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蕃外

三年後。

盛夏時節,縱使早晨也暑氣襲人,偶爾有風拂過亦是帶着悶潮。

沐浴過後,程雙才覺得身體與心裏都清新了不少,坐在桌旁手托着腮,面露淺笑透過薄紗,看着那在廊下談“正經事”的人。

缃绮侍立在側,邊輕輕擦拭着主子的頭發,邊也抿嘴忍笑的往那邊不住地瞄。

太可樂了……

伍信亨圍着面帶溫柔之色的康世珏絮絮叨叨,“我家鐵蛋兒哪不好?多皮實,小小年紀就顯現了非凡的勇武,我跟你說,過了年我就打算着讓他開始紮馬步習武,包準你家小石頭不受別人欺負……”

被小心翼翼抱在懷裏的粉嫩嫩小娃兒,聽了這大嗓門的乍呼後,似是不悅地哼了兩聲兒,康世珏立時嫌惡的拿眼尾咧伍信亨,從牙縫兒中蹦出幾個字,“我們叫雙玉!”

康世珏給女兒取名“玮琪”,乳名雙玉。這本是體現他們夫妻和美頗具深意的名字……他的“珏”與她的“玦”,兩塊美玉孕育的孩子。不想卻被這個莽夫張嘴閉嘴叫成“石頭”,這讓把女兒當成了心肝寶貝的爹情何以堪?

順帶瞪了眼此時正騎在伍信亨脖子上滴嗒着口水笑得沒心沒肺的小男孩,心說:就這傻樣兒,還想染指他乖巧的閨女?先把他打躺了再說,只要有一口氣在……就不可能!!!哼……

“啧,你看你還不信……”伍信亨嘬着牙花子,只用了兩根指頭,就拎着鐵蛋的衣襟放到地上,用腳将還想依過來的孩子踢遠了些,“臭小子,你爹費盡了口水在幫你找媳婦,你不出力哪行?去,給你叔打趟拳看看……”

小雙玉不安地蠕蠕身子,康世珏一雙長眉立時就湊到了處,不耐地瞥了眼那對父子,深深沉了沉氣息,拱起的肝火才稍稍壓下了些,有心訓斥兩句,可又怕驚了閨女的安眠,正沒主意時,眼波流轉,掃到身邊的小桌上有幾樣兒點心,甚是好看,靈機一動,捏起一塊塞給鐵蛋,盡量讓自己看起來和善些,“霍叔叔那還有好多,快去挑,不然讓容寬他們搶了。”

鐵蛋這孩子也不知道随了誰,嗜甜如命,有回淘氣從半山坡滾下去,渾身的傷,疼得他哇哇地哭,所有人都心疼得跟着掉眼淚,結果孔金玉連哄都沒哄,只用了一塊糖,小家夥噙着淚咯嘣咯嘣地嚼,還很心滿意足地要求“再來一塊”!

後來這一招就成了山上人治這皮猴子的絕招,不聽話了就用以後沒糖吃吓唬,犯擰了就用點心引導,甚至是病了再不願意喝的苦藥,只要說待會有蜜餞吃,立馬自己端着碗喝,百試百靈。

本身伍家的血液裏就多少缺少了關于心眼兒的部分,更何況是個三歲孩子?小家夥聽了這話,一時沒禁住美食的誘惑,連招呼都沒打,噔噔地撒着小短腿跑得那叫一個快,恨得伍信亨在後邊跳着腳地罵,“這個混球!”

成功地瓦解了伍信亨打算攀娃娃親的意圖,康世珏也挺得意,臂彎間輕輕地搖,将小雙玉悠美了,直吭吭……

程雙聽着看着,不敢大聲笑,只能以前仰後合抒發着內心的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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缃绮才轉個身拿了件長衫,回來就見主子那才攏好的半幹長發又亂糟糟了,不由嗔道:“這出兒天天瞧,怎就還樂成這樣?”說着将淡紫的褙子搭到了她的肩頭。

程雙往前一躲,讓缃绮披衣的動作落了空,“姑娘……”丫頭拉着長音兒滿是勸誡,“這才出了月子,身體還虛,早晚間還是要仔細的。”

一聽“月子”兩字程雙就想磨牙,月子月子,照字面的意思不就是一個月嗎?為什麽她坐了四十二天?!若不是程雙實在熬不下去了,鬧起~義,依照婆婆和康世珏那打算,怕是想讓她不梳洗不下地到女兒百天!

“行了!伏天能涼到哪去?”

缃绮自是知道她郁悶,好言開解,“生小郡主時王爺擔心得好懸沒暈過去,這會兒緊張您怕是那勁兒還沒緩過來,您多牽就些……”

程雙想想也是,聽說當時她在屋裏疼得嗷嗷叫,康世珏就在外面急得撓廊柱,後來丫頭們學舌,說等孩子生下來時爺那手都血肉模糊了,程雙是沒見着,可今天挑簾子看了眼門前的柱子,堅硬的楠木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道子,想來那些傳言不假。

她回想着,就聽聞環佩叮當,擡眸往隔了軟屏的門邊看去,只見莊氏滿面紅光的正進屋,遂起身相迎。莊氏拉了媳婦的手落坐,增喜将一個錦盒放在她面前,程雙不解地盯着它瞧,莊氏笑笑,“今兒雙玉滿月,本是想打兩件首飾給你沾沾喜慶,可又知道你不喜歡那些簪花步搖,索性就從我的那些老物件中挑了幾樣兒,以後給雙玉當嫁妝也好……”

這話說得程雙哭笑不得,她閨女才一個半月大就有人開始操心上了出嫁的事兒,這讓認為自己還青春年少的程雙很不是個滋味兒。

莊氏臉的的笑紋深刻且餍足,她半眯着眼睛,視線落到了那還在檐下哄女兒睡的人身上,說出的話竟是帶着無限的感嘆,“玦兒,謝謝你……”她從來不知道,兒子化了一身的硬骨會是有那樣柔軟的一面,雖還是不擅長噓寒問暖,但現在除卻了請安之餘,還知道時常陪她這個老太太一起用膳,這放在以前,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其實每個做娘的都不求別的,只希望孩子幸福就好,如今,看着以前幾乎不會笑的兒子時常流露出歡愉,和那雙藏不住情意的眸子,莊氏的感激就不言而喻……

程雙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半垂着頭,莊氏見她難為情,也就不再多說,拍拍她的肩膀,“時辰不早了,趕快讓丫頭給你梳頭打鬓,過會兒怕是賓客就來了,我去廚房裏瞧瞧……”

“那兒多得是人忙活,您還是在這歇着吧,我讓人去将玮琪抱來……”

莊氏站起身撣開了裙間的浮褶,臉上的表情有着明顯的無奈,“不了,太平郎寶貝雙玉,不看在眼睛裏,他那心就放不下……”

聽了這話,程雙噗嗤噴笑出聲,“不要說您了,就是在我懷裏,他都怕我會閃了孩子的腰。”一提起這碼兒,程雙的心裏就很是不舒服,就好像她是後娘一樣,被人時刻防着對孩子下了狠手。

交換了彼此的怨氣兒,婆媳兩又深深看了眼在哼着不知名兒小調的男人,心裏不約而同地想:一物降一物還真是不變的理兒……

莊氏走後,缃绮才将發給绾好,長裙都沒來得及換,孔金玉大着嗓門就到了,“嫂嫂,看……我給小石頭打的長命鎖,足足五兩金子呢。”

程雙瞥了眼那金燦燦明晃晃的如意鎖鏈,面皮都止不住抽抽,這份量不得壓斷了她閨女的脖子?

孔金玉未查覺到她的不自在,還猶自興奮着,手掌“啪啪”的砸在桌面,“嫂嫂,這回你不能再推辭了吧?小石頭跟我家鐵蛋多班配……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程雙暗暗嘆了口氣,心說自己那連眼都不怎麽睜的閨女到底哪好?至于讓這夫妻兩個玩了命的想要當兒媳婦嗎?

再說……依照他們這一對好舞刀弄槍的爹娘,都可以預見鐵蛋長大後肯定也不可能是個文生小公子,多半兒會繼承了習武的衣缽,把閨女交到個拳腳功夫了得的人手裏,程雙這心總有那麽點忐忑。萬一女兒不夠聰明撐握不了如何駕馭血性男兒怎麽辦?在康世珏那樣的寵溺下,女兒嬌縱是避免不了的,萬一小兩口言語不和,吃了虧又怎麽辦?她與康世珏都有細膩的心思,又曾讀過許多的書,他們二人的女兒定也會開着七孔蓮花心,都說三歲看老,以鐵蛋現在的言行來看,除了“結實”還有哪一點配得上自家閨女?

不妥,大大的不妥!

“嫂嫂?”孔金玉催着她表态。

程雙擡眼皮沖缃绮遞了個眼色,丫頭立時慧心地給上了茶,程雙捧着溫吞的小杯,稍稍沉吟,淡淡地開口,“你這是操得哪門子的心?孩子們總歸是在一個屋檐下,若是有那緣份到時想攔都攔不住……還有,別整開就知道瞎乍呼,任鐵蛋兒滾在土裏跟莊子上的孩子們瘋,瞧瞧人家容寬,才六歲,就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多穩重……”

“嫂嫂,你不會是相中了容寬吧?”金玉騰地一下站起來,圓睜鳳目,大有她敢承認就拼命的駕式。

程雙暗中呻~吟:和着前面的話白說了……

實在溝通不了,程雙就只低頭喝茶,不理孔金玉的默默叨叨,可她還自言自語上了勁兒,越說聲兒越大,越叨念越激動,最後拍着大腿喊,“不行,我也得讓鐵蛋讀書,輸給容寬那哪成?”話音未落,人就跑得沒了影兒。

程雙瞅着那颠簸了半晌的方凳發了好一會兒愣,再次确定:孔金玉絕不是吃尋常糧食長大的……

“姑娘,您不會真的是?”缃绮帶着顫的聲兒可是把程雙問懵了,不解地看她,丫頭臉頰飛紅躲開了對視,嘴唇嚅嚅,“您不會是真看中了容寬吧?”

靜寞良久,程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立時嬌眉橫立,斥道:“該幹嘛幹嘛去!添什麽亂?!”怎麽都拿她女兒當唐僧,任誰都想來咬一口?

所謂滿月酒也只不過擺了兩桌,另在山莊腳下開了筵席招待來道賀的人。如今各位蕃王在屬地只有管轄權沒有兵權,背水軍的存在就成了梗在喉嚨的軟刺兒,能洞悉一切的康世珏自己明了,可一時又找不到能同時安置幾千人的出路,這事兒讓程雙體查到了,她這些年間陸續又買了好多桑園,而青茵山莊所在的山也因人手不足而大部分都荒廢着,就提意讓願追随的背水軍解甲歸田,不想留下來的就遣散……

于是自從建屋興莊後就一直冷冷清清的整片山林這回可是熱鬧了起來,相較于富麗華彩的王府,程雙更喜歡這山水間的一爿天地,而莊氏也常常念叨在山莊時的種種好,康世珏也就依了她們,阖府又搬回了山莊,一住就是兩年多。經過這幾年的添人進口,俨然成了個規模不小的村落。

這裏民風淳樸,又多是曾在軍中效力的兵丁,治安什麽的根本就不用操心,真正做到了太平盛世,夜不閉戶。

本來這回女兒的滿月酒也沒打算勞師動衆,可程郁卻說這麽長時間以來,底下來任勞任怨地種桑養蠶,才有了今天程記綢緞的名滿天下,應該借着這個引子犒勞一下,程雙想想也是,每個月只江南的十幾家鋪子就有萬兩的收入,而山民們起早貪晚一年到底也存不下什麽錢,不如趁着喜慶答謝一番,于是就有了今天來道賀還有紅包拿的好事兒。

對了……去年春天,正式邁入不惑之年的程郁終是在程雙的幹預下成了家,娶得是位在作坊幹活的孀居少婦,長相不算太出彩,用程郁的話說就是還算周正,很是勤快能幹,婚後就在山莊上幫忙家務,洗衣做飯縫縫補補的都是把好手。最讓程雙欣慰的是,程郁被收拾得煥然一新,不像以前衣服全是作坊裏給做,顏色都差不多,跟天天不換一樣,現在幾乎每天都能見着他穿不同的袍子,也能時常見他笑了,這于程雙來說很是滿足。

再有就是碧絹了,程雙大婚不久,那丫頭就生了一場病,初愈後忘了一部分往事,當程雙看到躺在床塌之上奄奄一息的碧絹,淚一下湧了出來,于是不再計較會不會面面俱到,也許于金玉來說不算公平,但程雙真不能眼睜睜看到丫頭在花樣的年紀中香消玉殒,私下做主讓李澄義将人接走調養,一來還了碧絹多年來的悉心照料,也算成全了李澄義的一片癡守。

他們之間是什麽時候生出的情愫,亦或者只是李澄義的一廂情願,這都不重要,在這個女子根本沒有擇選夫郎權利的時代,尤其又是個仆役的身份,做為主子,程雙當然能将碧絹指給誰,這個決定并不是倉促下做的,而是在覺查到李澄義情歸何處後一直就琢磨。

這幾年間,程雙每每想看什麽書或是要找點什麽東西時,都是遣碧絹去書齋問李澄義拿,一來二去日久生情也在所難免,也許碧絹并非沒那個心思,不然翩翩君子不會那麽冒然地開口提親……這麽一想,程雙心裏僅剩的不安也都漸漸消退了。

碧絹到底是真忘了前事還是佯裝不記得了,程雙沒有細查,左右丫頭絕口不提就代表着某種意義上的妥協,何必再去掀那結了痂的怆疤?但還是為了讓自己更坦然些,也算是給孔金玉夫妻兩一個保證,将莊氏身邊的增福派到了李宅。

婚後他們夫妻日子過得很是羨煞旁人,一年後生了長子,現在碧絹又懷了第二胎,這回女兒滿月依老例兒并沒有來,而是托李澄義送來全套的嬰孩用物,大到被褥,小到貼身衫子,一應俱全。

程雙手撫着大紅緞子面上的尖尖小荷,心中陣陣感慨。這跟以前的那副床帷有着天淵之別,少了令人窒息的沉悶,多了種清新的聖美,如此說來,她是真的看來了……

“在想什麽?”随着淡淡的皂角味道傳來,呆愣的程雙被擁入一片寬廣的胸懷之中。

側頭深勾了唇角,“沒什麽,在翻看賀禮……”

康世珏眼尾微縱,桌上堆滿針線活,她認識的人中幾乎沒有擅女紅的,除了……

知道瞞不過,程雙指腹輕落到他起皺的眉心,“增福今天同李公子一起回來了,她經歷生産做了娘,勢必已經脫胎換骨,不要再多擔心了……”

這個“她”指的誰康世珏自然明了,握上她的手,十指交纏,“不是我愛犯猜忌,女子的怨恐不是一時就能消融的……”

程雙靜靜貼上他的胸線,淡淡地說:“以前那位于她只是鏡花水月,如今的夫郎與孩子才是真真攥在手裏的美滿,碧絹并不笨,一時轉不彎兒不代表會永遠糊塗。”

康世珏曾派了人去西蕃去打聽,得來的結果令讓他們夫妻對碧絹起了憐憫之心。碧絹生在小吏之家,日子過得稱不上富裕但也算和樂,後來她爹在朝堂黨争中無辜受難,抄家發配,碧絹不過十幾歲被送到兵營做官婢。有位哈将軍憐她遭遇又識得字,就讨到了帳中服侍,免去了她淪娼妓的命運,而那位哈将軍在兩軍交戰時暗算霍歡,至使他傷及臉頰,康世珏盛怒下令活剮……

那些事再明理的人都說不清孰是孰非……

“增福說‘他們會白頭到老’,她的靈伶你也贊過,還信不過嗎?”程雙微微仰頭,細讀着他堅毅的側臉。

白頭到老……康世珏咀嚼着這四個字兒,心念一動,“女兒家都信奉這些?”

程雙手指撫着他衣襟的貼邊,笑中泛着苦,“舉案齊眉哪個有情人不會豔羨……”偏偏有人不解風情,楞是将她的娓娓潺潺當成了無理取鬧。

“那……”康世珏身子一震,倏地收緊臂彎,薄薄的唇在她的耳邊厮磨,“發動齒搖太過虛蕪,世事無常,明天會如何誰又能說得清?我以為有生之年對你好就夠了,沒想到卻是辜負了你的幽幽情意,雙兒……是我不好。”

淚,一下洶湧起來……狠狠摟上他的腰身。

此時此刻,程雙無比慶幸,茫茫人海他遇到了她,紛紛擾擾中她讀懂了他,有這個開着七孔蓮花心的男子為伴,她再無憾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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