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埃迪大哥!我~愛~你~”
冷不防聽到不得了的這麽一句話——還是用格外耳熟的聲音甜膩膩地說出來的這句話, 正翹着腿躺在高處曬太陽的男人,差點從房頂上翻下去。
雖然說是“差點”,但其實他就只是稍微不那麽自然地滑了一下。猛地放下翹起來的那條腿, 他翻身坐起來, 除了滿臉一言難盡的表情,總體沒有顯露出異樣。
“阿爾托莉雅。”
埃迪的聲線還是冷靜的, 甚至因為太過平靜, 略微流露出一絲冰寒之意。
“誰教你這麽說的。不允許包庇, 把名字給我說出來。”
不管是誰, 那家夥的下場都不會很美妙。
緊接着, 連可供懷疑的對象範圍都直接列出來了——
“說吧,是皮癢了的凱,還是死性不改的梅林?”
然而,此時此刻的地上,正仰頭望着男人的騎士少女臉上出現了幾秒的迷茫。
阿爾托莉雅:“欸?”
阿爾托莉雅:“怎麽會是這樣的反應呢?和想象的有點不一樣。不過,埃迪大哥,你怎麽突然提起凱和梅林老師了?跟他們沒關系呀。”
埃迪:“跟他們沒關系?”
不相信。
從男人瞬間宛如被烏雲籠罩的神情就能看出,他絕對不相信跟那兩個家夥無關。
如果不是有人唆使, 純潔得像朵白色小花兒一樣的阿爾托莉雅, 怎麽可能突然對他說出這樣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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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說, 一定是哪個想要找死的——
阿爾托莉雅:“啊啊啊, 等一下等一下,埃迪大哥你誤會了,真的不是啦。”
在埃迪從屋頂跳下來, 挽起袖子準備去收拾人之前,突兀發表驚人言論的少女終于幡然醒悟,連忙阻止了他。
阿爾托莉雅抱住了氣勢陡然攀升到一個高度的男人的胳膊,撒嬌似的晃了晃,碧色的眸子亮晶晶:“我今天認識了一個新朋友哦。剛剛那句話,就是她教給我的。”
她?
埃迪在聽到前半句話時,心頭的怒氣還沒有消去,但後來才發現,阿爾托莉雅還真的交到了普通的、同齡的、一樣是女性的朋友。
這可真是太不容易,如果誇張點,都可以慶祝一下了。
許是因為一直在不同的地方游歷,沒能在一個地方停留稍久,阿爾托莉雅雖然活潑可愛,但除了一起旅行的同伴(加上在半路上硬被拽進來的埃迪),就沒有再交到朋友了。
所以,這還是第一次。
據阿爾托莉雅自己說,她的新朋友是住在附近村子的一個小姑娘,名字叫做妮娜,比她略大一點,但性格相投,很是說得來話。
她們能夠認識,也算是機緣巧合。
相識的契機是妮娜不慎之下丢失的重要物品,也就是,她悄悄寫給心上人的一封——情書。
情書被風吹跑啦,差點掉進河裏,被河水卷走。恰好路過的阿爾托莉雅在情書掉進河裏之前,眼疾手快地把那一封薄薄的信抓住,還給了氣喘籲籲追上來的妮娜。
然後,憑借這一封情書締結的緣分,一個捏着失而複得的寶貝述說感激,一個燦爛笑着說不客氣沒關系,這兩個小姑娘相談甚歡,迅速地成為了好朋友。
這也就是事情的來由了。
埃迪:“…………”
“情——書?”
埃迪總算從少女叽叽喳喳的講述中,捕獲到了一個尤為惹人注意的關鍵詞。
“就是把自己對喜歡的人的感情,用文字寫出來的書信啦。”
“……我知道。”
他當然知道情書是什麽,只是因為反應太驚愕了,才反過來被以為他不知道的少女誤會,給他詳細地解釋了一遍。
好像已經能夠猜到到底是怎麽回事了。
這,簡直……
果不其然,抱着他胳膊晃來晃去的少女嘻嘻一笑:“嘿~妮娜給我看了她寫的信,還告訴了我~‘愛’是什麽意思。”
“‘愛’就和‘喜歡’差不多,想要知道自己‘愛’着誰,只要思考,自己想不想和那個人長久地待在一起,想不想和那個人一起玩——如果都是肯定的話,那就一定是‘愛’了!”
“所~以~說~”
阿爾托莉雅又不搖晃埃迪的胳膊了,轉而扯扯他的袖子,示意比她高了太多的男人彎下腰來。
埃迪剛被她晃得腦袋暈,把頭低下來,臉頰上便多出了一個奇異的觸感。
“啾。”
就在他彎腰下來的那一瞬,嬌小的少女含着笑意踮起了腳,吧唧一下,親在了視作大哥的男人的左邊臉頰上。
臉上多了一小塊口水印的埃迪:“……”
嗯。
雖然這句話只敢藏在心裏不敢出聲,但,事實就是……
被猝不及防親了一口的男人維持着低頭的姿勢,足足沉默了好半晌,才緩慢地——僵硬地直起腰。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垂眼看向頂着一張仿佛冒着小花花的燦爛笑臉,正期待着望着自己的少女,眼中閃過一分更是一言難盡的晦澀不明。
“阿爾托莉雅。”
“嗯嗯?”
“你,還不到十五歲,現在想什麽喜不喜歡愛不愛的問題還太早了。這個話題,就此打住,不要再說了!”
埃迪的語氣加重了些許,變得尤其地嚴肅。
他很少會這麽嚴肅地跟少女說話,實在是今天的情況與之前不同,必須認真地強調才行。
然而,不愧是能把人類最強克制得死死的阿爾托莉雅。
她只眨了眨眼,就用一句天真的言論抵禦住了埃迪作為長輩給予她的肅穆教誨。
“為什麽呀,我真的很‘愛’埃迪大哥啊。”
“…………”
所以才說了,小小年紀才這麽大一點兒,扯愛不愛的幹什麽。
其中不能言明的重點是——被迫擔當糾正少女錯誤認知的導師的這個男人,目前活了差不多兩千多年的人生中,最不擅長、最無法應付的除了小鬼頭,大概就是關于“愛”的話題。
隐隐有點被戳到痛處的感覺,可少女清澈見底的雙眼又是這般純粹。
故此,埃迪只能深呼吸,耐着性子,蹲下來,極其勉強地挑揀出一些合适的詞彙,嘗試糾正完全沒弄明白什麽是愛情的阿爾托莉雅的錯誤觀念。
“我跟你說啊,你連對我的感情究竟是什麽都沒搞明白……媽的,我怎麽覺得很久以前也對某個人說過差不多的話?!”
阿爾托莉雅:“啊?”
“咳,你把我當做大哥,或者也能算是長輩,那麽,就只是尊重,崇拜,或者更像是親人朋友之間的喜歡……靠,我以前絕對跟某個人說過完全一模一樣的話!”
阿爾托莉雅:“咦?”
埃迪大哥似乎想要教育她。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每教育一句,他就像是忽然之間想起了什麽不愉快的回憶,要在後邊兒臉色不悅地磨一下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了。
這麽一來,教育基本上沒有起到作用,阿爾托莉雅聽得一愣一愣的,連埃迪本人都受不了了。
“算了!越扯越複雜,不掙紮了,我果真不是當人生導師的料……”
面上閃過一瞬的無奈,他還有可能是擔心阿爾托莉雅也會像曾經某個混小子那樣,被他越說越往牛角尖裏鑽,所以,幹脆放棄了繼續講空洞洞的大道理。
“這麽說吧。如果是想要待在一起,陪着你玩耍,那麽,凱,或者梅林——對他們,你的感覺應該也差不多吧?”
阿爾托莉雅陷入了深思,過了一會兒,才若有所思地颔首:“對哦……如果是凱的話,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對對對,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別想那麽多了,你要真是搞不明白,就去找梅林……那家夥才是你的老師,他肯定能讓你分清楚什麽是愛什麽是喜歡。”
埃迪剛如釋重負,自以為終于要解脫了。然而,下一刻,就見少女的神情驀然嚴肅,有些動搖的心立即堅定了起來。
“不對,埃迪大哥,梅林老師就是這麽告訴我的。”
埃迪錯愕:“什麽?!”
“其實,我才從梅林老師那裏過來……”
“梅林老師對我說,他是不懂感情的夢魇,拿‘愛’這麽複雜的情感去問他,也太為難他了。”
“不過……”
那個時候,梅林老師偏過了頭,讓學生無法看清他面上的表情。只聽見他的嗓音格外地輕柔,似乎帶有一絲迷惑的思索,又有些許恍然後的了然。
——阿爾托莉雅,你的話倒是給了我一些啓發,我好像,也能明白一點點了。
——如果想要一直和特定的人在一起,和他做任何事情都能高興,無論什麽時候都不想分開,這些就是愛·着·他的表現的話。
——嗯,明白了。原來我和你一樣,也……
“他說,他和我一樣,好像也‘愛’着你呢,埃迪大哥!”
“原來梅林老師和我都‘愛’着埃迪大哥,太好啦,這可真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但……咦,咦咦咦,埃迪大哥?你怎麽了?”
埃迪:“哦,我只是突然間意識到,被恩奇都拒絕真的是我自己活該……沒什麽。”
雖然情況并不完全相同,但是。
被心裏壓根沒有“愛”這個概念的笨蛋告白,無奈,無語,還不能下手收拾,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
阿爾托莉雅和梅林都被他打入了上述的“笨蛋”的行列,他現在心很累,很是無言以對,徹底放棄再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
“行吧,行吧,愛愛愛……”
他嘆了口氣,揉亂了懵懂少女的一頭金發,險些把她的蝴蝶結揉掉了。
“不管怎麽說——這個話題,都先給我打住。”埃迪沒有收回手,繼續按着阿爾托莉雅的腦袋,目光炯炯地與她對視。
“現在進入下一個話題:你的十五歲生日禮物,說吧,想要什麽?”
他轉移話題的水平還是這麽爛,而且,能想到的招數就那一個。
從妮菲塔麗到阿爾托莉雅,他都熱衷于給小姑娘準備禮物,這也算是,他表達自己對一個人的重視的主要途徑吧。
然而,縱使水平超爛,阿爾托莉雅還是成功地被他轉移了注意力。
“唔……”她托腮,面露猶豫:“可是,埃迪大哥,我還有十一個月才到十五歲呀。”
前一個生日剛過,禮物也收到了。男人送她的是一個精致的手鏈,現在就套在她的手腕上呢。
埃迪:“……”
埃迪:“我就是喜歡提前準備。”
阿爾托莉雅(毫不起疑):“哦,好的。”
抛卻前一個糾結的內容,她再度認認真真地陷入了沉吟。
思索花費了挺久的時間,但看着她沉靜下來的面容的男人并不心急。
從最不擅長的話題脫離出來,他放松了下來,已然下定決心,不管阿爾托莉雅想要什麽,他都會竭盡全力滿足她。
畢竟,這姑娘真的很讨人喜歡。
唔,如果不時不時冒出一些古怪的想法,再問他一些奇特的問題,對他說什麽莫名其妙的話,就更好……
阿爾托莉雅:“想好了!”
埃迪神色一正。
“哎呀,怎麽想了這麽久呢,明明早就應該想到的。”
“你說吧,想要什麽?”
“埃迪——大哥!”
“十五歲的生日禮物嘛,就是‘那個’啦。”
“也是妮娜告訴我的。她的心上人唱的情歌特別好聽,我從來沒有聽過,實在是太好奇了,先讓凱唱給我聽,結果他不會,還翻我的白眼。所以……”
埃迪:“等等?你該不會?喂,小丫頭——”
“嘻~”
少女開心地笑了起來,高高地舉起了一只手,脫口的話音字正腔圓,铿锵有力:
“禮物,想要你唱一首情歌給我聽~可以嗎,可以吧?哇!!!太好啦,埃迪大哥,你真好!”
埃迪:“…………”
不行了。
年僅十四歲的阿爾托莉雅·潘德拉貢,絕對是上天欽定的人類最強的克星。
她就是來折騰他的。
*****
照例的“大人的時間”。
照例的坐在酒館的隐蔽角落喝酒,身邊還有一只白花花的夢魇作伴。
不同于以往的是,埃迪今天喝得比之前還要多。
別誤會了,跟借酒消愁沒有關系——克星的願望雖然是讓他感到相當棘手,但也沒到需要犯愁的程度。
原因全在給他當了小半年酒友的梅林身上。
“阿爾托莉雅又給你添麻煩了?唉,身為她的老師,我實在是很愧疚啊。來,我給你倒酒,就當做賠禮吧。”
唰啦啦,空下來的酒杯滿了。
過了一會兒,這一杯酒又喝完了的時候。
“凱今天是不是又讓你給他開小竈磨練身手了?辛苦啦,再倒一杯,算是我替他感謝你。”
唰啦啦,酒杯滿了。
并且,殷勤地給他倒酒的魔術師還服務得相當周到。不用他伸手,甚至連接都不用接,杯沿就湊到了他的嘴邊,酒香頓時撲鼻而來,尤為誘人。
剛得到這等待遇的時候,埃迪是不願意接受的。
他又不是沒長手,倒倒酒也不過是幾秒鐘的事情,哪裏需要人幫忙?
所以,他直接就拒絕了。
拒絕完,自力更生重新盛滿了酒,正把杯子往嘴邊送,眼角的餘光就瞥到了讓他的動作不着痕跡頓了一下的畫面。
慘遭拒絕的白毛魔術師似是頗為委屈。
就算埃迪不在,但就梅林而言,也是無論走到哪裏也都是存在感相當鮮明的人。
然而,此刻的他到底有多失落多受打擊啊。
神色黯然,白發萎靡,腳邊兒都不飄花了。再往細看,他的眼神都很飄忽,嘴裏小聲呢喃着:“啊,我真是沒用,酒量不好就算了,這家店的酒無論如何都喝不下。”
“那麽,除了呆呆地坐着,我待在這裏有什麽意義呢……不能陪着埃迪喝酒,幫他倒酒也不行……啊,果然沒有任何意義啊,我的存在……”
冷不防瞥到這一張仿佛人生黯然無光的臉,埃迪的眼角微抽,目光往側邊稍轉了一下。
剛好,視線才轉過來一點兒,夢魇的自言自語聲就十分湊巧地變大了一些。
埃迪:“……”
梅林:“我好可憐啊,我好寂寞啊,我真的好沒用啊……”
……吵死了。
只想要安安靜靜喝酒的埃迪默默捏爆了木制的酒杯,終于忍無可忍。
罪魁禍首:“哎呀糟糕——杯子怎麽會突然壞掉呢,質量真不好。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去找老板給你換一個。”
不等埃迪捏起拳頭揍他,罪魁禍首就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再回來時,便真的帶回了一個完好無損的杯子。
“如果再壞掉的話就太危險了,我先看看……嗯,沒受傷。手沒被木屑劃到就好。不過。這樣的話……還是讓我給你倒酒?”
埃迪:“……”
“放心吧我來肯定沒問題。好了,來,接着喝吧~”
埃迪(額角蹦起十字):“……”
秉着不浪費好酒的原則,他懶得跟裝傻的家夥發火。
還是沒讓莫名這般殷勤的梅林直接把酒喂到他口中,但送過來的滿滿當當的杯子他還是接住了。
沒有急着喝,埃迪斜着眼睛瞥過去:“你今天怎麽回事,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兒,心虛?”
梅林矢口否認:“沒有,怎麽可能。我只是覺得你太辛苦,想要做點微不足道的小事,讓你能輕松一點啊。”
“哼。”埃迪輕哼,“少來,這種程度就叫辛苦,那我豈不是太沒用了。”
更何況,他壓根就沒覺得“辛苦”,一天下來又沒幹多少事。硬要說的話,白天基本上都要照着那兩個年輕人的梅林才叫做辛苦。
“好吧。”梅林說:“我坦白。其實是……總覺得你好像有心事。”
“想着直接問不好,也不好打擾你,就幹脆采取委婉一些的方式來安慰你啦。”
所謂“委婉的方式”,就是像這樣熱情地給他服務嗎?
埃迪聽了,只覺得梅林這個思路太奇特了。嘴角沒能抑制住地翹起了一點,但随後又向下壓了壓。
“自以為是。”他對梅林說的第一句話就這般不客氣,但語氣卻平和了許多:“我是會糾結那些亂七八糟東西的人?”
“啊,是呢……”
“不過,确實在想一件很久沒能解決的事就是了。”
他說完,注意力又回到了酒上,垂着眼睑,把才滿上的酒一飲而盡。
梅林把空酒杯接過,盛酒的動作已經開始熟稔起來了。
雖然很想知道埃迪提起的那件事是什麽,但他并沒有急着問。倒酒,遞過去,接過來,再倒滿……按照這個流程重複了好幾次,他便如預料的那般,看見了男人慢慢浮出些許酒意而微紅的面龐。
這之後,再把滿當當的杯子遞過去,梅林刻意遞得更近一些。嘗試着讓微涼的杯沿貼到男人的嘴唇上,用的力很輕,就仿佛蜻蜓點水,但男人肯定能夠有所感覺。
他也就等同于在賭。
果然,感受到了嘴唇上多出來的極輕的壓力,埃迪半垂下去的眼簾又擡起了起來。
此時的姿勢是,他用左手托着頭,身子是略微傾斜着的。梅林把酒杯送到他嘴邊,只需要張口就能喝到。
埃迪用略顯朦胧、但眸底仍有清冽的視線若有若無地掃了白發的夢魇一眼。
“想套話?”
“別說得這麽冷硬嘛,我是想要表示一下關心。然後,如果你願意的話,我也是可以做一個最完美的聆聽者的,出出主意也是沒問題的哦。”
“切。”
對話暫時停在了這裏,埃迪沒有再說什麽了。
不過,許是真的感受到了梅林的好意,他沒說話,但心思轉變反應在表現上,就是默不作聲地接受了來自于同伴的關心。
有人主動把酒送到口邊兒……算了算了,省點力氣,雖然感覺很別扭,但也不是不行。
很好。
梅林計劃的第一步總算順利達成。
接下來,是第二步。
“腳踝……應該好些了?”
在男人半閉着眼,就着自己的手慣着悶酒的時候,梅林站了起來,左手輕柔地放在了男人的肩上,同時,也用更輕的嗓音詢問。
能夠通過悄悄埋在男人身體裏的那一絲精神力察覺到,埃迪已經對他徹底放松了警惕。
這些日子,梅林一直通過夢境想方設法解決腳铐的問題。那頑固的東西雖然還是沒能取得下來,但他給埃迪按摩,好歹把幾乎壞死了的舊傷給治好了。
在此時提起這件事,為的還是讓埃迪更加放松,想起他對他的好,讓已經不那麽堅定的态度繼續軟化。
果不其然,成效已經展現出來了。
梅林的左手并不是放着就放着。他的手指那般靈活,似是自然而然地就向旁邊滑動,撫摸了一下男人落在耳畔的銀發,最後,又相當坦然地落到了男人的……嘴角旁邊一點的位置。
有些許酒液還落在那兒,他輕巧地用指尖把未幹的水珠拭去,頓了頓,又像是忽然提起了一分好奇,把沾了酒水的食指放入了自己口中,輕輕地抿了抿。
“唔——果然還是好辣。”
辣得受不了,以至于埃迪在被他的小動作驚到,下一秒用瞬時清明起來的金眸瞪過來時,梅林還能夠露出相當無辜的表情。
“邊兒去邊兒去,我不喝了。”
埃迪瞪完讓他又覺得渾身不舒服的梅林,便坐直了身子,把梅林往旁邊推了一下。
只是有些不舒服,沒有生氣。
梅林也就順勢放下杯子,乖乖地坐好了。
“……還行吧,跟之前差不多,都沒什麽感覺。”
“那還是不一樣啊,以前你是已經痛到沒感覺了,現在……哈哈,辦法奏效就好,等把那東西摘掉之後再來謝我也不遲,如果還要送我什麽感謝的禮物我也是不介意的啦,送什麽我都接受,當然最好貴重一點……”
埃迪已經到了口邊的謝謝頓時被哽得說不出來了,于是,什麽也不用說,直接揚手,照着梅林的後腦勺就是一下。
“好啊,給你的禮物!”
啪!
梅林:“哎喲。”
他消停了,但捂着後腦勺喊痛的時候,卻偏頭,沖埃迪笑。那笑容,擺明就是“好啦好啦這份禮物我也願意接受啦”的意思。
埃迪瞥着他,本還有點漠然的神情又松動了些許。
又過了好半晌,耐心十足的梅林才聽到埃迪複起的聲音。
“你那個千裏眼……這什麽怪名字,反正,就是能得到很多情報的能力是吧。”
埃迪略微皺起了眉,沒有猶豫多久,便直接問了:“能幫我找人麽?”
梅林就等着他這句話,自是欣然答應:“可以啊,你想找什麽人,有具體的特征嗎?”
埃迪煩的就是這個。
要是知道具體點的線索,他估計老早就把人找到了,但問題是,壓根就沒有特征啊。
他把一年前多從仙後那裏得到的有等于沒有的線索轉述給了梅林,說完,還不免抱怨:“說什麽往我想去的方向走就能遇到,我都跟着你們快把這個國家都轉遍了,人呢?!”
毛都沒見着。
抱怨完,他還等着梅林的見解呢,随後就發現,梅林好像很震驚,一時話都說不出來:“…………”
埃迪:“怎麽了?啊,果然找不到吧。沒事,我再自己慢慢找。”
梅林:“不……”
埃迪:“唔?”
“阿瓦隆……你要想要去的地方,是阿瓦隆?”
“對啊。”
“……好的。不用找了,我已經明白了。”
“啥?”
梅林重新擡起了方才垂下的頭,将激動掩藏在了悄悄捏緊的手心裏。
“該怎麽說呢……也許,這就是我沒能提前看到的另一條軌跡吧。”
埃迪一愣,尚未反應過來他這是什麽意思,眼前便多出了向他展開的手心,以及,魔術師所顯露出的最是爽朗的笑容。
“想去往那傳說中的樂土,遙遠的理想之鄉,沒有使者指引,确實很困難啊。”
“所以,不趕緊握住我的手,怎麽能夠去得了呢?”
*****
事出意外,少女的修行旅程需要暫停兩天了。
負責教導她的老師要帶着在路上認識的大哥去一個地方辦事,時間不會太長,估計很快就會回來。所以,阿爾托莉雅和凱就在一個小鎮子暫時留幾天,等他們回來再啓程。
他們去的地方是阿瓦隆這件事,沒有透露過兩個年輕人,因為沒什麽必要,要做的還是埃迪的私事。
埃迪實在沒想到,他要找的那個“使者”就是梅林,還真的是随便走走就可以遇到。
陰差陽錯下拖了一年才得知真相……也沒辦法,結果是好的就行了。
夢魇似乎是阿瓦隆的常客,生活在那片樂土中的妖精們對他格外熟悉,像是誰都認識他。
也正因為太熟了,梅林剛把埃迪領進如仙境般的島內,就被一擁而來的妖精們拉着拽着拖走了。
“我一會兒就回來等我啊一定要等我——”
只來得及丢下這一句話,梅林就在埃迪眼前消失了。
埃迪:“……”
無語了片刻,他就果斷把不知道到哪兒去的“使者”給遺忘了。畢竟,他來這裏是找盧卡斯的。
埃迪向四周張望了一番,因為不認路,更不知道盧卡斯在哪裏,便順應內心,随意挑了一個方向往前走。
他踏出了一步。
原本只是平靜地鋪灑在土壤上的花瓣被腳步濺起,最是柔美的顏色,便再度輕輕飄揚。
這一步跨出後,他停了下來,沒有再動。
濺起的各色花瓣飄搖了一陣,便輕輕地回落,有幾片堪堪停留在他的鞋邊。
“不愧是樂土啊,這裏,全都是花嗎。”
埃迪感慨。
站在阿瓦隆的邊緣放眼望去,視野裏,盡是一片茫茫花海。
第一次來到這裏的人,想要往前走,在邁步之時,或許都得猶豫一下,唯恐自己的闖入破壞了絕美花海的寧靜。
埃迪倒是沒有這個顧慮。
在短暫的欣賞過後,他悠悠地望向遠方,只在唇邊勾起了一抹笑意。
“可不要在這麽美的地方玩得太久,連我都找不到哦,盧卡斯。”
……
無需尋找,梅林來到位于花海深處的被密林環繞的湖泊,一眼就看到了他想要的人。
啊,沒有漏字,這麽說更貼切一些。
稍微有點出乎意料的是,那兒不止是埃迪一個人,還有別的……妖精?
不是笑着把梅林拖走的那幾只,而是另外一批,平時因為內心,從來不會在外來者眼前露面的幾個羞澀的湖中仙女。
她們怎麽會現身,跟從外界來的男人相談甚歡?
梅林有些奇怪,本想徑直過去,可緊接着,他依稀聽到了從前方傳來的奇怪的聲音。
下意識地停下,稍稍掩飾住身形。
那是……歌聲。
卻不是普通的歌聲。
說不得有多動人,實際上,還因為不熟練和隐約的別扭,讓歌的旋律顯得有幾分僵硬。
但。
站在樹後,只将浮出幾分癡意的視線投向遠方的夢魇聽在耳中,自以為能夠在陰翳中按捺得更久的心,像是被猛地撞擊,狠狠地悸動了。
這是一首情歌。
湖中仙女輕輕撥響了豎琴,那幹淨而單純的音樂成為了最好的伴奏,映襯着随伴奏而起的低沉嗓音。
埃迪本來不會唱歌,完全沒有學過,也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有一天要費力去學,學來唱給一個小姑娘聽。
可他答應了,就一定要做到。于是,湖中仙女就成了他的臨時老師。
“假如愛人就在眼前,你凝望着她,她的眼裏便是夜晚垂落在湖面上的皎潔月光……”
“等等,問題是,我沒有愛人。就給一個小丫頭唱首歌而已,對我的要求別弄這麽高……好吧好吧,我認真。可想象?想也得有人可想啊。”
果然,唱歌——還是情歌,對他來說難度太高了。
可沒有辦法,湖中仙女的要求也相當之高,一定要讓他擺出認真的态度,不然就不教了。
埃迪只有勉強參考自己認識的那寥寥幾個人,頗為艱難地構想出了一個現實之中并不存在的形象。
他構想的時間用了很久。
而若要問他,在沉默的期間,腦中最先想到的原型是誰……
也是無關緊要的問題,不需要回答。
只需要看最後的結果,就行了。
從某一個剎那開始,男人原本還有淡淡浮躁的面龐,悄無聲息地沉靜了下來。
他坐在湖邊,淩厲的眼眸仿若放空,沒有明确的目标,便只是望向前方。
當歌詞的第一個字音從微張的口中漏出時,略顯空洞的眼神出現了細微的變化。
金眸明亮,猶如将正空的烈陽放進了他的眼中,又摻入了從未對任何人顯露的柔和。
熾熱的愛意,婉轉的柔情,看似相斥,卻能在這個男人的眼裏毫不突兀地相融。因為,他本身就是由這兩種矛盾對立的感情結合而成的人。
“……你是我全部的歡樂。”
“……你是我所有的喜悅。”
古老的,不知流傳了多久的歌謠。寄宿在詞中的纏綿情意,全都在此刻活了過來。
所以,歌聲并不需要多麽地動聽。
因為情歌所想表達的,全都含在了男人的眼裏。
“你已無牽挂于塵世,但你确實還有我的愛。絲竹之聲仍在演繹,但你卻與我無緣相戀……”
所唱竟是悲傷的。
可是,那也不重要。
根本沒有愛人的男人認真了起來,把這首才學會的歌唱給了素未謀面的某一個人。
不知道那人身在何處。
不知道那人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只是下意識地覺得,美麗,溫柔,是他一定會喜歡的模樣。
可是……
被他的目光所注視着的人。
看到他的神情,也被他的雙眼映入其中的人啊。
無論是誰,都會在一瞬時的觸動過後,毫無疑問地相信。
——他愛着的,就是被他所凝望的自己。
……
……
臨時藏身于暗處的夢魇,便在那一刻幡然醒悟。
他以為男人發現了他。
因為,男人所望的方向,就是他藏身之處。
——啊。
梅林的雙眼緩緩地睜大,比密林之中暗藏的陰影更暗的黑色便在瞳孔中蔓延。
——原來,也愛着我啊。
他滿心喜悅。
——太好了。
——太好了。
內心深處還翻卷着的,是從始料未及的驚喜晉升而成的狂喜,慢慢沉澱後的暗潮湧動的餘韻。
在仿若如常,讓身影出現在陽光中之前,心裏扭曲的程度再度悄然地加深,可梅林的微笑還是那般溫和俊朗,仿佛不潛藏絲毫陰翳。
微不可見地,他舔了舔唇。
“真好聽呀。”
——讓我無法,也無需再僞裝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