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豆漿 第七
事情得從四個月以前說起。
那天,平日裏不愛搭理人的老媽突然擰開房門,主動和自己說道:“我可能要走了。”
鐘從餘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放下手中的課外書,不輕不重地問了一句:“去哪兒?”
“回家去。”老媽點了一根煙,完全不在意身邊還有一位未成年人,也沒想過“家”這個字用來這裏的含義不對,直接大口大口地吞雲吐霧起來,白煙包裹了精致好看的面孔,把她活生生地凝固成為一幅畫像,也更加拉大了兩人的疏離感。
鐘從餘:“爸說,他不喜歡你抽煙。”
“沒事。”老媽揉了揉他的頭發,“他也和我說過,但只說過一次,那時候才決定結婚,還沒有你呢。我就是來知會你一聲這事兒的,好好做作業吧,不打擾了。”
女人說完就離開了房間,走的時候,還幫他疊了疊亂扔的被子,囑咐晚上記得按時睡覺,別熬夜。
整個過程都很平靜,并不像是某種感情的宣洩,甚至連開門關門的動作都很輕,離開的腳步都很弱。
但自從那天後,鐘從餘就再也沒看見過老媽。
爸媽離婚了。
媽走了。
她說要回家,可鐘從餘不知道她的家在哪兒,不知道她是哪兒的人,甚至不知道她身邊朋友的聯系方式,仿佛一旦脫離視線,她就跟人間蒸發了一般。
自始至終,老媽在留在記憶裏面的模樣都特別遙遠,比班上認識的老師同學還要陌生許多,哪怕是在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的親人,談起喜好,鐘從餘都只能一問三不知。
而她好像早就料到有這一天,安安分分收拾行李地等着日子來臨。
後來老爸問鐘從餘,介不介意有個新媽媽,人很好,年輕溫和,保證不會發生家庭矛盾,他們也不會再有孩子,只養自己一個,當親生的疼。
親生的?
那現在就不是親生了嗎?
“你随意。”鐘從餘表面上算是答應,沒有一絲半毫的抗拒,特別順從,可剛轉身關上房門,他就跑了。
去你媽的小老婆!
傻逼才信!
鐘從餘背着幾乎沒有重量的雙肩包,在人來人往街上不回頭地奔跑,即使是不小心撞到了路人也不想說抱歉,罵就罵吧,最好有人因為看不慣,沖上來和他赤手空拳地打一場,然後各自斷腿卸胳膊,遍地灑血,被拉笛的救護車橫着擡進急救室裏。
心底一股從未承受過的緊張和害怕冒了出來,然後混合在一起發生化學反應,生成憎恨。
但這裏公民的素質不錯,沒能讓他得償所願。
整整三天,都沒有人來找鐘從餘,任他肆意鬼混。
等到第四天的時候,清晨,從小公園一個小旮旯地兒的公共椅上醒來,他突然接到了老爸的短信——之前有打過電話,他都沒接——老爸說,你可能需要靜一靜,我和你媽沒有發生你想象中的那些事兒,是她先提出走的,有攔,可攔不住。我往你賬戶上轉了一些錢,以後每月定時給,正好下學期高二,左右都要分班,學校也跟着換吧,什麽時候想通了,就什麽時候回來,爸爸還是會等你。
“驅逐出境”四個字用來這裏,居然怪合适的。
鐘從餘不是暴脾氣,從小得來的家庭教養讓他更不知道什麽叫先掄起拳頭揍回去,一打一個爽,其餘靠後。
他只會把即将點燃眉毛的怒火按壓下去,伸出用毫無保護的雙手團團包裹,皺眉閉眼,仔細地感受着灼燒帶來的每一絲疼痛,時刻準備着刮骨療毒,以及在夜深人靜地時候舔舐烏黑的傷口,換上毫不在意的面具。
“我還能說不嗎?說不有用嗎?”。他心道。
如果這句話有用,他就是卷斷了舌頭也會說下去。
可惜不能。
“小哥?”
“這位小哥?”
呼叫聲打斷了跑偏的思維,猛地将鐘從餘這些事情拉了出來,腦袋還有殘留的眩暈,視線對焦困難,左手拿着的清單,正在被右手捏着的黑色簽字筆胡亂畫圈。
此時進入了九月的尾巴,白天依舊長得讓人夠嗆,又大又紅的太陽拖着天宮屁股遲遲不肯回去,哭得滿世界都像是被潑了一層紅墨水,鐘從餘也不例外。他擡手擋了擋這辣辣的光,明白了自己為什麽突然想起那件事——老媽走的那天也是一身紅裙。
然後他的世界就像這輪夕陽一樣,緩慢墜落了。
身邊一位帶着小黃鴨帽子的大叔念叨道:“小哥,出什麽神呢?即興作畫啊?”
“畫畫?”鐘從餘揉了揉眉心,沒反應過來,“你要畫什麽?”
小黃鴨大叔:“哎喲喂我的老天爺,你幹莫子啊?還真畫啊?簽字簽字!大夥兒把家給你搬完搬好了,快簽字讓我們回去拿錢吧,這大熱天的,沒誰願意在外面杵着!”
鐘從餘這才完全清醒,點頭道:“哦,好。”
一筆連成,一看就是寫習慣了的,格外順溜。
他送走了一車搬家的壯大叔,擡頭望向着有點破敗的樓梯房,再掂量了一下背上的書包,便獨自擰起腳邊那半人高的行李箱就往上走。
六樓。
怪沉的。
“小夥子要幫忙嗎?”
一位中年男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樓梯口很窄,人加箱子根本沒法轉身,但好在後者對這個定律很熟悉,直接伸手握住了行李箱上的手柄,“來,你松手,不然我沒法使勁。”
謝字還沒脫口,鐘從餘就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會不會是搶劫假冒的?
那你就拿吧。
他面無表情地撤了力,行李箱的真正重量比看上去多出好幾倍,頃刻之間全部壓在男人手上,肯定會吃不消。鐘從餘意料之中地聽到他悶哼了一聲,輪子砸在腳背上,既疼又麻,為了遮掩尴尬,還發出了斷斷續續的幹笑聲。
鐘從餘轉身:“它很重。”
男人:“诶……是有點。”
鐘從餘:“還是我自己拿吧。”
男人:“好……要不我幫你擰書包吧?”
男人的年紀瞧上去莫約40出頭,雖然已經上了歲數,但臉上優雅鮮明的線條卻沒有離他而去,平平整整的公文包夾在左肩下,一身正裝嚴肅又高貴,發絲整整齊齊地梳在腦後,說話語氣緩慢而溫和。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鐘從餘的戒備心理立馬就放下了三分之二。
男人問他道:“住幾樓啊?”
鐘從餘:“六樓。”
男人一愣,頓時笑了起來,他眼睛有點帶桃花的意味,很是好看,說出話卻很是讓人吃驚:“你就是鐘從餘同學?我以為你晚上才會來呢,向你這樣聽話的孩子可不多了啊。”
趕在被質疑之前,男人繼續補充道:“我叫顧鍵宇,你的房東,也在住在六樓,那兩間房我都買下來了,最近手頭緊張便租了出去,剛出差回來,你說巧不巧?居然碰見你了,中介寄來的合同都還在我手上呢。”
鐘從餘聽完所有話,再花費半分鐘将它消耗了,終于想起自己此時應該伸出手來:“哦,你好。”
“只有你一個人嗎?”顧建宇站在家門口,把書包還給鐘從餘的時候下意識地往屋內瞥了瞥,“我經常不在家,妻子幾年前也出意外死了,沒找新的,有些制備不齊全的東西,缺的壞的髒的很難注意到,你待會檢查一下,過來敲門告訴我就行,我們條約上說好的,可以擰包即住,這些我還是要負責到底。”
“晚飯肯定還沒有着落吧?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我兒子挺會做飯的,待會兒讓他做,他看起來和你差不多大,雖然現在不知道在哪兒貪玩,但到飯點肯定會回家,是從小到大的習慣。”
顧建宇說這些的時候,臉上顯露出了難以掩飾的笑意,特別自然,無論在誰看來,他都應該是擁有一個和睦的家庭。
剩下的那三分之一防備随之而散,鐘從餘終于把那句卡在喉嚨的話說了出來:“謝謝。”
“不謝,以後要在一起生活的。”顧建宇笑道,“你先去把行李放好休息吧,我待會兒再來叫你。”
大門關上的那一刻,從走廊上傳來的光線也跟着消失,整個屋子頓時變得昏暗起來,許久沒有打掃的空間總是會帶着一股子黴味兒,随便往那兒一戳,都能驚起一片灰蒙蒙的塵埃。
鐘從餘擡頭看了看,原來天色已經在不知不覺間黑了。
他的東西不算多,但收拾起來還是要費一些功夫的,白天一直在教室和主任辦公室裏來回奔跑,放了學就去聯系搬家公司,忙上忙下,此時此刻,全身上下的骨頭像是被都挪了地,對着大
腦拼命叫疼。
手機屏幕的光在這個環境中很是紮眼。
鐘從餘這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快與外界“失聯”三個小時了。
主頁面上全是未讀短信,老爸發來的,顯示的時間分布集中在一起,看上去就知道是發完忘在一邊再也沒看過。
——你搬好了嗎?
——為什麽要選這麽偏僻的地方?你知不知道我和你阿姨過來看你會很不容易!
——都快是成年人了,還這麽不懂事!一點都不讓人省心!
不是“那邊住着還習慣嗎?”
不是“有沒有想過搬回來?”
而是“為什麽這麽不聽話!”
諸如此類的話還有很多,到了後面,鐘從餘都懶得看了,直接把手機扔在一邊,脫下校服外套,往沙發上攤開,隔絕了灰塵就埋頭睡上去。
這些日子過得真的挺累的。
雙眼一閉,頭腦放空,他的意識就開始昏昏沉沉起來,經歷仿佛被做成電影,在腦海裏面一幕幕地放映,首先是母親的手,自己離開了家,然後是那個扯淡鬼同桌,删除的錄音,今天碰見的房東……
咚咚咚!
連敲門聲都這麽逼真。
咚咚咚!
鐘從餘打了一個哆嗦,從半睡半醒的裝裏面徹底掙脫出來,等到第三次聲音響起的時候,他才知道——
真的有人在敲門!
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門邊,心中對于房東大叔說的那句“叫你過來吃飯”還是帶有一定期盼的,可大門剛一打開,發現外面站着的不是那位中年男人,而是一個高個子男生的時候,心裏就突然“咯噔”了一下。
既而猛地破碎。
“卧槽怎麽是你?”門外,顧遲整個人也被吓退了好幾步,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寒毛在一瞬間集體觸電飛升,“你來我家幹嘛?”
鐘從餘的動作也跟着凝固了,挂在脖子上的耳機掉在地上,摔出了一段交響曲,腦袋裏面開始整理起一個并不複雜的關系來:
顧建宇……
顧遲……
原來是他兒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