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二四

周承衍生辰日,靳府主子輩,除卻老太太,幾乎都前去祝賀。

靳以與傅明并辔而行,紉蘭則帶着昭彥兩人乘坐馬車跟在後頭,随侍之人分行左右。

周承衍與幾位堂兄弟在府門外迎接貴客,見靳以與傅明前來,周承衍忙上前牽住馬缰,親自扶了傅明下馬,面帶十分笑容地接受兩人的祝福。紉蘭和昭彥則通過角門進了內院。

周家如今勢頭正如烈火烹油,因此來客衆多,達官貴族亦不在少數。前頭大堂裏推杯換盞,熱鬧非凡,後頭庭院內則瓜果飄香,莺聲燕語不斷。

在衆多随父兄或夫君同來的少婦少女與幼童中,除卻家中極有權勢的幾位,周晥清待紉蘭與昭彥最為熱情。因着曾經的那段姻親,紉蘭與周晥清雖不如何交心,但彼此之間也算是親切。周晥清問及紉蘭如今靳府情況,紉蘭認為其是出于關懷,便也耐心細致地講與她聽。周晥清聞言,臉上卻有些淡淡的。紉蘭心裏雖覺得有些古怪,但也沒有相問。

待客人們來得差不多了,周承衍的及冠禮便正式開始。

貴族子弟及冠,排場不可謂不大,儀式不可謂不細致而莊嚴。

靳以與傅明坐于離主席非常近的位置上,十分清楚地觀賞了這一場及冠禮。

在大賓讀畢一輪祝詞,中間稍有停頓的空當裏,傅明稍稍偏頭,對靳以道:“爺當日及冠,可也是這般百人見證,千人祝福?”

傅明本只是随口一問,靳以卻思及當初傅明告知自己他有一表字為“夜心”時的情形,心中微覺酸疼,于桌下牽過傅明的手放于膝上不斷摩挲。傅明先是疑惑,随即體味出靳以的安撫之意,笑道:“我也是行過冠禮的人,雖不是今日這樣的排場,但也覺得足夠好,爺不必為我惋惜。”

“你也行過?何時?是誰人主持?”靳以詫異問道。

傅明道:“回府後再和爺細說吧,周老爺快為承衍取字了。”

當周老爺将早已取好的表字念出時,衆人紛紛贊好,長輩與同輩皆争相以字稱呼承衍,周承衍笑着應答。傅明亦與他人同樣地笑着喚了一聲“希甫”,周承衍笑容愈發明朗地高聲應了,并痛飲一杯,靳以拍拍他的肩膀,道:“思柔在世時便盼着你成年,好為父母分擔。你長成了今日這樣的好男兒,她在天有靈,必定也覺得欣慰。”

周承衍點頭道:“我明白的,姐夫。過些日子,我便去你府上祭拜我姐,親口告訴她這件事。”

“好。”靳以笑回。

宴會散席後,因為後頭來傳話說周姑娘與靳姑娘有些話還未說完,靳以便和傅明暫于前廳相候。客人紛紛散去,傅明有了閑暇,這才發現今日來賓中除了他與靳以,也還有其他幾位男夫攜男婿前來祝賀的。看這些人舉止神态,似有恩愛如尋常夫妻者,也有客氣疏離者,甚或彼此厭棄以至于不顧人前而怒目相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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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位男婿随夫君離去時,回頭看了傅明一眼,目光中似含羨慕之意。傅明微笑颔首以回。

從周家打道回府時,馬車內,昭彥見紉蘭總是出神地瞧着并沒有撩起的窗簾,一語不發,便納悶道:“小姑姑,你怎麽不高興了?是我去玩的時候有人欺負你了麽?你告訴彥兒,彥兒讓爹爹幫你讨回公道。”

紉蘭聞言,回過神來,摸着彥兒柔軟的黑發,卻只是搖搖頭,稍後才道:“無人欺負我。”

“那小姑姑是為什麽不高興呢?”

紉蘭笑了笑,笑意雖淺,但仍是安撫了天真的稚子,“小姑姑只是有些累了,回去歇歇就好了。”

“哦,既然如此,彥兒就放心了。”

看着昭彥一本正經的小臉,紉蘭忍俊不禁,“你呀!”笑容方消,愁容又綴上眉梢。

今日宴席後,周晥清拉着她到內室裏說了許多話,她聽後震驚不已,想勸又無從勸起,不知道周晥清的心思是否能夠成真,若成真,不知将來又會如何……

但願她也只是說說而已,紉蘭如此期望。

秋深時,芳滿庭內桂香馥郁。前不久老太太才問起桂花是否已經開花,傅明記着了老太太的惦念,清早便起床親自攀折了最好的一枝,挑了瓷瓶裝着,往老太太屋裏送去。

老人家起得早,傅明到時,已經用過了早飯,正坐在炕上念書。

傅明将仍帶着露水的桂枝放在老太太炕中桌上,老太太放下書本,湊上去聞了聞,又細細觀賞了一會兒,笑道:“果然芳滿庭內水土好,你打理得也好。”

老太太極少讀書,傅明便笑問:“老太太今日好興致,讀的什麽書?”

老太太回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能讀什麽書,不過是小時候家裏人帶着讀過的幾篇文章,如今翻出來再讀讀罷了。只是我老眼昏花,看這字實在費力,你既然來了,就念給我聽聽吧。”

“好。”傅明撿起老太太放下的書本,也不坐,就站着念起書來。

老太太方才正讀着的文章乃是《陳情表》,傅明從頭開始念起:

陳密言:陳以險釁,夙遭闵兇。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憫臣孤弱,躬親撫養……臣生當隕首,死當結草。臣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念畢,傅明問道:“還要往下念麽?”

老太太搖頭回道:“不必了。”且問他,“你覺得,這文章寫得如何?”

傅明道:“此陳情表所陳乃是人倫真情,令人感同身受。”

老太太又問道:“那你覺得,長藉和這位寫文的人,是否頗相似?”

傅明回道:“雖有相似,但終是不同。”

老太太搖頭道:“你還年輕,不懂啊!咱們傅府看着是大,但細數下來,又有幾個自己人?與這文章裏說的‘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僮’何嘗有多大差別,都是門衰祚薄。長藉一人撐起這國公府,比之文章裏說的辛酸苦楚,是遠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啊。”

傅明放下書本,“老太太有話,還請明說吧。”

老太太嘆息一聲,“你是個明白人,也許已經猜着我的意思了。當年,我與長藉祖父伉俪情深,嫁入靳府後我先後生下了長藉的伯父與他父親。那時我婆婆本有意為夫君納妾,但我不願意,夫君也很是遷就我,又看在我已育有二子的情分上,暫緩了這件事。誰料,後來婆婆去世,夫君與我守孝,靳府便再無子女出生。孝期方過不久,夫君又染疾,就這樣病逝了。我先送走了婆婆,又送走了夫君,再後來,大兒子卧床難起,小兒子更是……,兩個兒媳婦一個甘願遁入空門,一個抑郁而終……如今回想往事,再看靳府現在這般狀況,只覺得有愧靳家,有愧夫君,日夜煎熬,後悔不已。”

傅明聞言,心中亦覺悲痛,他走到老太太身邊,輕撫其背,溫聲勸道:“天有不測風雲,您為靳家操持一生,實屬不易,不用過于自責。”

老太太搖頭道:“明哥兒,你還小,不明白對于一個家族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若是咱們家人多些,裏外皆有照應,定不是如今這樣的境況,長藉身上的擔子,也能輕些。”

傅明默然須臾後問道:“老太太的意思,我想我已經明白了。您是想,為爺納妾嗎?”

老太太道:“你入靳府不算久,如今好不容易和長藉心意相通了,我理解你的心情,定然是不願他此時納妾的。但有我前車之鑒,許多事情,不能一拖再拖。”老太太頓了頓,繼續道,“凝雪先前還是個好的,這些年越發不成體統了,長藉定然看不上她。新月是不錯,但長藉心裏過不去那道坎,也是有緣無份。我先時之所以沒有把這事提出來,便是還沒有物色到好的,但如今,有人願意委屈自己世家小姐的身份,甘願給長藉做妾。也許,這也是老天有意的安排吧。”

傅明聞言,心中驚異,穩定心神後琢磨片刻,問道:“您說的那位,可是先夫人之妹?”

老太太點頭道:“正是晥清那孩子。有些往事,你也許不知。若……罷了,你該知道的我們也不應當瞞着。在聖上未曾為你與長藉賜婚時,靳家與周家本有意再結姻親。當然,因着聖上恩德,長藉最終娶了你,這也是不錯的,你是個極好的人,嫁給長藉他不虧。但晥清性子倔,不肯再嫁他人,不知傅家那邊是如何考量的,也願意遷就她,前兩日已派了人來說親。論情分,我們不該拒絕;論理,這事更是他們屈就了。我想了兩日,覺得卻之不恭,且說來說去,除了對晥清有些不公平外,倒也是樁喜事,所以先找你說,若你能夠想通,同意了,長藉那裏,也就通了。”

傅明心緒翻騰,許久後才道:“老太太您是來詢問我的想法,還是……”

傅明話未完,老太太便又道:“我知道明哥兒你乍聞此事必然一時難以接受。但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常事,不是今年便是明年,不是這個也有那個。更何況,蘭丫頭的事,長藉與我說過,我本屬意河東王氏,畢竟與王氏聯姻,對靳家是有所襄助的。但蘭丫頭是個女子,靳府斷沒有犧牲女孩兒婚姻幸福的道理。我夫君生前曾屢屢譴責朝廷為安撫胡夷而将大好女兒葬送塞外之事,到我這裏,便絕不能做出這等事來。但長藉不同,他是男兒,是如今靳府唯一可擔起重責的人,無論是傳宗接代也好,還是複興家業也好,他都責無旁貸。你向來通情達理,應當明白,作為他的正妻,這也是你的責任。”

先是說之以情,再曉之以理,最後一句“責無旁貸”壓來,傅明深深明白了,此事已是定論,他怎樣想,都不可能對事實有所改變。

最終,傅明只是輕聲回道:“我,知道了,您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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