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十四
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今日靳府發放賞錢,正月裏的月例錢也提前一道發放。
綠菲等領了銀子,看起來卻并不開心,倒顯得有些愁眉苦臉的。
傅明在小書房中整理數月來寫下的一些筆記等,原來的香爐換了個大的,蒸着一塊冰,水汽氤氲開來,以免屋中過于幹燥。
他隐約聽見外頭幾個丫鬟在嘀咕着什麽,語氣有些氣惱。他叫來綠菲與芄蘭問道:“明日便過年了,又剛領了錢來,怎麽一個個好像氣得要冒煙似的?”
芄蘭回道:“爺,到嘴的鴨子飛了半只。”
“這怎麽說?錢發少了?”
綠菲道:“賞錢多少的,咱們是頭年領,也不清楚,但聽府裏其他人說,的确少了許多。月例錢也少了一半。”
“有告知你們是何緣故麽?”
綠菲道:“說是今年潭州冰災,七公主在公主府主持了一場踏雪尋梅,邀請了一衆夫人小姐前去,勸說大家捐錢捐物。咱們府上的王姨娘本不在邀請之列,但周家小姐竟把她也帶去了。回來後,紉蘭姑娘這個被正經邀請去的主子倒還沒說什麽,王姨娘卻忙不疊地往七公主那兒送了好些銀子和衣物。”綠菲家中尚有幼弟和待出閣的姐姐,她向來節省,這下無緣無故地去了這麽多進項,心中不快,說話也比往日要沖動些。
芄蘭更是快人快語:“王姨娘要在公主跟前讨面子,拿出自己的體己錢,誰管她。可她竟把主意打到我們這些下人頭上,又是搜刮衣服,又是搜刮錢財,這年下,穿不暖,吃不飽的,太讓人窩火了!”
傅明又問:“這事老太太知道麽?”
綠菲回:“之前不知是否知曉,但半天過去,到這會兒,定然已經知曉了。”
傅明道:“那且看老太太怎麽說吧。”
老太太果然是到近午時才知曉此事,她叫來王姨娘,語氣不善,直白問道:“我将這家中事暫且交給你來管着,你倒好,拿着府裏的錢,給自己買面子,克扣下人,你怎麽說!”
王姨娘忙跪下磕頭認錯,磕得額頭一片通紅後才擡頭為自己辯白道:“老太太看重,凝雪怎敢辜負?只是那日公主宴會,周姑娘一定要帶了我去,老太太您是明白人,公主既已開口,如何能夠推脫?況且,七公主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兒,咱們若能在她面前立些功勞,對府上也是有利而無弊的。咱們府上待下人向來恩多威少,何曾刻薄虧待過?往日裏好吃好穿地供着,主子少下人多,也沒有多少活,月例銀子都是很豐厚的,主子們三不五時地,也會賞些銀子衣服的。比起潭州那些受了災的百姓,府裏夥計丫頭們要好過百倍去。不知道是哪個猶不知足的在老太太跟前嚼舌根,讓老太太誤會,惹您生氣。”
老太太身邊的青蕪聞言,臉漲得通紅,忍不住插嘴道:“王姨娘您真是好個舍私為公,如此說來,倒是我們小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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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姨娘賠笑道:“我那裏還有幾件新襖子沒有穿,咱們身材相仿,送給姑娘吧!”
青蕪尚未回話,老太太揉揉眉頭道:“此事不管你是出于什麽目的,做錯了就是做錯了,把扣的錢和該賞的東西給補齊了。讓大夥兒過個好年吧!”
王姨娘沒得着好臉色,又被說了幾句,但心中卻仍暗暗慶幸,這事她本就是打算先斬後奏的,老太太雖然生氣,也并沒有如何為難她,如此結果,于她是頗為有利的。她暗自忖度,這府中女流之輩不懂外頭的事,不知大義,等爺回來,她自有說法。
府裏鬧哄了半日,到午後漸漸地平息下來。得到補償的下人們便仍拿出幹勁準備着除夕祭祀、家宴和守夜需要的場地與物品。
傅明提着芄蘭幫忙打點好的禮盒,又跟綠菲支了上午才發下來的一半的銀錢,出府奔慈幼局而去。
“明哥兒,今年來得晚了!”孫藏用看見他,很是高興,也不管序齒高低,輩分有別,攬着他的肩膀将人迎進屋去。
傅明解釋道:“今日家中有些事。”
“可解決了?”
“嗯,已經了了。”
孫藏用将爐火撥旺,從溫着的酒壺中倒了一杯羊羔酒與傅明,說道:“往年這日子你來,和我,還有方兄,三人都要喝個盡興。今年是不成了。”
傅明問道:“方叔可是去了潭州?”接過酒,喝上一口,即露出喜悅的表情。
孫藏用回道:“正是,潭州冰災,病倒的老弱婦孺定然不少,方兄便去潭州行醫去了!”
傅明道:“方叔醫者仁心,懸壺濟世。若我能夠脫身,必然也随他去,助一臂之力。”
“哈哈!”孫藏用大聲笑,又道,“方兄臨走時還說,可惜你被拘囿于公侯府中,不然一定要拉你去做苦力!”
傅明想起靳以臨走時的那句囑托,“實是脫身不得。等方叔回來,咱們再為他接風洗塵。”
兩人邊斟邊飲,在溫熱酒香中就慈幼局裏如今情況聊了半個時辰,傅明看天色不早,便告辭而去。
才回到府中,便有客來訪。是靳以好友範質,如今在朝為官,任職戶部。傅明是當下府中唯一可招待外客的男眷,于是便以男主子的身份接待了範質。
兩人互道姓名,客套幾句後,傅明問道:“文素兄此時前來,可有要事?”
範質面上雖有為難之色,但話語流暢,語氣平穩:“實不相瞞,愚兄此回冒昧拜訪,實是有一不情之請。”
傅明微微含笑道:“文素兄是我夫君至交,有事但說無妨。”
範質聞言,心中略定,坦言道:“愚兄受朝廷所托,在越州訂購了一批貨物,是春節期間要送去西夏的國禮。北上時,因潭州冰凍,馬車在山間官道上不慎翻車,貨品損失泰半,及時再購尚且來得及。”
話至此,傅明便已心中有數。年節已至,各衙門都休了假,此事若要走正規程序,必然耽擱時間。範質寒門出身,為官清廉耿直,家無餘財,也少有富貴之交,所以萬不得已,求到了靳府。
于是,傅明便也明白問道:“文素兄須多少銀子救急?”
範質未料自己話不用說盡,心中暗自嘆服,亦直白回道:“三萬兩。”
傅明點點頭,“範質兄稍待,弟這便去取了錢來。”考慮到數額頗大,他便打算自己去跟王姨娘支錢。于是吩咐下人好生招待範質,自己則起身暫離。
王姨娘正在庫房,聽得傅明所言,驚道:“三萬兩?這麽大的數額,說借就借?”
傅明将情況再次詳細說明,王姨娘卻冷笑道:“公子以為咱們家是有金山還是銀山,這樣大一筆錢,爺不在的情況下,随意外借?若是還不回來了,往後這府上這麽多人等着吃飯,這人情往來,要怎麽辦?”
傅明道:“文素兄非是借而不還之人。”
王姨娘道:“這位姓範的以往也不見和咱們爺有多少往來,這年下連半只兔子都沒有送過靳府,能有多少交情?”
傅明道:“君子之交,在心不在物。文素兄清正廉潔,與咱們爺性情相投,已知交多年。”
“公子如何得知?”
“曾聽爺提過幾句。”
“許是公子記錯了?再說了,若真是清正廉潔,何須這麽多錢?”
“情況我已與你說明,若你健忘,我便再重複一次。”
“不必了,但這錢我還就明說了,若只是三百兩,那便當作人情送他了。三萬兩?不借。”
傅明又與之周旋幾遭,王姨娘說話越發不客氣,甚至誣賴傅明勾結外人騙取錢財,傅明聞言既氣且急,沒奈何,拂袖而去。快步回到芳滿庭,找綠菲支取自己的随嫁銀子。
綠菲聽傅明說清事情始末,見傅明神色,咬咬牙,把銀票從匣中取出,幾乎全數清點予他。
傅明拿到錢,急步回到宴客廳,平複了神情後,步入廳中,将銀票交與範質。
範質當下要立字據,傅明知曉他的行事做派,便也不做推诿,爽快地收下字據。
範質拍拍傅明肩膀:“靳兄有福。”
傅明笑道:“弟知賢兄要事纏身,便不留飯了。”
範質的确要走得緊,“那愚兄先告辭了。等事情解決,帶錢歸還時,再好生道謝。”
傅明将之送出府門。
當傅明再回芳滿庭時,芄蘭微惱道:“公子,你說這一年到頭圖什麽呢?圖人麽?咱們還是獨守空庭。圖錢麽?別說進賬了,匣子都空了!”
傅明失笑,“好了,知道你們心裏不痛快。前人說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那說這話的前人最後可發着財了?”綠菲問道。
傅明啞然,“嗯——這位賢人流芳百世了。”
“是誰?咱們可認得?”
“姓李名白字太白。”
芄蘭笑道:“我知曉了,落魄而亡的那位大詩人嘛!哪裏有什麽千金散盡還複來,分明是千金來後又散盡!”
傅明正色問道:“你們當真覺得我做得不對麽?”
綠菲和芄蘭相視一眼,綠菲道:“公子心中自有一杆秤,我們只是目光短淺的婦人,只要公子決定的,我們都支持。發發牢騷,也只是因為擔心公子吃虧而已。”
傅明複又含笑,“你們且放心,人很快就會回來了;錢嘛,也會還複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