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教會一個沒有心的人, 慢慢地學會“人”的感情……
真是難。
真是麻煩。
再加上負責教的男人相當不擅長教學生,對于某些感情的理解自己都不怎麽像樣,這個漫長的教學過程就難免摻雜着痛苦了。
不過, 埃迪還是沒有放棄。
他把這輩子的耐心全都丢給所羅門了, “教學”的方法雖然奇怪,但也确實是很有他的風格——也只有他能夠想到的方式。
把人類所擁有的, 埃迪所知曉的種種感情分開列出, 帶着所羅門一種一種去感受, 一點一點去“學習”。而順序先後并沒有規律或者講究, 全是他哪一天恰巧想到了, 就立即行動起來,把例子找給所羅門看。
例子……對,就是例子。
“首先來一個。就‘疲憊’吧,耶底底亞,你是不是就沒感覺到累過?唔,不對,肯定感受過,只是不知道那就是疲憊。”
埃迪把所羅門帶到田野邊, 去看人們在田地裏辛苦地勞作。
把勞動過程中那一張張被太陽曬得通紅的臉看清楚了, 再把臉上的汗水, 呈現出的疲倦神色仔仔細細審視, 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非常直接。
“別愣着,你也去幫幫忙。”
埃迪輕飄飄的一句話, 就讓所羅門站在了田地裏,雙手雙腳都糊上了厚厚一層泥,好好的一身華貴的袍子也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整整一個太陽最大的下午,所羅門都在幫忙給農人們播種。
汗水不要錢似的一直從額角、脖頸、背心冒出,很快就把緊貼身體的布料打濕。他的腰彎了這麽久,再想要直起來,便響起了一陣清脆的咯嘣聲,還有說不出的酸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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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怎麽樣。”
在旁邊看着他忙忙碌碌的男人直到最後才說話,而且,還要一巴掌拍在他好不容易直起來的背上:“還動得了麽?”
沒有幸災樂禍,這是肯定的。
頂多——算是在旁邊正大光明地看熱鬧。
所羅門嘗試着擡了擡手,注視着自己明明沒有動,卻不受控制在不停顫抖的手指,面上浮起了疑惑之色。
“能夠移動。”
他謹慎地得出了這個結論,頓了頓,才繼續補充:“但是,花費的力量比正常狀态更多,還有之前從未出現過的異樣情況……”
比如雙手顫抖,雙腿發軟,腰部酸痛等等。
“這就對了嘛。記住哦,這就是累了的感覺。雖然會覺得很不舒服,但疲累過後痛痛快快睡一覺起來,精神都會好上很多。”
埃迪滿意地點頭,注意到所羅門伸展開後就像是忘記收回去的十指,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竟是噗嗤一笑。
所羅門被他笑得愣了愣,投來了更是迷惑的目光。
“你還真是柔弱啊,只做了這麽點事兒就累成這樣,太缺乏鍛煉了。回去之後再累一累,練點肌肉吧。”
埃迪把所羅門的一只胳膊抓過來,不管他袖子和手掌裏沾滿的泥巴,就直接捏了上去。
所羅門:“肌肉……”
在埃迪甩開他之後,他望着男人悠然的背影,不知怎麽,右手也按住了自己的左手胳膊,捏了一下。
果然,又瘦又軟,完全沒有“男子氣概”。
“男子氣概”這個詞也是從男人嘴裏說出來的。
比之前聽到的那些詞彙更好理解,所以,所羅門很輕易就明白了男人的意思。
他現在已經知道“疲憊”是什麽感覺了,在男人把他送回去,又有好長一陣沒有出現的這一期間,“疲憊”就成了他經常會深刻體驗的感受。
所羅門默默地加強了對身體的鍛煉,不僅成功練出了肌肉,還讓個頭猛漲了一頭,讓下一次再來的埃迪一見,着實被吓了一跳。
好啦,接下來是第二種感情。
也就是——
“‘高興’,‘快樂’,‘激動’……反正大致就是這幾個詞,意思不是完全一樣,但由于它們都有一些共同點,分開來講你又不好理解,幹脆就一起說了吧。”
既有不好理解的原因,當然,也有負責教學的埃迪覺得實在是棘手的——好了,不能多說,就當只有前一個原因吧。
“總體來說,就是當你看到了什麽東西,或者經歷了什麽好事,心情一下子就變得輕松……能理解麽?啊?看你這表情就知道不能理解。好吧,我們還是去找個例子。”
而這用以教學的例子又相當好找,埃迪壓根不需要糾結,就把所羅門帶到了帕拉拉的皇宮。
跟所羅門居住的那座皇宮不同,帕帕拉的皇宮要小很多,但是,裏面的氛圍卻是熱鬧又不乏積極的。
名為輔佐官,實為包攬大權的執政官——安塔希娅閣下正在處理政務。
代替一看到羊皮卷就頭痛的埃利克陛下坐在這裏,已經有十幾年的時間了。
緊張得要将每一個字都仔細看清的少女也已成為了過去,如今的執政官閣下不僅身姿高挑窈窕,紫發沒有再綁起來,而是如瀑地披下,無論從哪裏看,都是一位美麗妩媚的成熟女性。
根據公認的觀點,經過多年的磨練,安塔希娅閣下的氣場已然可以震懾除國王陛下以外的所有人,她在私下可以溫柔可親,而需要展露威嚴的時刻,便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冰山麗人。
——嗯,每天的日常工作時間,就屬于“需要展露威嚴的時刻”。
安塔希娅從開始處理公務的那一刻開始,就目光專注,神色嚴肅,中間沒有露出笑容過。
中間有侍女悄聲走近,為執政官閣下送來點心,執政官閣下也忙得沒有擡頭的時間,只是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然後,又過了一陣。
又有另一個侍女悄悄走到執政官閣下的身邊,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安塔希娅:“……”
安塔希娅:“啊,好的,我知道了。”
颔首回應之時神色仍舊不改,手中的羽毛筆也沒有停頓。但是,在奉命将陛下給執政官閣下的首飾送來的侍女退下之後。
安塔希娅的視線落到送到自己手邊的小木盒上,不用打開盒蓋,就知道裏面放着什麽。
王自己不喜歡黃金,卻熱衷于把各種各樣或是花哨或是珍貴的飾品往她這裏送。
以前送得還比較少,最近幾年,許是發現也算是自己養大的小姑娘搖身一變,終于長成了漂亮的大姑娘,需要用首飾來裝點了,王便将自己的大方毫不掩飾地展露了出來。
安塔希娅的首飾已經多得快放不下了,但是,她又在自己的卧室裏多放了一個櫃子,專門來将王的賞賜小心翼翼地珍藏。
每一次收到首飾,都會讓她非常高興,更何況,這一次的首飾,還有些不同尋常。
侍女告訴她,王特意告知,這次的耳環是耶底底亞選的,算是提前送來的她的二十七歲生日禮物。
“哎呀,耶底底亞這孩子……”
安塔希娅本來想要把事情都處理完了再來看耶底底亞送她的耳環是什麽樣子。
可是,盒子就在手邊,她寫一個字,目光就不自禁地往旁瞥,再寫一個字,又往旁瞥一下。
安塔希娅:“……咳咳。”
啪地一聲,她把筆擱在桌上了。
仗着此時沒有人來打擾,自是更沒有人會看到她這一下從嚴肅轉為欣喜若狂的變化。安塔希娅捧起那個小小的木盒,左右看了看,便丢下還沒有批完的那一部分公文,悄悄地鑽進了議事廳後供給人休息的小分室。
剛開始的步伐還是穩重的,但沒走出幾步,她的腳步就要像裙擺一樣飛揚起來。
接下來,執政官閣下就像重新回到了十年前的少女模樣,取出耶底底亞送她的那對金耳環,對着銅鏡歡天喜地地戴了又摘摘了又戴,足足擺弄了一個多小時。
期間,還不乏傳出“啊啊啊,耶底底亞的眼光真好。但是,好難選擇啊,今天到底是戴王送的這一對還是耶底底亞的禮物呢?等等,幹脆一天一樣輪着來!”這樣意義不明的聲音。
必須要說明的是,這是執政官閣下在只有自己的場合才會表現出的真實的自己,若是有外人在,她是肯定要維持自己的形象的。
這也就意味着,安塔希娅在喜滋滋地試戴耳環的時候,完全不知道,暗中有人在偷偷觀察她。
而且,這暗中窺探的惡劣之人,竟然是——
抱歉,就是她最敬愛的埃利克陛下,以及她最疼愛的耶底底亞。
埃迪快要在暗處笑死了。
他當然知道這麽幹很對不住安塔希娅,笑得這麽大聲更加對不起那個被蒙在鼓裏的姑娘,但是——誰叫安塔希娅這麽可愛呢?
這姑娘越長越大,就越不願意在他面前撒嬌(其實小的時候就沒撒過),埃迪對此表示很不滿。
正好,今天就借着讓所羅門觀察人“高興”時是什麽樣子的這個機會,彌補了一下他多年的內心遺憾。
埃迪:“看到了嗎,看到了嗎看到了嗎?哎喲哎喲,安塔希娅那眉飛色舞的表情啊,這才對嘛哪有年輕小姑娘像她平時那樣總是板着臉的——嗯哼?耶底底亞,不要用懷疑的眼神盯着我,只是因為方便給你展示才拿安塔希娅做示範,我是絕對沒有私心的!”
然而,所羅門并沒有投去懷疑的目光。
他只是默不作聲,把視線從安塔希娅身上轉到了男人的臉上。
這就是“高興”,“快樂”,亦或者“激動”嗎?
所羅門想了起來,曾經,男人就問過他是否經歷了能讓他感到“高興”的事,但那時,他不知道什麽叫做“高興”,因此什麽都沒有說。
後來的這幾年,能夠稱作回憶的畫面,幾乎都是由名為埃利克的男人,和名為安塔希娅的紫發女性一同締造,只不過,前者的比重要大一些,後者稍微少了一點。
他剛才從安塔希娅的臉上看到了那個十分熟悉的表情,直至這時才算明白,原來這就叫“高興”。
那麽,他應當見到過許多次。
幾年之前的登基儀式,那天晚上慶典舉辦的時候,入目的所有人的面龐都有這個表情。
偶爾,紫發女性将他攬在懷中,輕柔地哼唱陌生的歌謠,讓他感覺被觸碰的地方傳來一陣暖意的時候,她的臉上也有一點類似的表情。
……
很奇怪。
他能夠了解了,也能夠分辨了,可心底裏,仍是無法産生波動,就像是,對任何人的喜悅,他都只能看着,無法受到觸動。
有例外嗎?
所羅門一直以為沒有。
要到很久以後——等到男人花費了更多的時間,想要讓他體驗、學會更多的感情之後,所羅門才隐約地醒悟過來。
透過身體能夠明确感知的疲倦,疼痛等等“學”會了,那更為複雜,更為難以解讀的情感,他都是只能辨別,自己內心深處并沒有萌發出芽。
好像,只除了一種——
“喜悅”。
男人最開始嘗試着教會他的,名為“喜悅”的情緒。
看再多的例子,都無法受到再多的觸動。因為,最能讓他被染上黑白之外的色彩的人就在他身邊。
不知從何時起,所羅門的目光就總是停留在埃利克的臉上。
他當然分不出埃利克長得是好看還是難看,只是覺得,埃利克在吸引他。
最先是埃利克的眼睛莫名地吸引他,因為這雙金色的眼裏的光芒,比陽光還要耀眼。
其次,埃利克的眉。
埃利克的睫毛。
埃利克的嘴角……
面容上的一切細節都在吸引他,讓他呆呆地望着,就忘記了要移開。
因為,彰顯着“喜悅”的眉飛色舞,在埃利克的臉上出現得最多,也比任何人的神采都要明亮。
這個男人就是光。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這樣。
他全然無知,只将光芒放肆地釋放出來,就讓那些本身沒有光,亦或是幹脆連心都沒有的人無知無覺地追尋光亮而來,在自己毫無察覺的時候,就跌進了這灼烈的火光裏。
所羅門的情況,大概就是上面所說的這樣。
想要多做一點。
想要做得更好。
可是他只會回應他人的希望。所以,那點微弱的“喜悅”,都産生得相當艱難。
最近的一次,就是所羅門回應男人的“要求”,學着他之前的動作把他抱起來的時候。
由于身高和體格的差異,剛抱起來的時候,男人還差點被他摔到地上去,幸好下一刻就調整了姿勢把他抱穩了。
“幹什麽——哎!你啊。”
男人的詫異之色在眼中閃過,但是,居然一點也沒有生氣。
反而在驚疑過後坦然地雙手環胸,從這個奇特的角度望着他的下巴,笑了出來。
“居然敢學我……看在你這麽努力的份上,原諒你了。下次還想再學點什麽呢,嗯?”
所羅門低頭,望着男人那雙果然又讓他移不開視線的眼睛,不知不覺地悶聲回答:“……不知道。”
其實已經學到了。
真正地學會,并且,在極少的時刻能夠浮現于心頭——除了埃利克,其他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讓他變成這樣。也是除了埃利克,在其他的任何一個人面前,他內心毫無波瀾,卻要挂上僞裝,仿若自己與常人一般無二。
所羅門還是對此一無所知。
他只是覺得,每次自己做了點“正确”的事,說了點“正确”的話時,男人舒展開眉宇,勾起唇笑着的模樣,讓他的心似是在顫動。
“說起來,已經教了你這麽多東西了,還差什麽……唔,還差什麽感情沒有教你?讓我想一想。”
……
“想到了。是不是,就只剩下這兩個了?”
……
“耶底底亞。你過來,耶底底亞。”
聽到了呼喚,所羅門邁開腳步,走到聲音來源之處。
彼時還沒發現,但等他到了,才意識到。
這一個停頓的地方,是以色列王的床榻邊——不,現在只能說,是前以色列王的床榻邊。
早已步入老邁的大衛王,就在這一天逝世了。
埃利克本來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但是,大衛王在臨終之前,特意單獨見了他最後一面。
“你父親把你托付給了我,這是他的遺願。他其實不用特意拜托,因為,我本來就不會放棄你。”
“過來,耶底底亞。我要在這時教給你的,就是……”
——悲傷。
跟以往的那些情緒都不一樣,“悲傷”所傳遞出的溫度太涼了,連光芒都黯淡了些許。
所羅門偏頭,看見了自己躺在床榻上蒼老而平靜的父王。
他與這位老人說的話,總共加起來也不超過十句,但是,就在不久前,大衛決定将王位傳給了他。
現在——也就是從此刻開始,所羅門就是新一任的以色列王。
新的王只看了一會兒死去的父親,就重新将目光轉了回來。
他伸出手。
男人看着他的手接近,然後,落在了自己的臉上。
指尖一點一點地摩挲,似是在描摹男人的眉眼,又像是在細細地觸碰,只為将男人臉上的“悲傷”更加深入地感受。
“明白了嗎?”
男人問。
“看到自己的父親死去,你的心裏,還是沒有一點波瀾嗎?”
——實際上,沒有。
即使是親生父親的離世,也無法讓所羅門空洞的心産生半分的震蕩,他看向老人的目光,更像是看到一種平常現象的平靜。
人類都有生老病死,這是最正常不過的情況。
可是,“特例”就在他的面前。
只有這個男人,只有埃利克的情緒能讓他感知到。
因為埃利克在悲傷,所以,所羅門也覺得有一點點,有一點點不适應了。
就像被什麽堅硬的東西堵住了心口。
那麽,定定着凝視男人似是黯淡了一分的金眸,所羅門張了張口。
“好像……”
“明白了一點。”
——因為你的悲傷而“悲傷”。
這也是虛假。
這也是僞裝吧。
但所羅門依舊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
他這麽說了,面色平靜,那麽,男人看不出有什麽端倪,也就相信了他。
“……真高興啊,你終于可以理解了。”
真欣慰啊。
雖然只有一點點成果,但他的這十多年,總算沒有白費。
“接下來,我有一些事情需要處理,可能很久都不會來找你。”
“耶底底亞,你要向我保證,在我下一次回來的時候,能看到你的進步,你在往我希望的方向改變。”
所羅門點頭。
“還差最後一種感情,不适合由我來教。總之,我相信。”
“‘愛’。你會自己明白的。”
——愛……嗎。
糟糕了。
男人再回來的那一天,多麽湊巧。
剛好是所羅門王登基之後,王與王妃大婚的當天。
王妃是埃及法老的公主,帶着法老王為她送嫁的金銀財寶千裏迢迢而來,被俊美而溫柔的王引領着走向祭臺,俏麗的面容上盡是嬌羞。
王是溫柔的。
但……
糟糕。
糟糕。
太糟糕了。
“愛”,就算是僞裝,他也裝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