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可樂 第六
巷子路窄, 彎道多,很少會有這樣寬大的轎車橫沖直撞地開進來。
一眼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開着屏的金孔雀蹿進了雞屎滿天飛的臭雞棚, 還一時找不到落腳點。
那輪子每轉一圈, 車頭就要左右蹦跶兩三下, 再拉出刺耳冗長的摩擦聲, 叫嚣着自己的存在,讓此地的“小雞崽們”為它擔憂會不會在下一秒因為缺氧暈厥過去。
顧遲看見這場景先笑了一下, 然後一胳膊勾過鐘從餘的脖子,指着說道:“看見沒有,活的地主家傻兒子回鄉了。”
鐘從餘:“……”
突然,金孔雀像是終于捏到了方向盤,踩着油門專注一個方向轟過去, 連半空中的風都改了道,和它一起撲面而來, 與地面擦出電火花——顧遲眼睜睜地瞪着這輛把背街開成賽車車道的車往自己跟前沖來。
嗞——!
“我去!”顧遲立馬拉着身旁人側身躲了躲,罵功毫不示弱,“老婆出軌趕着找死投胎啊!?”
鐘從餘被扯得腳底踉跄,同時也下意識地張開雙手護着顧遲, 等站穩的時候正好是一個彎着腰的姿勢, 他詫異地一擡頭,整個身體就突然僵硬了起來
他緩了口氣才說道:“這車我認識。”然後立馬将外套帽子拉到腦袋上。
當然認識,小半年前,還是這輛車送他上下學呢。
顧遲今天懵圈的地方特別多:“……啊?”
車門咔嚓一聲打開, 裏面的暖氣就跟着毫無保留地溢了出來。
一位穿着十分講究的中年男人從後座下了車, 他五官深邃,臉上帶着天生的嚴肅, 眉宇間的肌肉仿佛永遠舒展不開,不斷向周圍散發戾氣。
高中男生已經開始長身高了,單單從個子上講,中年男人不比他們有多少優勢,可當那冷冰冰的眼神掃過來的時候,卻讓兩位少年收斂了平時浪蕩性子。
路燈的電線老化,接觸不良,一閃一閃的跳。
中年男人掃過鐘從餘,将視線落在擋在他跟前的顧遲身上,低沉地問道:“同學?”
“嗯。”鐘從餘只是禮貌性地回答,沒側頭看他,一把拉過顧遲的手,十指交叉的時候還緊緊地握了握,轉身就走,“我還有事,先走了。”
顧遲任由他拉。
同時,他也隐隐約約地在心中猜出了這個男人的身份。
上個月,鐘從餘就是在這棟樓的走廊裏面告訴了自己離家出走的原因。
這人到底是有多不要臉,才能在氣走原配的同時,還恬不知恥地跑來找小孩?
缺孩子嗎?缺的話找你家小三生一窩呗!
想到這裏,顧遲強提一口怒氣,腳上立馬加快速度,趕到鐘從餘身後就一下圈住他的肩膀,催促道:“哎呀你快點,待會兒別人就關門了。”
“等等!”中年男人追趕上來,“大晚上的你去哪兒?”
顧遲擺擺手:“年輕人的娛樂項目,上了年紀的大叔你還是回去喝養生茶吧!小心腎虛!”
男人一個健步上前,猛地抓住鐘從餘的手臂,語氣還是那麽強勢:“小餘,今天就只有爸爸一個人來,你跟我去一個地方吃晚飯我想和你說點事情,要是你不在意,你同學……也可以一起。”
顧遲聽着他那半要挾半邀請的語氣,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鐘從餘被抓住後就沒動了,整個畫面突然就這麽僵硬了起來。
男人:“你難道不想知道你媽去哪兒了嗎?”
鐘從餘在聽到這句話之後,瞳孔明顯微微放大了片刻,牙齒快把嘴唇要出血了,他回頭望了男人一眼,又立馬扭回去。
顧遲感覺自己懷中的肩膀驟然落了下去,像是把憋在胸口好幾個月的那口氣終于吐了出去,即使在這個燈光昏暗的地方,也無法掩飾下半張臉的苦笑。
也對……總歸是要面對的,也就是措不及防和有所準備的區別而已。
鐘從餘:“就吃個飯,說完就走,我晚上不會跟你回去。”
男人點頭。
顧遲總覺得自己應該在這時候幹些什麽表明立場,思前想後,他幹脆走上前,一巴掌拍開了男人抓住鐘從餘手臂的手,響聲格外清脆,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了片刻。
司機從車窗探出一個腦袋,看着自家完全懵圈了的老板,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去吃飯的路上,鐘駿馳,也就是鐘從餘的父親自動坐去了前座,将後排留給他們二人,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頂着一副哭喪臉,只偶爾能聽見司機換擋的聲音。
氣氛莫名壓抑。
顧遲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存在有什麽不妥,他伸手在鐘從餘的大腿邊上掐了一下,将後者端正的坐姿打破,然後眨了個眼。
他心裏盤算着:“要是這大叔敢扯題外話,我就拉着鐘從餘直接走人。”
車內殘留着一股濃郁的香水味,是那種捂着鼻子也能從皮膚裏面滲透進去的惡劣,悶得人心慌。
等車停在飯點樓下的時候,顧遲都還在構思如何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溜到馬路上打車回家。
“有什麽想吃的?自己看。”鐘駿馳讓服務員直接把菜單遞給鐘從餘。
鐘從餘此人不吃軟也不吃硬,只吃讓自己服氣的東西,他絲毫不接受好意,又轉手把菜單丢給顧遲,直接切入主題:“我媽去哪兒了?”
顧遲,作為一個廚藝能碾壓樓下管子一群大媽的男人,只需要略掃一眼,就明白了這又是一個只有花樣沒有食物實質靈魂的奢侈店,根本沒法墊肚子。
還是等待會兒回了家熱餃子吃吧,回去的路上買一瓶芝麻醬。
“你媽……她出國了,走的當天就出國了。
鐘駿馳給人的感覺其實和鐘從餘特別像,疏遠,不近人情,像他們對于藏在骨子裏對肮髒事物的拒絕,哪怕是提起相伴自己十幾年的妻子語氣也熱不了多少,甚至連眼裏都不會閃過任何漣漪,跟聊到陌生人的态度沒兩樣。
但鐘從餘又比他多那麽一些執拗。
純白無瑕的雕塑品只會讓人去心生敬畏,而如果稍微染上一兩點凡塵味,群衆就會去深入專研裏面的故事了。
“是你媽自己要走的,真的不是我趕她走的,就連慧慧……你阿姨,也是你媽介紹給我的。”鐘駿馳說,“時間間隔不長,也就是兩年前的事情,你應該還記得。她最先就把慧慧帶回家玩,在我枕邊說這人這樣好那樣好,可惜就是沒結婚,好吧,其實她說得沒錯,确實是個好姑娘,體貼能幹。”
鐘從餘沒插嘴,靜靜地坐在旁邊聽。
“你媽離開這件事情,好歹告訴了你一聲,但對我而言,是完全沒有任何征兆的,我甚至以為第一天晚上她又出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花天酒地了。”
說到這裏,鐘駿馳和鐘從餘對視了一眼:“你別這樣看着我,你和我都知道,你媽确實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只是在陳述事實。”
她長得十分漂亮,和那些才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并不會有大差別,卻多了一份成熟迷醉的魅力,眼睛裏面似乎藏着鈎子,歲月流淌的時候像是忘了還有這樣一位美人的存在,讓她的青春起碼比別人多二十年。
她的愛好不多,其中一項就是和那些小姐妹們一起玩宿醉。
鐘從餘:“然後呢?”
“我知道是她自己走了這個事實後特別吃驚,但也沒法伸手到國外把她綁回來,只能私下裏想她為什麽走,想了很久,終于想起一件事應該有關的事情——一年前,她問過我一句話:你喜歡過我嗎?”
過去式,意思是曾經是否喜歡過。
“我當然笑着說喜歡,但她說她要聽一個真實的答案,那眼神看着我的時候我甚至覺得她問的不是問句,而是一個陳述句,要是說出了她心中的其他答案,就會被萬箭穿心。最後我妥協了,我說沒有,甚至連懷上你的時候都沒有,但沒有愛情,我也有把她當做自己的妻子在認真對待,抱着才出生的你的那一刻我也有準備好當一位父親的心,看着你長大,是直接從陌生跨越到了親情。”
冷漠對人的一直說她,而不是我。
“她要走,我們就沒法找到她。”鐘駿馳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這才想起端着手邊的水杯喝一口,“畢竟你媽不是一個好拿捏的角色。”
過于相敬如賓的婚姻,沒有愛情,也沒有所謂現實的貪圖名利各取所需,它就像是某個項目上的搭檔,分道揚镳的時候除了覺得可惜,其實不會有過多的感情。
鐘從餘:“說完了?”
“嗯,就這些,以後要是再想到什麽會給你補充,待會兒詳細內容整理成文章以發郵件方式給你,我想告訴你的是我也在找她。”鐘駿馳很輕緩地吐出一口長氣,“小餘,爸爸還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回……”
鐘從餘猛地站了起來,打斷他的話,鞠了一躬:“謝謝你,如果我聽到什麽消息也會和你分享。”
說完,他拉起顧遲就走,中途還拒絕了司機開車送他們回去。
鐘駿馳苦笑了一下,轉身付賬,知道自己又被兒子拒絕回家了。
這頓飯吃了一個多小時,再加上取衣服……行吧,那家店真的開門,前前後後,到家門口的時候已經快接近十二點了。
顧遲方才聽得目瞪口呆,腦袋裏面理不順前後關系,好像是她親媽自己跑了,親爸在找了親媽閨蜜當後媽的同時,還想和親兒子一起找親媽?
卧槽,消息如此勁爆,該不會被滅口吧?
顧遲實相地在鐘從餘看向自己第一眼的時候将雙手舉過頭頂:“我什麽都不知道!我只是去撐場子的!”
鐘從餘被他逗笑了。
“我有些餓,還有些犯頭暈。”鐘從餘想往沙發上倒去,但看清到上放堆積的髒衣服後腳底轉了個彎,把額頭抵在了顧遲肩膀上。
顧遲也一眼就明白了為什麽,心中暗罵死潔癖,遲早成精!
“去躺着,我去廚房煮一點小米粥,退燒藥不能吃了,那東西副作用很大,你多蓋點被子捂出汗,睡一晚就好了。別說你,我都沒吃飽,你爸叫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瓶,還死貴。”顧遲洗了手,“還愣着幹嘛啊?等我抱你去床上啊?”
鐘從餘比才來的時候性格和順了許多,像是被順好毛的野獸,雖然還是時不時地要跳起來咬人,但至少懂得了收起獠牙。
鐘從餘:“那你得在這之前去洗個澡,汗臭味太重了。”
顧遲:“嘿你小子還得寸進尺了!碗櫃裏面怎麽被打翻了一個玻璃杯?是不是你幹的?!”
鐘從餘以病危要挾,拒絕回答,灰溜溜地趴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