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十六

翌日清晨,王姨娘早起,聽說靳以昨夜歇在了昭彥房中,心中一動,便領着兩個丫鬟往昭彥院裏而去。

王姨娘到時,父子倆方洗漱好。

王姨娘問了安,對靳以道:“如今天氣轉暖了,冬日裏墊着的、蓋的那些被子太厚了,妾身擔心彥兒睡着不舒服,便來看看丫鬟們有沒有及時更換。”

靳以道:“不厚,昨夜我睡着覺得恰好。”

昭彥道:“已經換過了,早幾日明叔就囑咐流荇姐姐們幫我換好了。”

“換過就好。”王姨娘笑笑,又問,“爺是要去老太太那兒用早飯嗎?”

“我晚些過去老太太那兒用中飯。”

王姨娘喜道:“爺若不嫌棄,去我那兒用早飯吧?昨夜用文火熬了海鮮粥,新鮮的菜芽兒也已經拌好了。”

靳以略一想,答應了。昭彥還是往老太太那兒去,臨走時對自己父親說:“爹爹,你早些過去我們那兒哦!”

靳以與王姨娘一同到了王姨娘住處,粥菜等一一上桌,王姨娘殷勤侍奉,靳以道:“別忙活了,我在軍中習慣了自己吃。”

王姨娘便坐下相陪。喝了幾口粥之後,試探着問道:“妾應七公主之邀捐助潭州一事,爺不怪罪妾身嗎?”

靳以道:“此事我為何要怪罪你?”

王姨娘放下碗,嘆一口氣,神色似有些傷心,“因為這事,妾身得罪了府中不少人。”

“怎說?”

王姨娘巧嘴,将當日回老太太的話又增删一番,說得靳以眉頭頻蹙,待她傾訴完,才道:“老太太非是不通情達理的人,有事你與她好商量。”

王姨娘聽不出靳以究竟是怎麽個看法,心中忐忑起來,心念一轉,又道:“府中捐資,是以年下得節省着過。妾身将自己的份例縮減了好些,但,明公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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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如何?”靳以停箸。

王姨娘道:“年前來了一個人,自稱是爺的好友,開口便是要借三萬兩現錢,明公子來找妾身支錢,妾身暫未應肯。一來,數額過大,二來,那位範大人往常也不和咱們府上往來,趁着爺您不在來借錢,也不知他究竟是個什麽來頭……”

範大人?莫非是範質?靳以心想,怪不得昨夜宴會上,向來不阿谀奉承的範質會來敬自己的酒并道謝,原以為他是為國為民而感謝自己,看來,是另有原因了。

思及此,靳以問道:“後來此事如何解決?”

王姨娘回道:“妾身不肯支錢,明公子卻吃了秤砣似的,堅持說那位範大人是爺的摯交,還責備妾身。他是正室,妾身本不該違逆,但老太太既然讓妾身暫管這個家,妾身就是得罪了明公子,也要以公為重。這錢,妾身沒有出。聽說明公子拿了自己的嫁妝銀子。爺,恕妾身直言,當日咱們府上送了許多彩禮過去,那邊的嫁妝還不及一半。這嫁妝雖是暫屬于明公子的,但他不經爺您同意,便如此擅作主張地借與來歷不明的人,實在是……”

靳以胃口全無,說道:“此事我已明白,你無須再多言。我飽了,你自己吃。”

話畢,靳以便已起身離去。

芳滿庭內,傅明正讀着如今街市上流行的小報,這小報是一些似乎有些來頭的人将朝中消息真真假假地摻雜着編排而成,每日晨間販售,無須花費多少時辰便能售罄。

今日的小報上有幾則關于昨日靳以等回朝之事,連宴會上皇上講了什麽,靳以回了什麽都寫得像模像樣,似乎确有其事。除此外,太子吟誦的那首詩也寫在了上頭。

傅明讀罷,覺得這詩應當是出自太子之手。太子好文,詩詞歌賦無一不精,曾刊印過一本《牽風集》,民間很是流傳了一陣,傅明亦曾閱讀,對太子詩風有所了解。況且此詩功力不差,一般識字人斷編寫不出。

軍隊凱旋,太子吟詩賀頌,這本是人之常情。傅明再将詩讀罷,卻不由得在心內嘆息,又好笑似的笑出聲來。

笑聲落入剛好跨入門內的靳以耳中,靳以問道:“何事好笑?”

傅明忙放下小報起身相迎,回道:“讀了讀太子昨夜那首詩。”說着将報拿與靳以。

靳以接過浏覽,道:“的确是太子昨夜吟誦過的那首。有何問題?”

靳以記憶力驚人,但記得卻不是懂得,傅明道:“此詩單從表面文字看,的确是歌功頌德。但太子用典如鹽入水,了無痕跡。若不深入品味,怕是難懂其中真意。”

“如何說?”

“用漢武喻當今聖上,以霍票姚喻爺,且不說本次爺是平息內亂而非抵禦外敵,細究其所選事跡,其實大有文章。看似君臣相得,開疆拓土,但曲折引向一者下诏罪己,一者英年早逝的結局,太子這是——暗諷武功不宜治國,武夫皆是造孽之輩。”

靳以聞言,再将這長詩細讀,放下小報後輕嘆道:“太子尚文厭武,向來如此,并不意外。”

傅明颔首,道:“我本不該談及朝廷之事,此回是我逾矩了。”

靳以搖頭,想起自己前來所為何事,便問:“年前文素兄來府上借錢應急,是你拿自己的錢借給了他?”

“嗯。”傅明回,“府上有自己的處事規則,我便只好這樣做了。”

靳以見傅明不願多說,自己便也不再窮究,事情來龍去脈他大概已清楚,便只又問是否已還。

“前幾日已悉數歸還。”

靳以道:“文素兄是信守承諾之人。這回,幸虧有你。”

傅明搖頭笑道:“這是我本應做的。”

靳以聞言,心湖微漾:為自己的朋友解燃眉之急是他本應做的嗎?為何?若自己真拿傅明當至親之人,這話傅明說來,他承受無愧。可細想從前,自己做到了幾分?傅明入府後又是如何為人處事?

漸漸地,靳以出了神。前事種種,曾被自己忽略的,一一湧上心頭。

“爺?”

傅明的一聲輕呼喚醒了靳以,他回過神來,看着傅明眼中有些忐忑的目光,不自覺地伸手,輕輕撫過他白皙俊秀的面龐,傅明怔住,幾乎連呼吸都屏住。

靳以的手稍觸便撤,“往後,我會待你好。”他撂下一句話,便離去了,大步流星,身形卻似乎不那麽穩當。

許久後,傅明擡手摸向自己的臉頰,只覺得指尖溫熱異常。

靳以凱旋,本應備下宴席,但老太太知曉自己孫兒不愛熱鬧,且只至親之人湊一桌兒用飯,是最溫馨之事,老太太享受得很。

靳以落座時,看到身邊有老太太、紉蘭、昭彥,的确都是骨肉相連的家人,卻沒有傅明。

老太太不叫傅明,是因為不承認他,不喜歡他,還是因為自己?她以為自己仍不将傅明當作自己的妻室,所以這樣的場合便将他排除在外?

老太太見靳以似乎有些神思不屬,便問:“長藉啊,菜不合胃口嗎?還是你有什麽要緊事待辦?”

靳以搖頭,按捺下心緒與大家一塊品嘗久別重逢的滋味。

飯後飲茶時,老太太提起王姨娘年前克扣下人錢財一事,并道:“她如今年紀大了,心也大了。想必已經在你面前說了不少,你自己要清楚,什麽該信,什麽不該信。”

靳以點頭道:“老太太說得是,孫兒明白。”說着,便又提及範質前來借錢一事。

老太太蹙眉道:“還有這事?我竟然不知。”

靳以道:“當下是王氏理家,所以明哥兒應是不方便直接向您提及。況且文素兄情況緊急,也等不得了。”

老太太嘆息一聲,“凝雪小時候聰明乖巧,對你也忠心耿耿,我見她是個靠得住的,我自個兒身體一年老似一年,便順手就教她理家,信任她。誰料想,她越發地不成體統,擅作主張,鼠目寸光,盡幹些上不得臺面的事。如今看來,這理家的權利也該收回來了。”

“孫兒認為應當如此。雖是內院之事,但牽涉也廣,不能再任由她這般小氣作為。”

“那長藉你認為這家可交由誰來打理呢?我是真的老咯,心有餘而力不足。”

靳以道:“紉蘭妹妹也大了,往後嫁人這理家的才幹不可不俱備,老太太便提拔提拔她吧。”

老太太點頭笑道:“你這個做哥哥的可貼心,我也有此打算,不過蘭兒總是要嫁出去的,我把她教會了,她這一走,可如何是好?還得再教一個,一起教的好。”

靳以道:“老太太是有看中的人了嗎?”

“嗯。”老太太不明說是誰,卻問道:“長藉以為呢?還有誰合适?”

靳以道:“老太太決定便好。”

“那便新月吧。我看她很好,比凝雪識時務,私心不多。”

靳以雖微覺意外,但想了想,道:“如此也好,她在這個家有個位置,我也就放心了。”

“你若是當真放心不下,擡舉擡舉她,誰又能說什麽呢?思柔将她托付給你,你不明白她的意思麽?”

“老太太知曉的,思柔在時,我們本已打算将新月這丫頭許與我的一個友人,新月在思柔去後不肯外嫁,孫兒又如何能……她願意留在府中,我們不虧待她,供她吃穿,給她一個位置,也只能如此了。”

“罷了,就這樣吧。”老太太道,“你不在的這段日子,明哥兒雖不理家,倒也對我和蘭兒、彥兒都很上心,我看那孩子,也是個實在人,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靳以回道:“孫兒知曉了。”凝聲片刻,又道:“往後,老太太想一家子聚聚時,不妨讓新月和明哥兒也一道吧。”

老太太聞言,有些錯愕,随即笑道:“甚好,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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