默默起身，準備将這一方空間讓給小兩口，她與伍信亨交集并不多，但從孔金玉的嗔怪笑罵中不難看出，他也是條铮铮鐵骨的漢子，雖然一樣缺少了柔情綿軟的一面，但與本就粗枝大葉的金玉放到一起，倒能稱得上是班配二字。
此時，正是他們夫妻深情缱绻要攜手渡難關，她這個“外人”理應回避。
将新做的狐裘披風輕輕搭在睡着的金玉身上，長長軟軟的毛絨密密匝匝将她圍了個嚴實，程雙與伍信亨點頭權作打了招呼，待錯身之際，他叫住了她，“弟妹……”
程雙沒料到他會開口，回身，明顯一怔，少了尚武精神的支撐，讓因為蓄了短須而增添了幾許滄桑的他看起來更為頹敗萎靡，也是……骨肉即将不保，再沒心沒肺也不可能繼續無動于衷了，遂斂了眉等着他的下文。
“弟妹，謝謝……這些日子大營和兵部都忙，多虧了有你陪着她。”他喃喃地說，輕緩的語調與健魄的身形有着鮮明的反差。
魁梧雄強的漢子，說出這麽柔軟的話，怎麽聽都覺得別扭，程雙使勁壓壓源于心頭的崎岖，緩了僵在臉頰的憂心，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輕松些，“大哥哪裏的話，女兒家本就走得近些，又何況與金玉投緣，其實我也沒做什麽，全靠金玉性子熱絡才能處到一塊兒，不過……這個時候，我的日夜相伴也比不上你的一個關切眼神，如果不是太打緊的事兒，能放的就先放放吧，你陪在她身邊，也許能讓她扛過這一關……”
程雙分明看到了他微紅的眼圈，可很快紅臉的漢子就把頭微微低垂，将那難得的傷情給掩得再無痕跡，程雙也沒細究，痛失孩子任誰都摘心摘肝兒地疼，勇猛如伍信亨亦無可幸免。
“嗯，我已經走了趟大營，将所有事都交待給了別人，我只專心守着她……”
聽了他這話，程雙只覺得心酸酸的，眼睛澀澀的，有什麽正在凝結成形……誰說莽夫沒有細膩的一面？哪個又道武将不識情懂愛？
這才是最平凡的恩愛，沒有轟轟烈烈的生死相許，有的只是隐在戲谑嘲諷中的涓涓長情，他可以是困境中的一雙手，再堅難也會托起一片晴朗，亦可以做坎坷路途的一處休驿，默默陪伴着身陷濘澤的愛人，同苦同甘……也許到白發蒼蒼時孔金玉都等不到那令無數女子神馳的三個字，也許終其一生都不可能有旖旎心動的情話，但程雙就是好羨慕……
懷着感恩，程雙靜靜退出了屋子，心潮還是有些澎湃……不知為什麽，此時，她很想依偎在康世珏寬廣的胸膛，也只不是想想而已，怎麽能依着自己的性子而擾了別人的安眠呢？
過堂中已經沒了申一的身影，許是見伍信亨來了才回的房，程雙慢慢從供案前走過，指尖在桌沿輕輕地劃，清冷的觸感不但沒讓她收回手，反而對這幾個男子的欣賞越來越清晰。
興致頗高地到正房，毫無睡意，程雙正猶豫着是要躺到床上數羊催眠，還是找點什麽事打發時間……堂屋的燈臺只剩一團藍幽幽的冷光，黃黃的燭淚流滿了精細的銅雀臺，更有幾滴落到桌面，很是狼狽。
不想讓這些影響了心情，徑直回卧室，咦？出去的時候沒關門嗎？程雙有些恍忽，正嘀咕間，一只腳邁過門檻，另只還沒來得及跟上，她就僵了身子，矮塌之上，正躺着剛剛她在想的男人！
呆楞久久，程雙突然扯着唇角笑彎了眼睛，她開始相信真的有神仙了，不然誰會這麽助她心想事成？
悄悄，帶着些怦然心動的竊喜蹭到塌邊，将一大一小兩雙鞋子并排擺整齊，小心地掀開被角鑽到他懷裏，程雙不知道他是否被驚動，反正他不表露就只當沒有，心安理得地從他溫暖的身子汲取熱量……幸福的滋味都沒來得及細細品味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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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時初，天還沒大亮有些混沌，缃绮按照慣例持着燭臺來将上房的燈重新點亮，堂屋裏已是明晃晃了，她正打算到廚房裏看看煨着的湯好了沒，眼尾掃到姑娘的房門并沒有閉緊，而是虛掩着，立時心中大駭，幾步上前，将門縫又稍稍推開了些，側目往裏觀瞧。
屋裏很靜，沒什麽異常，缃绮暗笑着自己多心的同時正待關好門，不想卻在棂格即将關合的一瞬愣住了……
天又透了些許，淺淺的晨曦映在素白的窗紙，暈出一團烏蒙蒙，借着那朵微亮，缃绮終是看清了那在小小矮塌上相依相纏的兩個人……不是她家姑娘與王爺又是誰？
雖然他們睡容有些懶散，雖然發絲鋪得到處都是，可那半遮半掩之下的眉舒眼展，缃绮是看得分明，姑娘像是只貪睡的小貓，窩在王爺的懷裏，濃濃的滿足溢于言表。不知是不是少了一雙精睿的眸子，洩掉了自骨子裏生出的亢藏，王爺看起來平易近人了很多，常年繃直的唇角也現了淡淡的弧度……真好！
缃绮抹着淚對上雙扇門，那樣美不盛收的溫馨，無論如何都想多留一會兒……
……
這一覺睡得可是不短，再醒來時，已經沒了康世珏的身影，她也被移到了牙床上，想都知道丫頭沒那個力氣，定是他抱她過來的，擁着被子狠狠嗅，似乎還殘存了些他的味道，程雙就那麽貪戀着……
這一幕被端着水進來的缃绮看着了，丫頭立時抿嘴偷笑，心說姑娘平日對什麽都是淡淡的，縱使是貼身服侍，都還有些拿不準對王爺的情到底有幾分，今兒見了她這般傻傻的樣子，缃绮才确認了，姑娘對王爺的心，怕是不會比王爺的少。
缃绮的心喜雖不太敢表現得過于明顯，但那要笑不笑得模樣還是讓程雙一陣陣地紅了臉，最後被盯得大窘，一把奪過了丫頭遞來的錦帕，邊擦着臉邊說：“你準備下，去趟書齋。”
“嗯。”她的嚴肅讓缃缃斂了嘻笑，知道孔将軍那正命懸一線，昨兒姑娘就因為這個都沒用晚飯，想着看今天見了笑模樣，還琢磨一會好好哄着勸着讓主子能胃口好些，可聽這話鋒似乎是……缃绮暗暗一嘆，“今兒程總管他們要清點小庫房，馬車都沒動，伺候您換了衣服我就去。”
程雙想了想，“說我想了解西番的風土人情異聞逸事，讓李公子幫着給找幾本涵蓋廣的書……”
“好，”答應着，缃绮抖開裙衫，程雙伸進袖筒，從丫頭手裏順過了貼邊，自己慢慢整理，“你先進城，別的不用管。”
缃绮的遲疑只是一閃而過，知道姑娘做事向來有分寸，這般急定是有道理，也不再多話，遂提了裙裾就往外走，在丫頭快到門邊時，程雙突然想起了什麽，叫住她，“等等……”
缃绮又急步走回來。
“你……”程雙略一沉吟，家裏現在已經亂成一團了，還是要防着李澄義別再來添什麽麻煩才好，他是個聰明人，稍稍點拔就能明白，“就算李公子不問，也要将山莊正在閉門謝客的意思透給他，知道嗎？”
話是聽懂了，可缃绮自是沒理解這其中的含義，不過姑娘既然沒說，那就代表着不是她該打聽的事，遂爽快地點了點頭。
早飯程雙只是喝了小半碗白粥，嘴裏又苦又澀寡淡得很，吃什麽都跟嚼蠟似的，自然是沒有胃口，索性就不難為自己了，放下碗筷，起身奔了耳房。
原本碧絹是住在東廂的，昨兒申一為了就近看顧金玉也進了主院，沒別的地兒可住，就将空了的東廂收拾了下讓他住。
碧絹曾經用的東西程郁讓人收到了耳房裏，那本《博物志》應該了也在。
東西并不多，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打開上次偶爾翻到的回目，粗粗一覽……果真同想的一樣，并沒要找的記載。《博物志》是本傳閱很廣的書，像這樣主流讀物上，自然是難覓偏門生僻的部分。
那就只能等缃绮回來了……
到西廂看了孔金玉，聽說晨時初用了幾口米湯，喝過藥又睡下了。程雙想也許這就是申一所說的“盡力”，一切都屬于治标不治本，也不知道那個引得幾個大人牽腸挂肚的孩子能堅持到什麽時候，這麽一想，程雙就覺得才敞亮了些的心又陰沉了起來。
退到堂屋，進來時急于知道金玉怎麽樣，沒太注意，這會可是看清楚了……四個男人又湊在一起大眼瞪小眼，程雙都有心趕散了他們，有這閑工夫去撬開了碧絹的嘴好不好？可轉念又想，他們幾個是共同經歷了沙場的磨砺，不都說一起扛過槍的關系最鐵嘛……也就多少能體諒這幾個峻偉男兒藏在心中的不安。
也不過辰時末，就隐隐傳來缃绮詢問姑娘在哪的聲音，程雙還以為生出了幻聽，往返城中近三十裏路，兩個時辰都是少說的，這才短短一個時辰，怎麽可能會回來？
正當程雙勸自己靜下心來等，挑簾進來的婀娜身形着實讓她怔了良久……真的是缃绮。
丫頭手上捧着五六本厚厚的書冊，有些踉跄地走近，“姑娘，書給您拿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