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十七

管家大權旁落,王氏心中很是不甘。但老太太在府中一言九鼎,靳以面對她的哭訴請求亦是無動于衷,事成定局。旁人看着王氏近來沮喪落魄的神态,雪中送炭者幾乎未有,幸災樂禍的卻各屋皆是。

綠菲心中痛快,但她面上克制,芄蘭卻喜形于色,傅明見她這樣,說道:“看不上眼的人落了井,如果那人實在可惡,你旁觀一會子,就走開去。不要學人家在井邊大笑,更不要往井裏扔石子。”芄蘭細細咀嚼這話,雖仍是覺得王氏活該,卻也不再将那得意的笑容挂在臉上。

整個芳滿庭對于府中這等大事,似乎并不如何在意。

但總有人要将之與傅明攀扯一番。

閑來無事,下人們聚衆玩鬧,說到這件事,有人就道:“王姨娘下了馬,按理,下一個上馬的應該是芳滿庭裏的那位公子,可竟然還沒有輪上他。”

“這不也是意料之中?人家雖然挂着正室的名頭,至今都是有名無實。前兩天老太太那裏請飯,就沒見那位公子在席位上呢!”

“明公子這是守活寡了吧……也是可憐,年紀輕輕的,還是個男子,沒有了仕途,嫁了人又不受尊重,唉,挺好的一個人就這麽被糟蹋了!”

……

他人饒舌紛紛,傅明雖略有耳聞,卻無暇理會。

自從結識了周承衍等人後,傅明便常被邀約外出相會。雙眼所見是天子腳下京都太平盛景,百姓安居樂業,街市繁華,士農工商各有所為,他心有感觸,料想自己今生已無法登入明堂,經世濟國,便想以手中筆書畫眼中景象。待他百年之後,史書中不會留他“傅明字夜心”,但他的筆墨則會記得他曾經歷過的斑斓光陰。

“知止而後有定”,他暫且找尋到了自己的當止之處,數月來,便付諸許多心思與功夫。周氏兄弟、崔璟、慶孫等知曉他的想法後,亦贊許支持,為他出謀劃策。周承衍更是每月裏都要跑兩三趟靳府,贈送筆墨紙硯,問詢傅明可有新的進展或想法。傅明雖覺得他過于熱情,但對方真心實意,又是與他頗為投契之人,是以每每他來,也是笑臉相迎,耐心以對。

自靳以回京後,傅明不僅繼續着手頭的記錄,每日裏還有不少應酬。

綏國公後人降等襲爵,到靳以這一代,名頭已不夠光鮮。但靳以自幼于武術和兵法上都頗有天分,受祖父喜愛,臨終時上奏皇上,請聖上對自己的孤孫開恩照拂。皇上應允,只要靳以成人後能夠立功,一定不讓綏國公府沒落。靳以果然深孚衆望,此回大勝而歸,聖上論功行賞,靳以升了官,又被聖上賞了許多東西,甚至有祭祀用品,皇帝讓他告慰祖先在天之靈。這是聖上暗示群臣,自己沒有忘記當日允諾,也是要重用靳以的前兆。近些年來漸漸冷落的靳府再度熱鬧起來,門外前來祝賀的訪客絡繹不絕。

傅明身為靳以正室,時時便要出面招待一些人,他舉止大方,談吐得當,倒也為靳府掙了不少好名聲。老太太将他請去一回,雖說是指點教導,但實則更是贊賞褒獎。靳以比出征之前更為頻繁地出沒芳滿庭。漸漸地,府中關于傅明的那些不堪的議論終于平息下去。衆人也紛紛看清,縱然這位公子再如何不受寵,地位卻暫且不會動搖分毫。

傅明日日招待來客,雖不曾心力交瘁,卻也微覺倦怠。

這日春光大好,先前遞了帖子的那些人都一一見過了,傅明正欲趁機出門一趟,去郊外看看農民春耕,他所要記錄的內容中亦包含農事一卷,春耕是不容錯過的重要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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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尚未出門,白露便來芳滿庭傳話:“爺請公子今日在府中等他回來,說是有貴客要來拜訪,等爺辦完公事,一同前來。”

計劃落空,傅明只好換了衣裳,到院子裏描畫起春日芳菲來。

正于紙上着一片桃紅梨雪,便聽得院門響動,有腳步聲傳來。

靳以将貴客直接帶來了芳滿庭,傅明将筆擱下,起身回頭,看清來人,笑容便如春花盛綻,使得眉目瞬間清朗勝晴空。

“你的故友,象賢兄。”靳以在前,先對傅明說道。

傅明笑言:“終于來了,以為等春花都謝了還不來呢!”看向蔣贻孫時臉上皆是喜色,“贻孫,別來無恙?”

昔時年幼,他們皆以名相稱,如今這個稱呼聽來,只覺得無比親切。蔣贻孫回道:“一切都好,看明哥兒你的氣色,想來過得也好。”

傅明點頭,又道:“贻孫今非昔比,可喜可賀。”說着便欲将人請進屋去。

蔣贻孫道:“我見明哥兒你這院子很好,咱們就坐在那邊花樹下石桌邊,不進屋了。”

傅明笑着颔首,三人便走到石桌邊落了坐,綠菲等人奉上酒水果子肉脯等,傅明示意她們退下,自己為左右兩邊的人斟酒。

“這是何酒?”蔣贻孫嘗過一杯,問道。

傅明回道:“年前釀的梅花酒,不是烈酒,咱們難得一聚,有小酒助興即可。”

靳以也飲下一杯問道:“你自己釀的?”

傅明道:“跟承衍的兄弟要來的方子,自己試着釀了頭遭,兩位覺得如何?”

蔣贻孫再飲一杯,“甜絲絲,有股清香,雖不是我愛喝的那種,不過味道尚可。”

靳以則道:“若還有,便贈我一壇吧。”

傅明笑回:“不多了,不過可以給爺留兩壇。”

三人邊飲邊聊,蔣贻孫将自己離開京都後這些年種種遭際擇要道來,說到年前那場仗,更是侃侃而談,直将靳以的謀略與勇武說得出神入化,靳以幾番欲阻,但傅明卻屢屢撺掇,兩人一唱一和,跟那茶樓裏的說書先生和看官似的,靳以則成了他們對白中的那位主人翁,讓他在旁聽了好生尴尬。但看蔣贻孫興致勃勃,傅明笑容明亮,又覺得入口的酒格外香洌,春日的暖陽格外和煦。

有人一笑坐生春,原來是這般的形容。靳以伸手,拈起剛剛落在傅明肩上的落花,覺得心間似乎比手尖更為柔軟。

快到飯時,靳以派人去接了昭彥前來。昭彥以晚輩之禮拜見蔣贻孫,稱其為叔。

蔣贻孫聽昭彥亦喚傅明為叔,低聲問道:“怎麽長藉兄的兒子也喚你作叔?”

傅明回道:“怎麽?咱們同輩,喚你作叔,難道喚我為兄嗎?”

蔣贻孫見傅明插科打诨,知曉他有難言之隐,便不再多問。

飯後,蔣贻孫随同靳以去見老太太。義結金蘭者,常升堂拜母,靳以父母皆逝,拜見老太太亦無差別。

待蔣贻孫欲辭別時,已近酉時,靳府留飯,他以仍有私事不便再留為由謝絕。

傅明送他出府,問道:“你可有去見燕樂?”

蔣贻孫沒有即刻回答,待傅明看過來時,他才道:“去了,但他不肯與我相見。”

傅明默了默,說道:“你莫要怪他。”

蔣贻孫“嗯”了一聲,幾步後語氣沉沉:“我知道他為何不肯見我。”

“他是不願連累你。便是我,偶爾在一些宴會場合見着了,當着外人的面,他也是客氣相待。”

蔣贻孫聞言,不語片刻,臉上卻似乎浮起一絲笑來。

當夜,蔣贻孫邀了幾位地位相當的軍中将領,前往鑒樓,叫了一桌好酒好菜,又花重金請了幾位琴伎歌女,其中便有燕樂。

燕樂聽小童說是有軍爺相請,便來了,到了地方,掀開簾子走進去一看,圍桌而坐的人個個高大魁梧,氣勢非凡,當中最打眼的不是蔣贻孫是誰?

他收起臉上瞬間浮現的錯愕神色,嘴角挂起笑容,趨步上前,問各位爺安,知曉此回主人是蔣贻孫,便在他身邊坐下,問道:“爺想聽什麽曲子?”

蔣贻孫問大家:“諸位想聽什麽?”

“我們不常聽曲,曲名都記不下幾個,不拘什麽,挑你擅長的來吧。”

燕樂轉軸撥弦,低眉彈了一首《十面埋伏》,好個金戈鐵馬,聽得衆人仿佛又上了一回戰場。

一曲畢,燕樂放撥插弦,蔣贻孫叫好,客人們便也紛紛叫好,卻有人道:“咱們來此消遣,還是聽些個歡快曲子吧。”

蔣贻孫見燕樂呼吸微促,指尖發紅,想來方才那曲頗耗力氣,便不忍讓他立刻再彈,但燕樂卻笑道:“爺們想聽輕松歡快的,那便彈一支《綠腰》。”說罷,便又再度攏撚抹挑地彈奏起來。

客人們在輕快的落珠聲中喝酒侃大山,蔣贻孫邊應和着,邊不時地觑向身邊低首斂眉的燕樂。

待《綠腰》彈完,蔣贻孫裝作輕浮樣兒,攬過燕樂肩膀,笑道:“彈得這麽動聽,爺有賞。來,這桌上的,你看看想吃什麽,爺給你夾!”

燕樂似羞窘,又似順承,半依偎在蔣贻孫懷中,指着一道菜道:“想吃醉蝦。”

蔣贻孫便道:“你這雙手,怎能剝蝦呢!爺給你剝。”說着便當真拿了蝦剝起來,旁邊侍者要代勞,被他推辭了。

“你小子懂什麽,這叫憐香惜玉。”有客笑鬧,其他人紛紛附和。

蔣贻孫大大方方地剝了蝦,燕樂自自然然地接過放入口中,二人你剝我吃,幾乎清空了半盤蝦,直到燕樂說“爺,不想吃了”,蔣贻孫這才罷了手,又為他倒了一盅酒,燕樂喝了。

其他人見蔣贻孫都這般随性,索性也放開了玩鬧,将身邊人紛紛攬入懷中,喂菜喂酒,席間好不熱鬧。

正吃喝,蔣贻孫起身去淨手,衆人撺掇讓燕樂跟着,燕樂便果真跟上去。

兩人站在樓上僻靜無人處,蔣贻孫臉上的輕浮神色一斂而淨,看着燕樂道:“阿樂,我終于見着你了。”

燕樂輕嘆一聲,語氣也變得柔緩:“原來哥你參了軍。恭喜呀,大小竟也是個将軍了。”

蔣贻孫笑笑,“不過是遇上好的将領罷了。”

“是明哥兒家的那位吧?”

“嗯。我今日去了靳府。”

“明哥兒可還好?”

“我看,他比你好。”

燕樂笑道:“你們都好,如此就好。”

“可你呢?”蔣贻孫語氣轉急。

燕樂仍是笑着,“我?你也看到了,我沒有什麽不好的。”

蔣贻孫卻搖頭道:“你還是和從前那樣,咱們三個,明明我看起來是最強悍的,但明哥兒和你,一個賽一個地犟。”說着,他雙手搭上燕樂肩膀,施了力,”阿樂,你,你當真不回頭了嗎?如果,你回頭,往後,有我蔣贻孫的,便有你的。”

“走到如今,我還有什麽理由不走下去?”燕樂轉身,看着廊子外面的一角屋檐,默然許久後,再道:“往後,不要再花冤枉錢了,攢着娶媳婦吧,你不是很想要個家嗎?娶了媳婦,生兒育女,就有家了。”

蔣贻孫聞言苦笑一聲,“多少人不惜千金買一曲,我這怎能算是花得冤枉呢?”

燕樂回頭,看着蔣贻孫,“曲子你今日也聽過了,不過如此。”

蔣贻孫道:“是啊,比起昔年你為我們彈的曲子,确實不過如此。”

“這麽多年了,你的鑒賞水平還是毫無長進。”

“我只聽得出曲子裏的情意有幾分,聽不出彈奏的技巧怎樣。阿樂……”

燕樂搖搖頭,“罷了,就這樣吧。阿樂已是過去的人,如今的我,再也彈不出你想聽的曲子了。若你願意一擲千金,我也奉陪到底。但也只是這樣了……只是這樣了。”

蔣贻孫看着燕樂,在昏暗的長廊裏,竟看不清對方神情,只看得見外頭月色朦胧,梨瓣紛飛,燕樂與他擦肩而去,也像是飄零的一瓣梨花,他伸手,卻什麽也沒有拉住。唯有滿廊子的昏暗,将他的目光寸寸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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