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十五

恰如傅明所言,人不久将班師回朝。

靳以領軍抵達前線後,很快便理清了戰況,當即果斷下達軍令,分兵點将,排兵布陣,局勢迅速扭轉。

不過短短月餘,靳以在軍中威名已盛,卻也不敢掉以輕心,仍是時刻關注敵情,運籌帷幄時目光如炬,持劍上陣時英勇不懼。敵人接連投降,麾下悉數服膺,靳以心中痛快。蟄居京都這麽多年,上了戰場後,那種被束縛的,有力無處使的感覺散盡,取而代之的是才能得以揮灑的酣暢。

有一事,讓他尤其喜悅,那便是将蔣贻孫收入麾下。當日蔣贻孫獻策,解了大軍燃眉之急。靳以本以為他只是占了地利罷了。但此後,蔣贻孫表現愈發不俗,能謀善武,對他頗多助益。兩人曾于營帳中徹夜深談,對當今朝廷軍部機構、邊防情況,蔣贻孫與靳以見解契合,談得很是投機。

于是,蔣贻孫被靳以編入自己親軍之中,委以要職。

春意自南始,兵火漸熄後春草漸生,潭州也已冰消雪融。

來時銀裝素裹,歸時淺草沒蹄,野芳迷眼。

沒有出征時的焦急與緊張,凱旋的隊伍行軍速度卻并不慢,既為領功,更為思家。

難得眼前一馬平川,靳以與蔣贻孫比賽騎術,遙遙領先于大軍。在日落時分于夕陽下駐馬,等候隊伍趕上前來安營紮寨。

嫩色的草芽在夕晖中變得金黃,一望無垠,千株萬株連綿向天涯。二人系馬于野樹,席地而坐。

蔣贻孫問道:“長藉兄,嫂夫人,不,您娶的是男妻,我是問,您郎婿,家中可安好?”

二人如今私下兄弟相稱,但靳以仍是詫異,對方怎地忽然問起傅明來了?

卻答:“應當安好。”

“應當?”蔣贻孫問,“長藉兄沒有與家中通信?”

靳以搖頭,“戰事要緊,況且親兵中有家生子,他會負責與家中通信,沒有告知家中有何異常,便是安好。”

蔣贻孫聞言,心想,不知長藉兄是因大公而無私,還是對家中牽挂尚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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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以本以為蔣贻孫僅是提一句,誰知對方似乎的确對此事上心,又問道:“傅公子嫁入靳府後,與您家人相處可還融洽?”

對上靳以探究的神情,蔣贻孫笑道:“唉,幹脆跟長藉兄你明說了吧,我與傅公子乃是舊交。”

“你與他如何成為舊交?”靳以實在驚詫,這兩人,身份、籍貫、經歷皆不相同,應當是全然無關的陌路人才對。

蔣贻孫道:“長藉兄應當知曉傅三老爺是傅家過繼的吧?”

靳以點頭,“傅明祖父無子,所以過繼了遠房子侄。”

蔣贻孫笑道:“這其中曲折如何,我不便多說,但傅三老爺曾在京都慈幼局待過,這事知曉的人應該不少。三老爺人窮不失志,發達不忘本。到了傅府後常回慈幼局,傅公子尚年幼時也常被父親帶去慈幼局,我與他便是在那兒認識的。慈幼局中女童多,男童少,當時我與另一個孩童為伴,傅公子去了,我們三人一塊玩耍,當時不知尊卑,傅公子待我們也如朋友一般,所以結下了一段情誼。後來我成年,便央着傅公子為我取字,他說不合規矩,但我家中無人,他又是我認識的最知詩書的人,便還是幫我取了。”

靳以笑道:“原來‘象賢’這個字是這麽來的,如此說來,你們相識已久,難怪你要打聽他。”稍住又道,“這次回京,你去我府上,你們便可以相聚了。若當時的另一個朋友也在京中,便邀他一同前去吧。”

蔣贻孫擺手,“那人的确在京中,但他另有路要走,怕是不會入靳府。”

靳以沒有多問,只道:“那便你一人來吧,他見了你,應當也高興。”

蔣贻孫笑聲爽朗,“一定擇日登門拜訪!”

大軍自南而北,随春風一路入京。

三皇子領皇命在京城外迎候凱旋隊伍。青天白日下,軍隊盛容令他心中澎湃,不待靳以行禮,便大步上前,執手拍肩,道一句:“靳将軍,辛苦了!”又道恭賀,親切與尊敬之情溢于言表。旁人将這一幕收入眼中,記在心裏。

三皇子重武,與靳以相得——有心人再次得以确認。

入了朝,聖上又是一番褒獎,再論功行賞,設宴接風。皇宮中燈火輝煌,映着盛開的春花和舞女樂姬的嬌容,令人沉醉。

太子當即吟長詩一首,上誦天恩,下贊軍功,龍心大悅。

靳以應付皇帝皇子,應付文武百僚,從宮中回到靳府,竟覺得比鳴金收兵後還累。

全家老少齊聚,在前廳等候他歸去。燭光照亮的皆是熟悉身影,靳以入門,又似乎覺得疲倦盡一洗而空。

老太太見着了人,拉起手,上下左右不住打量,含淚點頭道:“好,好,好,是得到了歷練的樣子,有了靳家男兒的風範了!”又軟了聲音問,“可有受傷?累不累?餓不餓?……”

靳以回握老太太的手,一一應了,再問道:“老太太這幾月身體可好?”

王姨娘在旁應答:“老太太這幾月都好,年後受了些風寒,請了餘太醫來問診,吃了幾副藥,現下大好了。”又問,“爺從宮中回來,宴會上可吃飽了?妾身命人備下了一桌家常菜,都是爺平日裏愛吃的,再用一些。飯後泡個澡,好好歇息一晚吧。”

“我不餓。”靳以回,又看向老太太,“時候不早了,老太太可困?我扶您回去睡下吧。”

老太太點頭。昭彥扒着自家父親的雙腿,擡頭問道:“爹爹,您送了老太太回屋後,如果不困,就來找彥兒吧!”

靳以摸摸他的腦袋,聲音難得如此溫柔:“彥兒不困?”

“不困,彥兒等爹爹來!”說着踮起腳,待靳以蹲下身子,他在靳以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靳以點頭,“好,爹爹等會兒就去。”

靳以攙扶住老太太,對滿屋子的人說道:“今晚先都散了吧,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傅明、紉蘭、新月等皆含笑答應,王姨娘猶有話要說,叫了聲“爺”,靳以颔首,應道:“今日入朝,皇上說起為潭州募捐一事,你有心了。”

以王姨娘身份,本不會被公主挂念,更不配被皇帝當朝提起,但靳以方立下軍功,公主便有心在皇帝面前提了幾句,皇帝在宴會上将此事當作錦上添花,再度贊許靳家男子領軍衛國,內眷節省為民,群臣紛紛應和。無論如何,這是靳以的顏面。

王姨娘聞言,心中大喜,面上卻仍不顯。靳以說完,不再停留,與老太太一道走了,滿屋子的人很快便散個幹淨。

夜色愈濃,下人們在房子裏、院角處偷偷議論:

爺這次領軍打仗,立了大功,靳府往後會更有起色……

爺回府,沒有和傅公子說上一句話,卻贊許了王姨娘……

原來王姨娘當日那般作為,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這內院之事,果然還是女子更懂,男子如何懂得争寵的法子。人家王姨娘噓寒問暖,無微不至,可傅公子,卻緘默不語,跟個木頭似的。對比之下,高下立判……

被下人們議論着的靳以服侍老太太睡下後,沒有去王姨娘那裏,按照之前昭彥的耳語,直接往芳滿庭去了。

尚未步入庭院,便有夜風吹來清香,幾點花瓣也飛過牆頭,似為主人迎候來人。院門半開着,靳以走入,幾盞燈依次挂在曲徑邊的樹枝上,這燈不如今夜宮燈璀璨,卻小而溫暖,照亮一條直通階下的路。

上了臺階,入了屋,傅明、紉蘭和昭彥都在。

“爹爹,這回不飲茶,喝酒。”昭彥拉着靳以坐下,傅明斟酒。

靳以問道:“為何改喝酒?”宮中飲了不少,雖路上散了些,但仍是微醺。

紉蘭笑道:“唯酒可敬英雄。”

傅明舉杯,紉蘭亦舉杯,昭彥則是以茶代酒,靳以會心一笑,便也舉杯,四人共飲。

傅明放下杯盞,走至琴案前坐下,含笑道:“爺在外打仗時,南邊來的書信我看過了,信中有幾句說到爺馬上英姿,如在目前。鬥膽譜了這首《踏馬行》,請爺鑒賞。”

傅明撫琴,紉蘭抱琵琶,昭彥手中也多了一面小鼓。三人合奏,琴聲如長風呼嘯,如號角悲鳴,如吶喊陣陣,琵琶似馬蹄铮铮,似刀劍铿锵,鼓聲助陣,直将靳以再次帶入戰場,胸中豪情激蕩,熱血沸騰。

樂曲接近尾聲時,鼓聲已止,琵琶收撥,唯琴聲不歇,如戰後天際餘晖,原上晚風,輕撫着流血的疆場,安慰一身疲倦的軍人。

餘音袅袅,皆入心間。

靳以鼓掌,連道三聲“好”。收了樂器,他的郎婿、姊妹、兒子,又一同上前,敬他一盞。這次敬的卻是茶。

紉蘭道:“好酒敬英雄,清茶與家人,大哥,你能平安歸來,我們都很高興。”

靳以嘴角微揚。

昭彥問道:“爹爹,彥兒的鼓拍得好聽嗎?”

靳以笑意更顯,“拍得好。”

傅明卻只是向他點點頭,靳以則道:“另一首曲子,改日我再聽。”

另一首曲子?當是他去歲所承諾的待靳以凱旋便彈與他聽的那首《明月夜》吧?傅明回“好”。

飲了酒,聽了曲,喝了茶,敘了話,靳以心中滿足。

看看滴漏,夜已深,紉蘭先行辭別。

靳以暫留,對傅明道:“蔣贻孫不日會來府上拜訪,你們可以重聚。”

傅明聞言乍喜,見時候已晚,知曉不便多問,便只是點頭笑回一聲,并勸靳以早些休息。

靳以牽着昭彥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停步道:“那些藥粉,我喝了,沒有犯過水土不服。”

傅明便問:“可有受傷?”

靳以回:“無礙。”聽得身後應聲,便再度擡步而去。

路上,昭彥撒嬌:“爹爹,今晚彥兒可以和您一起睡嗎?彥兒好想爹爹的。”

靳以心中也很是思念兒子,便答應了。兩人在昭彥房中睡下。昭彥将靳以的胳膊抱了個滿懷,在昏昏入睡前,嘟囔一句:“爹爹,你怎麽從來不在芳滿庭睡覺呢?”

靳以無言以對,在暗夜裏睜了許久的眼,終于也抵擋不住困意侵襲,沉沉入夢。

夢裏再度響起《踏馬行》,但琴聲漸漸地又變得柔緩,似乎轉化成了《明月夜》,琴聲淙淙中,彈琴之人擡起頭來,他亦看過去,四目相對……是他從未進入過的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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