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将軍府的匾額,早就被砸個稀巴爛,府內最低等的下人能跑的都跑光了,跑不掉的也都跪在前廳瑟瑟發抖。

老夫人躺在床上,半睜着眼,看着床腳榻上的孫女。

屋裏頭散發着一股腐敗的黴氣,還有種令人絕望的死氣,那是老夫人身上發出來的。昏暗的燭火映着她的臉,顯得更蠟黃了些。

窗棱哐哐響起來,鄭沅趕緊從床邊起來,将作響的窗戶關嚴實了,又一扇一扇去檢查其他的。

老夫人的喉頭有些發緊,喉嚨裏頭咕嚕咕嚕許久,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她的孫女鄭沅,芝蘭玉樹,見過之人無不驚嘆她容貌之絕美華麗。只可惜造化弄人,一個草包美人的名頭,就壓得她喘不過氣,又不小心失了名聲……

門口進來一位姑姑,匆匆忙忙的跪坐在地上:“老夫人,三姑娘,郡王府過來一頂小轎在後門處,要接姑娘過府……”

康昭郡王府世子,原本是鄭沅自幼定親的夫婿,但是三年前發生的那件事情,讓鄭沅失了名聲,婚事,自然也是作罷了。

為了這雙方老太爺定下的親事,郡王府倒是說到做到了,只不過娶的是鄭沅那個聲名在外的庶姐而已。

鄭沅的手拽得死緊,狠狠的盯着門口,仿佛那頂小轎能進來,能将她吞進去一般——她這輩子也沒這麽恨過。

鄭芙,當年你設計陷害我,讓我失了名聲,奪走了我的未婚夫婿,我一忍再忍,由着你們夫妻琴瑟和諧,又為何要來作踐我?将軍府如今沒落了,便可以一頂小轎擡我做妾了麽?

她閉上眼,無才無德卻有一副好容貌,可不就是做寵妾玩物最好的人選。成年之後,世子頭一次見她時,眼中的驚豔與鄙夷,到現在她也忘不了。

到底,是她無用……

老夫人喉頭咕嚕咕嚕半晌,總算是出了聲:“沅兒是将軍府嫡女,決不可做妾!”

姑姑手腳并用,爬起來撞撞跌跌往外跑。

鄭沅看着姑姑的背影,那姑姑是祖母身邊得用的,最是冷靜能幹,也會有這樣狼狽的時候——是啊,父親沒了,大伯父被當街砍了頭,将軍府誰人還能冷靜自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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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忽明忽暗,老夫人的臉色更難看她,她伸出手,招呼鄭沅過去。

鄭沅眼淚刷的流下來,上前握住祖母的手:“祖母……”

老夫人瞪大了眼,似乎不甘心:“他們……他們狼心狗肺,我本是将門虎女啊……”

鄭沅不大懂,迷茫的看着祖母。

只是祖母的眼神越來越暗:“沅兒……我是不是做錯了……娘家沒了,婆家也沒了,我這一生什麽都不剩了……”

語氣裏頭的絕望,讓鄭沅慌了神,掙脫開她的手,跑到桌邊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喂到祖母面前。

祖母冷笑一聲,用盡全力,将那杯水揮落在地上,那一刻,手,也垂了下去……

外頭的喧嚣聲越來越大,她合上祖母的眼睛,慢吞吞在站起來,伸手取過幾上的白绫,她早就準備好了,若不是想陪祖母到最後,也不會拖到如今。

将軍府滿門抄斬,所有女眷淪為賤籍,誰還能安穩的活着?

其實她有機會逃走,父親臨死前派了兩名親衛前來接她,要送她去悅城外祖家,但繼母怎會讓她一人逃脫?那兩名親衛還沒到她跟前,已然被人捉去格殺了。

祖母臨死前的不甘心,不知是為大伯父與父親的造反,還是為了她沒能逃脫。

鄭沅想罷,将頭伸入白绫之中,踢翻了凳子……

也不知過了多久,鄭沅悠悠醒來。天寒地凍冷得徹骨,她心中疑惑,難道沒死成?是繼母不甘心她就這麽死了,所以救下了她?

她心頭一陣劇痛,不由得蹙緊眉頭輕呼一聲,緩緩睜開了眼。

她靠着一棵樹,面前有個男人正歪着腦袋看她,她下意識的就要尖叫,卻又生生忍住了。

他是誰?我在哪裏,我在做什麽?

那男人見她醒過來,從懷中掏出一個水囊:“喝一點。”

似曾相識,這男人似曾相識,這場景也似曾相識。鄭沅皺緊了眉頭,沒有去接水囊:“你是誰?”

男人似有些許詫異,挑了挑眉:“謝玄。”

鄭沅如同五雷轟頂一般瞪圓了眼睛,謝玄,康昭郡王府的二公子,她那個背信棄義的未婚夫婿,娶了她庶姐還想要擡她做妾的謝敘的親弟弟!當街殺了她造反大伯父的謝玄!從來都桀骜不馴不幹人事的謝玄?

難道謝敘還是不甘心,将她弄到郡王府來了麽?

謝玄見她眼帶戒備,将水囊蓋上,放到一邊:“你昏睡了很久,也不知你的嬷嬷什麽時候才能接你,若不喝點水,怕會支撐不住。”

嬷嬷?将軍府落敗之後,家仆都被遣了,哪裏還有嬷嬷?

等等,這個叫人聞風喪膽的謝玄,說話就說話,脫衣服做什麽?

鄭沅眼裏盛滿了驚恐,若不是心口痛得厲害,四肢也無力,她早就拔腿跑了。

謝玄脫了外裳扔在她身上,将她罩住。

還沒等她感謝,謝玄又道:“既然你還有氣,就裹緊些,免得凍死了。”

鄭沅不自覺磨磨後槽牙,所以她在冷風中昏睡這麽久,他都沒想要給她一件衣服?

她低下頭整理自己的衣服,卻覺得不大對勁。她身上穿的,并不是素白的孝服,而是官綠色的衣裳。及笄之後跟着祖母,她一向是穿得素淨的,這老氣橫秋的顏色,倒像是從前在繼母跟前常穿的。

總覺得哪裏不對,她腦袋裏一個機靈。是不對,包括面前這郡王府的二公子,也跟馬匹上霸氣冷峻的那個人不大一樣——似乎變得幼稚了。

她忐忑開口:“敢問郎君……今夕……何年?”

謝玄覺得這女孩很有些傻,不過剛剛在睡夢中,她面容痛苦,極是難受的模樣,像是被吓壞了。

膽兒真小。

“宣武三年。”

鄭沅第二次五雷轟頂,她猜得沒錯,她不是沒死,而是回到四年前了。宣武三年,她才十四歲,還沒及笄,更不是洛城人嘲笑的嫁不出去的草包美人鄭沅。父親沒有造反,将軍府還在。

一切,都還來得及。

鄭沅眼淚嘩嘩流,可臉上卻是帶着笑意。

這模樣落在謝玄眼中,卻實打實覺得,眼前的少女果真是傻了。

寂靜的密林,遠遠的傳來聲響,謝玄站起來一看,不遠處有燈籠,是有人尋過來了。他伸手扯了鄭沅身上他的衣裳,轉身走了。

鄭沅這才回過神,思考着面前的事情。

宣武三年初冬,鄭沅在自家的莊子上迷路,三個時辰後,才被家丁嬷嬷找到。染了風寒,纏綿病榻整整四個月才見好,那年的臘八宮宴,将軍府的團年飯自然是都沒能參加。而且自那日起,她落下了心疾,稍稍受刺激,心口就疼得無法忍受。

只她一人知道,并不是自己貪玩跑丢的,而是庶姐鄭芙将她诓騙到這裏,又故意将她丢下的。

她站起來,迎着遠處的星點燭火走去。前世回去之後,本就驚懼害怕還發燒,被繼母恐吓斥責一番,她哪裏還敢開口半句?結果是從鄭芙,到服侍自己的嬷嬷丫鬟,沒一個受到一點點處置。

重生了麽,當然不能重蹈覆轍。

曹嬷嬷抹着額上的汗,胖胖的身軀走在這林間小道上實在是艱難,哪怕碧衣扶着,她也着實走不快。

“哎哎哎,你們慢些……走慢些。”

莊戶不知曉內情,只兜自着急:“小姐不見了是了不得的大事……嬷嬷您趕快些……”

曹嬷嬷氣喘籲籲,看了身邊的丫鬟一眼。

丫鬟立刻嚷嚷開了:“你們看不到嬷嬷不大方便麽?催催催,就知道催,若是嬷嬷出了事,你們可擔得起?”

莊戶心中琢磨着,這嬷嬷未免也太過托大了,難道小姐尋不到,他們就擔得起了?

遠遠聽到柔弱的喊聲:“嬷嬷……我在這裏……”

莊戶大喜,忙回頭說道:“嬷嬷,定是三小姐。”

曹嬷嬷心下狐疑,小姐在外頭呆了三個時辰,竟然還有力氣回應?她原以為,依着小姐的膽小柔弱,少不得大病一場,虛弱的縮成一團,等着他們去尋呢!

雖是狐疑,曹嬷嬷腳下并不停頓,直往那聲音之處去了。

莊戶眨着眼睛,此刻的曹嬷嬷哪有一絲不便遲鈍的模樣?分明是心系主子的好嬷嬷啊。

還不等他想明白,便見不遠處如同鳥兒一般輕盈的少女奔到這便,一頭紮進曹嬷嬷胖胖的身上。

曹嬷嬷體胖,被鄭沅這麽一撞,下盤不穩險些跌落到地上去了。

鄭沅抱着曹嬷嬷嚎啕大哭:“嬷嬷,我好害怕啊。”

曹嬷嬷好容易穩住心神,伸出手輕拍鄭沅的背:“姑娘莫怕,老奴在呢!”

主仆情深,何等感人?

只是鄭沅虛弱得再不能前行,曹嬷嬷指揮家丁背她,但她受了驚,除了嬷嬷不肯要任何人碰她。

這可苦了曹嬷嬷,咬着牙背着姑娘,雖說姑娘瘦弱得很,但好歹是個大姑娘了,背起來走在小道上着實不容易。

等到了屋裏,曹嬷嬷指揮着小丫鬟生了火爐,又讓婆子去燒水灌湯婆子,才回頭替瑟瑟發抖,渾身沒有一處幹爽的鄭沅換了幹淨衣裳,扶她去床上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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