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作者有話要說: 注意:短篇,悲劇,致郁。一共四章,明天更新第二章。
文中年齡按虛一歲算,二十四歲是周歲二十三,二十七歲是周歲二十六。
六月末梅雨季,上海粘稠的空氣令人窒息。
這一天沒有下雨,但無處不在的潮濕水汽穿透衣裳附着皮膚,甩也甩不去,叫人仍然感覺着在被梅雨季節強行地侵犯,從心底泛起惡心的感覺。
老舊的地下停車場裏悶熱難言,彌漫着奇怪的氣味,常年不散。
這個停車場只有一層,地面上是個爛尾樓。牆皮片片剝落,結着黴斑,每個柱子四角都有數不清的磕碰痕跡。停在這裏的不會是什麽好車,磕了碰了車主也都不會心疼,便宜的停車費才是他們最關心的問題。
一輛早該報廢的破車從坡道開下來。
車頂和前蓋生鏽,老式車玻璃,開過的時候玻璃顫動發出噪音。這輛車經過收費室,轉了個彎朝停車場深處去,最後停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裏。
停住以後,一個短發女人打開車門,把停車票塞進口袋,下來鎖車。
這個人有接近一米七的身高,十分瘦,穿着黑色的短袖和洗舊了膝蓋處泛白的深藍色牛仔長褲,露出的手臂上看得見肌肉線條,雙手皮膚有些粗糙,有許多徒手操作留下的小傷疤。在她的左邊眉尾也有一道陳年的疤。
她今天心情很好,嘴角挂着若有若無的笑,一身輕松,穩步朝出口走。
停車場的出入口是同一個,車開下來,人走上去。收費室在出入口旁邊,門關着,朝着停車場的一面牆上開了兩道窗戶,裏面只有一個人,坐在其中一扇推拉窗戶旁邊。
隐約的音樂聲透過關閉着的窗戶還是洩露出來,似是一首女聲粵語歌。
短發女人走過收費室時聽見了,腳步一慢,朝窗戶裏看了一眼。
面對臺式電腦坐着個戴口罩的年輕女孩,長頭發盤在腦後,低頭看書露出一段白淨的脖頸。她穿着白色的長袖上衣,因為穿得太久了有種灰蒙蒙的感覺,袖口布料失去彈性寬松地耷拉在桌面上。
她手裏捧着一本書,旁邊扣着一個套着藍色塑膠手機殼的手機,側面還擺了一臺搖頭的小風扇對着她吹。那同樣不複彈性的領口在風扇轉過來的時候會輕輕地蕩幾下,不會徹底吹開。
Advertisement
感覺到有人在看她,她轉頭向上看來。
口罩遮住了鼻子往下的部分。她有個小巧的鼻子,不算太挺拔,眼睛不大不小,略似鳳眼,末梢上翹但形狀稍圓,眉毛是溫柔的彎眉,邊緣修得很整齊。
短發女人對上她疑問的目光,心裏一動,手撐着大腿,彎身靠近了窗戶。收費室裏的女孩是左臉對着窗,短發女人這時靠近了才發現她右眼的眼尾上有顆小小的黑痣。
她笑了下,右手敲了敲窗戶。
女孩猶豫了下,像又覺得這人沒什麽危險,從裏面撥開月牙鎖拉開窗戶問:“有事嗎?”
她說話時口罩随着下巴而動,聲音捂在裏面,帶點江南的細軟口音。
“認識一下嗎?我看你挺有緣。”短發女人說,“我叫陳到,到來的到。”
女孩很意外,想了兩秒,拉下口罩露出下半張臉,态度柔和帶着幾分好奇:“我叫潘詩。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物流公司的,過兩條街那家‘速馳’你知道嗎?”
“知道。”潘詩沒什麽戒心地笑了笑,拿起手機加了陳到的微信。
晚上八點潘詩下班,走到家附近就聽見“稀裏嘩啦”搓麻将的聲響,混合着潘媽媽的尖嗓:“你真不該打那張七餅!”
潘詩家這一片都是上世紀的老房子,建得非常密集,住在這裏的人互相都很熟悉,到了夏天總有很多人在樓下有限的空地搓麻将,燈亮到半夜。
她從旁邊走過說了句:“媽,我回來了。”
她挑起的眼尾遺傳于潘媽媽。聽見這聲招呼,潘媽媽斜着眼睛睨她:“講話聲音那麽小,誰聽得見?這麽多阿姨在這裏你不知道叫的?生你真是讨債來的,什麽都做不成。去去,不要在這裏礙我眼睛。”
潘詩“嗯”一聲,說:“阿姨們再見。”
她走進樓的時候聽見其他人勸潘媽媽,而潘媽媽抱怨着潘詩性格一點不像她,當初只生一個多好。
潘詩家住在二樓,有三個狹小的房間,潘詩直到十九歲才搬出她和哥哥潘凱同住的那間,單獨住了最小的屋子。
潘凱在刑警隊工作,今天加班還沒回來。這一片的青年裏工作比潘凱好的沒幾個,在潘媽媽嘴裏,那幾個工作不錯的氣質都不行,不如潘凱遠了。
潘詩知道潘媽媽沒有好臉色的原因,上次的相親又沒成,潘媽媽嫌她不會說話,不夠熱情,沒按自己交代的做,才讓男方看不上她。從二十一歲起,到今年二十四歲,潘詩不記得自己相過多少次親,好像如果不能快點嫁出去,她就是這個家裏的罪人。
陡然拔高的嗓音穿過窗戶傳來:“是呀,我家凱凱的女朋友特別懂事,這個周末又要來看我,上次她買給我的阿膠還沒吃完呢!結婚呀?明年就結,凱凱跟我保證過了,明年一定結婚。”
手機震了一下,陳到問她今晚有沒有空。
潘詩:有空。
出門的時候潘媽媽皺眉問:“大晚上去哪啊?”
潘詩說:“同學約我吃夜宵。”
潘媽媽嗤笑:“又是女同學吧?你那些男同學都死絕了?沒結婚的你不知道聯系人家?”
忽然間潘詩不知怎麽想的,脫口而出:“是男同學。”
潘媽媽一怔,臉色緩和了:“快去快去,回來同我講一講是什麽人。”又急忙喊住她,“不是有長裙嗎?換了裙子去。”
潘詩心裏後悔自己說謊,悶頭上樓換了一條長裙。
當年高考的時候她雙腿燙傷住院,家裏因為供潘凱上學過得很緊巴,潘媽媽就沒再讓她複讀。其實她的成績不錯,幾次模考成績都在二本線上下,但她沒有機會知道自己如果參加了那場考試,是不是有機會到外地上學。
從出生到現在她還沒有離開過上海。無數人懷着夢想湧入這座城市,可她只想逃離潮濕的弄堂,去哪裏都好。
陳到請她喝“一點點”奶茶。
奶茶很甜,潘詩知道這個牌子曾經造成過轟動般的排隊盛景,如今只有兩三個人站在綠色的招牌下等待,臉上也沒有興奮的表情。
陳到問:“你覺得好喝嗎?”
潘詩想了想:“蠻貴的。”
陳到笑起來。潘詩看了她一眼,發現她有兩片很好看的嘴唇,笑的時候拉平了唇紋,嘴角有種飛揚的感覺。
她莫名有點緊張。
有記憶起她的性格就不讨潘媽媽喜歡,她想她的性格可能随了早去的爸爸。聽潘媽媽碎碎的咒罵,潘詩知道那個男人也令潘媽媽憎恨。幸好有潘凱,他是潘媽媽生活中唯一的指望。
這副性格也讓她很難交到朋友,現在還維持聯系的都是過去的同學。這個停車場收費員崗位是兩班倒,她每天從早八點坐到晚八點,沒有認識陌生人的機會。她覺得自己不需要很多朋友,她的生活太乏善可陳,不太需要傾訴。
在陳到敲窗戶以前,她近一年沒有結識新的朋友了,除了相親對象。這個晚上她不自覺擔心着陳到會很快發現自己的無趣。
“這工作你幹了多久了?”陳到問。
“三年啦。”
陳到驚訝:“你不覺得無聊啊?”
潘詩低頭說:“不覺得。”
陳到笑笑:“你性格真好。我怎麽沒早點認識你?”
潘詩有點喜悅,說:“你以前怎麽不過來停車?”
“以前,”陳到表情有些奇怪,“以前不一樣。”
和潘詩分別以後,陳到返回了停車場。
夜間值班的收費員是個老大爺,伏在桌上睡覺。陳到走到角落裏自己破舊的車旁,打開後備箱,裏面有兩個黑色垃圾袋和一個空的黑色雙肩包,她用雙肩包裝了一袋東西背在身上,離開的時候老大爺也沒有醒。
出停車場,陳到随意選了一個方向,開始她的徒步行走。
夜晚極度沉默,路上幾乎沒有人。她從深夜走入淩晨,在這座城市醒來以前将背包裏的東西扔在一片長滿雜草的荒地,背着空包原路返回。
第二天,她也找了潘詩。
陳到喜歡女人,溫柔的長發女人。她來到上海以後談過兩個女朋友,她們都很溫柔,都有長頭發,也都和她分了手。分手的原因是她性格不好,陳到自己也有感覺,她們曾經都是很喜歡她的,談朋友以後卻經常不開心。
這次她沒打算和潘詩談朋友,她現在沒時間,也沒這個心思。
第二天的晚上,她重複前一天的動作,但選了另一個方向,走了三個小時,把東西扔在一處停工的工地。
潘詩每天穿長裙出來,都是接近腳踝的長度。第五天她穿了第一天穿過的那條,第六天穿了第二天穿過的,陳到就知道她一共有四條長裙,兩條半身的是白色和藍色,兩條全身的是杏色和粉色。
這是第六天晚上九點,她們坐在公園長椅上說話。陳到問:“你談過戀愛嗎?”
她問的時候沒有別的想法,只是奇怪。她覺得潘詩應該是喜歡男人,但今天的潘詩忽然塗了眼影腮紅,還塗了口紅。妝有點浮,是來見她前剛化的。
“談過幾次,相親認識的。”潘詩說。
“你還小吧,就相親了?”陳到有點驚訝。
“二十四,不小了。”潘媽媽總是惱恨她嫁不出去,在她與一個相親對象談了半年又分手以後,加了一個詞,給人白睡的賠錢貨。聽多了,她也覺得自己的年紀很緊張,潘媽媽說過不止一次,到了二十五她還沒嫁就滾出去。
陳到說:“我都二十七了,你這麽說,我不是老太太嗎?”她說完哂笑了一聲,接着眯着眼睛想了想,忽然高興起來了,“是啊,我是個老太太了,活得夠了!”
潘詩讓她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她。
陳到沒看她,朝前望着幽暗路燈下的憧憧樹影,滿意地嘆了口氣,安靜下來。
兩個人沉默一會兒,潘詩問她:“你談過朋友嗎?”
“談過兩個,都是好人,”陳到微笑着像在回憶,“我沒遺憾了。”
潘詩覺得她說話的語氣很怪,但是看着陳到的臉,心跳卻有點不受控制似的。潘詩說不清楚,每當和陳到見面,她的皮膚都會掀起幾次顫栗,好像被陳到某些瞬間的亢奮感染了。潘詩沒有認識過帶着激烈氣息的人,她的朋友都和她一樣平平淡淡規規矩矩。
在她出神的時候,陳到忽然問:“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聽的歌是什麽?”
潘詩猛然對上她的視線,內心竟然瑟縮了一下,心情有點慌張,低頭急急忙忙掏出手機回答:“《倒刺》。”
她找出那首歌,開着不大不小的音量播放。
“如畫如詩,醉生無知……”
陳到閉起眼睛聽。她沒看過歌詞,根本不知道歌裏在唱什麽,但她确實喜歡這首歌的旋律,身體甚至有一種随之擺動的沖動。
時間漸漸過去,音樂節奏愈加強烈。看不見的錘子敲擊在心髒上,悄然打亂她的心跳。
女歌手的嗓音如同從很遠的地方穿透而來,用陌生字句泣訴。她鼻翼翕動兩下,忽覺酸痛,緊接着是鼻塞,腦海中混亂地閃過許多模糊的圖像,看也看不清。陳到皺緊了眉仿佛夢魇,用力吞咽一下,覺得自己被拖入某個黑暗的深淵,空氣變得粘稠,呼吸無法暢快,身體開始發僵,眼球劇烈地顫抖卻睜不開眼,最後竟緊張到有一種要嘔吐的欲-望。
好不容易,四分鐘的歌曲放完,陳到仰面看天,緩緩睜開眼睛,此刻她的臉色沉郁,眼裏透着近于瘋狂的戾色與深埋體內的痛楚。墨藍色夜空倒映在她的眼瞳,染上絲絲血色。
“陳到?”潘詩收起手機小心地叫道。
她看不見陳到的表情,卻不由自主地謹慎起來,這是身體嗅到危險氣息的反應,但她自己不明白。
過了幾秒,陳到的目光才落在她臉上,神色已經恢複如初,說:“這首歌很刺激。”
潘詩莫名松了口氣,笑着說:“我也覺得。”
又過了很長時間,陳到才真正放松,對她說:“我一直沒問過,你家裏幾口人?”
潘詩不想說這個話題,但陳到問她,她還是如實回答:“我家裏還有我媽媽和哥哥,我爸爸在我小時候意外走了。”
陳到好奇地坐直身體:“你媽媽像你這麽溫柔嗎?她對你怎麽樣?”
潘詩聲音變低:“我媽媽是急脾氣,對我,對我還好。”
陳到看到她不想說,不再問她,自己講起來:“我媽媽應該很溫柔,她也很早就走了。”
頓了頓,陳到接着說:“我來上海,就是想再見見她。”
潘詩聽上一句還以為陳到的媽媽也去世了,聽後一句才明白過來,應該是離婚了。她就問:“那你見到了嗎?”
“沒有。”陳到說,“我不知道她在哪。上海太大,人也太多了。”
潘詩跟着遺憾,安慰她:“會見到的,她一定也想看你長大的樣子。”
陳到搖頭沉默,片刻後說:“算啦。”帶着釋然。
這天回家,潘媽媽站在二樓樓梯口給潘凱煮夜宵,倚牆角放置的桌子上擺着竈具廚具,這就是廚房。見潘詩空手回來,她很不高興地罵:“吝啬鬼,約會快一個禮拜什麽也不送,是不是又想白睡不給鈔票?你上點心,暗示一下不知道的嗎?他要是沒有結婚的念頭,早早斷了!”
潘詩站着聽完,碰見潘凱出房間,叫了聲“哥”,潘凱“嗯”一聲沒看她,不耐地問:“還沒做好?我很餓了。”
潘媽媽忙說:“好了好了,馬上好了。”
潘詩回了房面無表情地坐下,心中想,如果陳到真是男人多好。緊接着她像是被吓到了全身緊縮了一下,嘴巴微微張開,眼睛略慌亂地瞪着。剛才,當腦中轉過那個念頭的時候,她心頭竟然浮起了幾絲幻想。
她雙手握在一起用力地捏了捏,不敢再動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