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國王陛下不僅帶回來了一個無辜的小孩子, 還帶回來了一個似乎更加無辜的小姑娘——

那,為什麽要說“無辜”?

那還不知道名字的孩子雖然被餓了一整天,但就事實而言, 那還算是毫無帶孩子資質的陛下的無心之舉。可新帶回來的這個姑娘也不過十幾來歲, 剛到帕帕拉沒到半天,就被一座巨山轟然壓頂。

“識字吧不用說了你肯定認識!來來來, 到這裏坐下, 拿起筆, 這些我看了就頭痛的羊皮卷從現在開始都是你的了!”

安塔西亞:“…………咦!”

當然了, 這個仿佛強擄少女只為剝削她的免費勞動力的行舉再一開始就受到了忠臣們的死谏——好吧, 誇張了點,但那堅決反對的勢頭一點兒也相差無幾了。

埃迪又怒:“搞什麽啊你們!不是說可以找一個輔佐官給我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麽,這個,看到沒,就是我找的!”

大臣:“陛下息怒!不是不讓您認命輔佐官,實在是——您難道不讓這位姑娘休息休息,平複好心情,了解一下我們帕帕拉的大致情況再上任嗎”

埃迪:“……”

真不好意思。

因為太激動, 他又忘記“普通人類”跟自己不一樣, 需要充分休息的了。

“…………抱歉啊。”

在正式解脫前, 還得繼續在痛苦海洋中翻騰的男人慢吞吞地坐回了本來指給安塔希娅的位置, 盯着面前再度堆成山的公文,仿佛面對此世之敵,眼中閃過一絲晦暗不明的陰影, 目光更是淩厲。

安塔希娅被大人這一句陰沉沉的抱歉驚吓到了。

倒不是因為語氣恐怖,而是因為,她怎麽都想不到,自己只想要作為忠誠的仆人侍奉這位大人,可真正面對的,卻是這般……

“輔佐官……大人,如此卑微的我,怎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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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可以就可以。”

又要為他的翹班付出慘痛代價的埃迪眼皮不擡,就說出了如此斬釘截鐵的話。

安塔希娅本來想要跪下,但膝蓋隐覺冰涼,莫名地無法彎曲。而男人雖然沒有看她,可平淡的話音卻像是有着神奇的、可以安撫人心的力量,讓她心中的惶惶不安漸漸退散。

“不要說什麽你沒有這個能力的話,我知道你可以,你只需要盡快适應,然後,把你的潛能展現給我看。”

安塔希娅愣住了,腦中出現了一瞬的空白。

男人還在漫不經心地說:“啊,也不用擔心遭嫉妒還是受排擠,沒見到剛才那幾個家夥歡天喜地的模樣麽我選的人,他們是不可能有意見的。”

歡天喜地,也是因為從此之後可以不用時不時就被陛下罵蠢貨,也不用整天打擾陛下睡午覺了,而且,國王陛下真的不是當國王的料。

至于有沒有意見——

怎麽可能有呢!

初次踏入腳下這片土地的人定然無法理解,但事實就是如此。帕帕拉是一個相當奇特的國家,從國王到最普通的平民,都不能與其他任何地方的人劃上等號。

其中有一點便是,即使國王不是一個合格的國王,但他說的話,他作出的決定,就算不給出任何解釋,也不會有人質疑。

所有人都近乎盲從一般地相信他。

這不是一兩日內能夠發生的變化,而是經過這幾年的時間,宛如奇跡般一點一滴萌生,發芽,最後鑄就如今的結果。

安塔希娅現在還不能夠理解,但,她卻已經能夠隐隐約約察覺到,這股絕對信任的來源究竟是什麽。

才過了這麽一會兒,少女心中的迷茫就被驅逐了。正好這時候,男人停頓了一下,像是另外考慮到了別的可能,又補充:“唔,好吧,如果最後還是覺得勉強,那就——”

“不!大人,我會努力的……不對,我一定,會做到能讓大人滿意的程度!”

“喲,這個表情不錯嘛。”

埃迪擡了擡眼,便把少女宛若徹底新生般的狀态改變看在眼裏,很是欣賞。

這就對了,之前那唯唯諾諾的樣子像什麽。都說過他不需要仆人,只需要一個能幫忙的輔佐官了。

紫發藍眼的安塔希娅原本是一個天真單純的少女,方才問清楚了,她剛滿十五歲,身姿格外纖細,看上去格外嬌柔。

但骨子裏,她的倔強和剛毅卻并不亞于男子,甚至還要比大多數男人更勝一籌。

是埃迪的話語太容易将人洗腦了還是說,安塔西亞的心中本就有那麽一點小小的火種,只是因為意外而降臨的契機将火種點燃。

即使剛開始的時候只有一丁點,也足夠了。

埃迪很高興能從這個少女的眼中看到堅毅不屈的火光。

不是早就說過嗎,最初那一次決定救她,是為她的歌聲。第二次,則是為了她眼裏的堅強和決絕。

而且……唔。

是他喜歡的藍色。

他喜歡凝視湛藍色的澄澈眼睛,這也會讓他心神寧靜。

“我現在不累,不用休息!大人,有什麽我能夠做的事情,您請吩咐吧。”

安塔希娅迫不及待想要為大人奉獻自己的力量了。

然而,她的大人沉默了半晌,也沒有讓她過來幫自己批閱公文。

“十五歲,稍微小了一點兒,不過……應該沒問題吧,照顧小鬼總不可能比看這些歪歪扭扭的字更難吧”

好,不管那麽多了就這樣。

“你去——”

“嗯嗯!”

“……外面轉轉,把一個這麽點大,”比劃了一下,“白色的,面無表情的小鬼帶過來。”

“然後,大概一天兩天的時間,你就負責養他吧!”

安塔希娅興高采烈:“遵命!”

……

等、等等,大人要她養什麽來着

小……孩子!

*****

不是所有“女性”都擅長養孩子……不對,是“生來就會養孩子”。

安塔希娅是貴族出身,從小被嬌養,連家務事都沒有做過,怎麽可能對照顧小孩子這種相當麻煩的事情一上來就無師自通。

所以,她與所羅門打的第一次照面,就陷入了非常糾結的境地。

手足無措。

站在乖乖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白發孩子面前,連抱都不知道該用什麽姿勢抱——更何況,她那纖細的胳膊根本抱不動所羅門。

“怎麽可以……大人,不,王交給我的第一個任務,難道還沒有正式開始,就要徹底失敗嗎?”

一秒就默認自己成為了帕帕拉子民的安塔希娅感受到了一絲絲絕望,但,不足為道的些許那崩潰迅速被心頭不肯就此認輸的火焰燒了個幹淨。

“不行!!!”

“王啊,您的用意我明白了,如果這是您對我的考驗——我絕不能辜負您的信任!就讓我在這裏邁出第一步,為您的偉業獻出微薄之力吧!”

如果王聽到了,一定會面無表情地說:想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哪裏有啥偉業,只不過就是要你幫忙帶孩子而已。

不過,王并不在這裏,安塔希娅下定的決心也無人能夠知曉,這個美妙的誤會就只好長期且無上限地保持下去了。

許是把毅然抛棄了過去所有一切後僅僅殘留的那一絲傷痛摻入到了行動中,本就想着要證明自己一定能給王解憂的少女幹勁十足,把來到陌生之地,與陌生之人打交道的生疏和遲疑全都抛了個幹淨。

她虛心向在她來之前照看着所羅門的婦人們求教,并且仔仔細細地觀摩了“老師”們給自己的孩子洗衣做飯喂食等等的全過程。

對于只有十五歲,最是青春靓麗的少女而言,這時學着做這些事情似乎還太早了,而且,即使旁人不知曉安塔希娅的來歷,也能從她那亭亭玉立的身姿看出,她并不是普通的村女。

連老師們都在說,陛下為什麽不直接把照顧小所羅門的任務交給她們了,讓雙手如此光滑柔軟的安塔希娅來接替,實在有些暴殄天物了。

可安塔希娅本人卻在溫柔地感謝了大家的關心之後,神色堅定地表示自己能行,并且,一定能做到最完美的地步。

不僅是因為天資聰慧,再陌生的步驟只要聽一遍就能明白該怎麽做,還有那相當苛刻自身、放下前貴族的矜持的竭盡全力——她也真的做到了。

經過多番研究學習,終于到了實踐的這一步。

安塔希娅就算來之前還信心十足,覺得自己肯定沒有問題,但在真的面對一個事先完全沒有接觸過,不知道會不會遭到排斥的小孩子時,還是會有一點擔憂。

結果,事實卻證明,她的擔憂完全是多餘的。

天底下不可能再找出比所羅門還要好照顧的小孩兒了!

——單指的在照顧日常起居的這一方面。

觀摩學習的過程中,安塔希娅見過了老師們的孩子,都是五歲左右大,但這裏面,即使挑出最乖巧最聽話的那個孩子,也不會每一次都乖乖地聽母親的話讓幹什麽就幹什麽。調皮幾下,耍一耍賴,讓家長頭疼一疼,都是常事兒。

然而,小所羅門就完全不是這樣。

他才能叫做真正的“聽話”。

讓擡手就擡手,讓張嘴就張嘴,就算給他洗臉的時候用的力氣稍微大了一點,把臉頰擦出了一點紅,他也不吵不鬧,只用孩童才能擁有的大眼睛靜靜地望着她,好像在告訴她,沒關系……

後面這半句話顯然是安塔希娅自己想多了。

不過無傷大雅,就算這麽“聽話”的所羅門幾乎從不跟她說話,問十句也不見得能回一句,相處了幾天下來,安塔希娅已經非常喜歡這個安安靜靜的孩子了。

其實,還有一個安塔希娅暫時不會發現的隐藏事實。

她是以色列人,而所羅門是以色列之王的親子,也是未來的以色列國王。

因為父親只是擁有爵位的普通貴族,安塔希娅并沒有機會前往王都觐見國王,更別說見到王子的面了。

幸好她不知道所羅門的真實身份,不然,對這孩子的喜愛中肯定難免摻雜些許因聯想到家族和父母而起的複雜之情。

“王——王,王啊,您請看!”

如此歡快,宛若從泥沼中掙脫的夜莺的歌聲,便在總是死氣沉沉的皇宮內傳響起,為此間增添起了好幾分生機。

“唔?”

又一次——沒錯,又一次快被政務折磨得瘋掉的埃迪剛把頭擡起,只看了一眼,就差點被剛好提起來的一口氣嗆死。

“咳、咳咳咳——”

“王!您怎麽了?唔哇!我這就叫人……”

“等等等等給我回來,小丫頭,你的王還沒死呢!”

埃迪記得,自己前幾天還叫人不要給所羅門編辮子,今天,安塔希娅就炫耀似的把換了個發型的所羅門帶到了自己眼前來。

好好的頭發,雖然長了點,亂了點,軟了點——但是,怎麽眨眼功夫沒見,就變成這樣了!

埃迪沉默地看着被安塔希娅紮了一根麻花辮的所羅門,頂着這根又長又粗的麻花辮的小鬼頭也沉默地看着他。

這根本是女式的編法,發尾還赫然多了一根漂亮的絲帶。罪魁禍首完全沒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因為每天梳洗成了習慣,她就是這麽給自己編頭發的,所羅門的辮子跟她的辮子,簡直一模一樣。

她還用亮得過分的眼睛望向埃迪:“王!您覺得這樣如何?”

埃迪:“……我覺得不如何。”

安塔希娅大震驚,繼而,整個人的顏色都灰暗了。

“我……失敗了……沒能得到王的認可……”

埃迪:“……”

埃迪略微移開了視線,語氣不改:“不算難看,我勉強承認,比我想象的要稍微好一點吧。”

“嗯!”

安塔希娅立即複活。

“不過。”埃迪昧着良心說了句違心話(他還是覺得男人就不應該紮辮子),又把話題扯了回來。

“這麽編着也太單調了,稍微改一改。”

安塔希娅拉着所羅門的手,帶着他離禦座更近一些。埃迪偏過身,這個高度正好,他不用站起來,擡手就能摸到所羅門的頭。

他把安塔希娅編得油光發亮的長辮解開,扒拉了幾下,把小鬼的頭發分了大概三分之一出來。

所羅門的頭發尤為蓬松柔軟,所以,很容易就能捏在手裏定型。

埃迪也是第一次給人編頭發,但感覺跟編花環差不多。所以,只稍微想了想,他的手指就很是順利地動了起來。

“就編這一束,然後,再找個什麽東西箍起來。”

那三分之一的白發再分成三份,在男人悠悠翻轉的指尖纏繞在一起,變成了不再像之前那樣過于粗壯的辮子。

編到末尾的時候,埃迪用牙咬着的那根絲帶就可以派上用場了。他把辮尾留出了一小截,向後折了一折,之後就用帶子繞上去了一圈,打上一個不會輕易散掉的結。

“這帶子還是不好看,換成別的,再硬一點的環更好。唔,手邊找不到可用的,暫時就這樣吧。”

埃迪神色自然地收手了。

安塔希娅看完了他親自給小孩子編頭發的全過程,震驚終于從眼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為誇張的——崇拜!

“王,您真是無所不能!嗚,想要為您分憂的我,還差得太遠了。”

“你這姑娘怎麽老是喜歡用這麽誇張的形容……算了算了,随你喜歡吧。”

埃迪也不在意這些細節,把才編好的這一團辮子托在手心,捏了捏。

嗯,手感确實不錯啊。

面不改色地捏了好幾下,他心情好了,也就順理成章地暫時抛下了公務,把辮子舉起來,放在所羅門的眼前晃了晃。

“喏,你自己看看,喜歡麽?”

他是故意這麽問的,也是故意把這不給自己面子的小鬼擺弄來擺弄去,為的就是想從所羅門的臉上看到除了平靜之外的表情。

或者,就算表情不變也無所謂,說點表達不滿的話也行。

——再怎麽不會表達,當自己被人惡意捉弄的時候,總該有點反應了吧?

這就是埃迪的想法。

可以說,對于所羅門接下來的反應,他是懷揣着一絲莫名而生的期待的。

可是。

他注定要失望了。

所羅門望着他,也注視着自己被男人綁起來的頭發,過了很久,才極其緩慢地搖頭。

埃迪以為,這個搖頭的意思是“不喜歡”,心裏正欣慰地想,這小鬼好歹能有喜好和厭惡之分——

“不明白,你的問題。”

童聲本應稚嫩,卻因為毫無起伏的聲線顯出了只會讓人皺起眉的死板。

“有什麽意義。”

所羅門淡淡地說。

男人放松了些許、卻又在下一刻凝固起來的神情就倒映在他的眼裏,這下分明了,他的雙眼就是鏡子。

可以反映、顯示出外界的一切,本身卻沒有顏色,更沒有——名為“自我”的心。

所羅門不明白。

他已經在這座皇宮住了好幾天,但是,無論是将他帶到這裏來的男人,還是在這裏遇到的其他人,都在做讓他無法理解的事情。

在非特定的時間,詢問他餓不餓,渴不渴,是否感到寒冷。

沒有意義。因為身體的機能沒有受損,還能正常運作。

在進食時,進行額外的交談,再度詢問他對食物的味道是否滿意。

沒有意義。因為他什麽感覺都沒有。

在更多的時候,做出一些奇怪的事,嘗試對他提及更加難以理解的話題,就比如現在這個。

沒有意義。

因為他——根本無法定義,什麽叫做“喜歡”。

無論對他做什麽都是毫無意義。從所羅門的瞳孔深處傳遞出的,就是這般冰冷的信息。

“這,為什麽會沒有意義呀?”

安塔希娅還沒有意識到所羅門的本性,心中疑惑,還要耐心地解釋:“王不就是想要征詢你的想法嗎?如果喜歡,當然很好啦,如果覺得這個樣子不好看,就大膽地說出來……”

“安塔希娅。”

“王這麽寬容,肯定不會……”

“安塔希娅。”

“嗯、嗯?王?”

微微俯身,摸着所羅門的頭輕聲說話的安塔希娅忽然被打斷了。

她不明所以地頓了下來,擡起頭,卻錯愕地發現,王的臉上,竟浮現出了宛如陰翳般的表情。

“不用對他說這麽多。确實,這才是真正沒有意義的事情。”

“王——?!”

雖然不明白王為什麽會有這麽突然的變化,但安塔希娅已然察覺到了他的憤怒。

可這憤怒,卻不像是對着所羅門的。

而是,對着位于他背後,操控着一切的——誰?

“再照着他幾天吧。”

“遵命……可是,王,您打算外出嗎?”

“沒錯。”

此時此刻,埃迪已經站起了身。

他的面上仍有一時間揮散不去的陰影,可安塔希娅看到,男人金色的雙眼就算被陰雲蒙蔽,也仍舊那般熠熠生輝。

“我還是得再去一趟。”

“就算後面會證明我的決定有多愚蠢,又是如何多此一舉……”

也得多這一次事。

不然他氣不過去,也忍不下這一口氣。

——于是。

仍籠罩在安寧之中的以色列皇宮。

大衛王等來了一個意外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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