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章二五

這日,不僅傅明在老太太屋裏待了許久。靳以回府後,前去問安時,也被老太太留了近一個時辰。

從老太太屋中出來時,黃昏已過,月色溶溶。

靳以腳步不似往日快而穩重,沉沉緩緩,腦中不斷回響着老太太方才對他說的那些話。她說,比起明哥兒,自己更應明白與周家聯姻的不得不為。他當然明白,只是當他思量這些時,卻也不得不想到傅明站在老太太屋裏聽到那些話時是怎樣的心情。老太太說明哥兒通情達理,已然是默許了此事。靳以聞之,并不覺得輕松,反而有痛意自心間蔓延。他信這絕不是傅明的意願,他也知道,傅明在當時,亦絕沒有說不的可能。

他二人皆是如此,先當的是靳家的子與媳,其次才是彼此的夫與郎。

靳以心緒未穩,眼前忽現院牆疏影,這才發覺原來自己混混沌沌中走到了芳滿庭。但此時此刻,他不知要如何走入這院子,如何去面對傅明……

半個時辰後,白露前來芳滿庭傳話,說是爺今夜不過來了,讓明公子早睡。

傅明卧床聽着窗外秋風吹落葉的聲響,輾轉反側,許久才沉靜下來,卻也只是對着床裏側發呆,眼睛睜着,眼裏皆是空茫。

忽覺門簾被掀開,熟悉的腳步聲走近,一個帶着屋外涼意的身體随即貼靠上來,一雙有力的手臂将自己緊緊抱住。

傅明伸手,抓住橫攔在自己胸前的手臂,感覺到身後人的氣息拂在耳畔,唇落在發上。但他與靳以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任身體貼靠得無限近,以最親密無間的姿勢。

不知過了多久,傅明才朦胧睡去。但整夜都在夢中,并非是什麽令人愉悅的夢境,次日醒來時,靳以已不在身畔,他只覺得也許是快入冬了,窗外斜風吹拂,帶來一陣清寒,令人身心俱覺出微微涼意來。

愈發明顯的冬意卻并未使靳府的熱鬧冷卻分毫。陶陽在傅明示意下,請了媒人到靳府提親,老太太和靳行遠應允了陶陽的提親,陶家請去紉蘭生辰八字,于祖廟占蔔,結果乃是大吉。于是,聘禮便一箱箱自陶家送往靳府,陶陽有意為紉蘭開大場面,便不惜一擲萬金。後來是紉蘭自己托傅明帶話,這聘禮才沒有過于奢豪。

與此同時,靳府與周府之間也往來頻繁。雖然周晥清将以妾的身份入靳府,但老太太卻沒有絲毫怠慢,也聘了媒人上門,請了周晥清生辰八字,下的聘禮雖受禮制約束,卻也是盡可能地多。最終,亦慎重地商榷了個吉日出來,在明年秋後。

芄蘭私下裏和綠菲說道:“說是納妾,這陣仗,和娶妻有何分別?”

綠菲嘆息道:“若單只是這些,倒也罷了。偏納的是那位,身份、地位、情分,她都占盡了,真等她入了府,咱們公子的處境怕是要艱難許多了。”

“熬了一年,好不容易有了今天,還沒到年末呢,就又遇着這一遭,公子心裏定然不好過,偏還要強作歡喜,我看着都心疼。”

兩人說着說着,幾欲堕淚。見傅明從裏屋出來,身上是出門時的裝扮,這才忙斂了愁容,問他去哪兒,檢查他穿得是否夠暖和,銀子可帶夠了。

Advertisement

傅明在家中待久了,心中愈發苦悶難言,便想出門散散心。

天寒,京都街道上卻仍是熙攘紛纭,傅明無心駐足于繁華熱鬧地,徑直往慈幼局而去。

今年靳以平亂而歸時,在途中遇到一位身懷六甲的嫠婦,說是要上京尋親,靳以便命人照顧着她,将她帶回了京都。那位婦人一時沒有找着自己的親戚,又不肯入靳府,也不願住客店,在傅明的建議下,便先在慈幼局中住下了。初秋時,傅明曾來過一回,那時婦人仍在,孩子已誕生,是個胖小子,不過聽說她已經打聽到确切消息了,不知今日是否已攜子搬離。

傅明到了慈幼局後,孫藏用告訴他,那位婦人上月已經帶着孩子走了。人是傅明安排來的,卻沒有照顧到位,他自己頗覺歉疚。孫藏用勸慰他道:“我也聽說了,靳府近來忙得很,你一時也抽不出空來。”

傅明搖頭,哂笑道:“那些事,倒也不需要我去忙活。”

孫藏用拍拍他的肩膀,“唉,明哥兒,你——把心放寬些吧。男兒本不應被束縛在內院瑣事中,更何況,你本是清風明月般的人,我相信你能看開。”

傅明微微颔首,不知是承了對方勸慰之意,還是應允自己定會釋懷。兩人不再言及此事,傅明問慈幼局入冬準備可已充分,衣被、糧食、藥材可都夠。孫藏用給他看了近兩個月的賬目,傅明放下心來,留了些銀子,又去和孩子們消磨了兩個時辰,這才姍姍遲回。

人還未踏入院門,便見芄蘭已在門口等着了。

傅明問道:“可是彥兒來了找我?”

芄蘭搖頭,臉上神色焦慮,“公子,老太太說,如果你回來了,讓去見她。”

傅明道:“嗯,我更衣後便去。“

芄蘭随傅明入院進屋。傅明又問道:“發生了什麽事?你如何愁眉苦臉的?”

綠菲也上來幫着更衣,解釋道:“公子,有人嘴碎,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你不在府裏這半日便被人傳遍了,老太太找你,應當就是為了這事。”

不等傅明問,芄蘭即刻又道:“公子,陶少爺不是和咱們姑娘定親了麽,那位心裏不痛快,就說是你撺掇的這門親事,他兩個之間早就被你牽了線了。老太太是最不喜這些事情的,聽說之前還痛罵了在府裏傳謠言的那些人。”

傅明聞言,明白過來,“空穴才可來風,這事也不全是以訛傳訛。罷了,我去和老太太解釋解釋,但願不會影響到樂胥兄和紉蘭妹妹之間的親事。”

綠菲和芄蘭要陪傅明去老太太那兒,卻被傅明攔住了,“這會子也不知道老太太氣消了沒有。若她心裏不痛快,拿跟着我的人出氣,你們去不就是去受罰的麽?在芳滿庭等我回來。放心吧,老太太也不是蠻不講理的人,我知道該怎麽應對。”

傅明見到老太太時,她正歪坐着,新月正給她揉捏肩背。

傅明請了安,老太太沒有如往常一般讓他坐下,也沒有讓丫鬟端茶來,只擡眼看向他,語氣有些冷:“明哥兒,你應當已經知曉我找你來是為何事吧?”

傅明點頭回道:“是為今日府中的那些言論麽?”

“我聽說,陶家那小子和蘭丫頭早認識了,是你牽的線?”

“回老太太,他們确實已認識。去年中秋,我與紉蘭妹妹外出,遇到了樂胥兄。樂胥兄雖早已心儀紉蘭妹妹,但發乎情,止乎禮,并未做出任何唐突之事。紉蘭妹妹也是前些時候才知曉此事。且他二人僅見過一面,此後便未曾再見。”

老太太聞言,卻不回應,傅明在地下站了許久後,才聽她說道:“本朝雖風氣開明,女子與男子婚前相見非是不可,但咱們靳家是簪纓世家,對這規矩禮儀要比尋常百姓家更加嚴苛遵守,否則是要被外人看笑話的,對家中女眷名聲也有損。”

傅明聽出老太太話語中的責備之意,語氣誠懇地認錯道:“是我考慮不周。”

老太太又道:“你對蘭丫頭好,我是知道的。但男子終究是男子,女子終究是女子,你不可拿你的那套行事風格來看待蘭丫頭。再說,你雖是男子,但到底是靳家內人,也有自己的規矩要遵守,不可過于随性了。你可明白?”

傅明默然一頓後低首沉聲道:“明白。”

“你是個玲珑人,我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想必你也知道事情輕重了。府中明年有嫁娶之事,最是輕忽不得,若沒要緊事,你和蘭丫頭少見面為好,你也少出門為好。”

從老太太語氣中,傅明聽出了斬釘截鐵的味道,這與其說是勸誡,不如說是命令或警告,他雖心中不悅,但事已至此,也只好擺出受教的姿态,謙卑應承。

傅明從老太太院中回到芳滿庭時,芄蘭和綠菲仍等在門口,見了他,忙問事情如何。不欲她們擔憂,傅明便淺淺一笑道:“能有多大事?我解釋清楚了,老太太信我,事情便了了。”

綠菲仍将信将疑,芄蘭則笑道:“阿彌陀佛,老太太果然明察秋毫。午前就揪出了王姨娘,讓她在自己屋裏禁足半年。我以為她那麽生氣,肯定也不會輕易放過公子你呢,幸好公子和王姨娘很不一樣,老太太想必也知曉你的為人,這便沒有追究了。”

傅明輕輕一點頭,不再多語,只回屋撿了一本書來讀,卻是半天沒有讀進幾個字,心裏一時思緒翻騰,既羞窘,又有些隐約的委屈,還有些莫名的沉重的感受,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時,綠菲掀了簾子進來告訴他:“新月姑娘來了。”

新月帶着兩個小丫頭提了籃子來摘秋橘。

傅明想起老太太先時的那番話,便回了自己睡房,說是有些累,要休息半個時辰,讓吃晚飯再叫他,并囑咐綠菲好好陪着新月姑娘。

新月摘好了橘子,臨走時,把綠菲拉到一邊,輕聲道:“你好好安慰下明公子吧,他今日在老太太那兒受了些委屈。雖不是什麽大事,但他畢竟是男子,又一貫自尊自愛,聽了老太太氣頭上的重話,想來心裏是很難受的。”

綠菲道:“我知曉了,姑娘有心了。”

新月笑笑,帶着丫頭離去,走到院門口時,卻被芄蘭叫住了。

芄蘭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她點頭道:“行,我會去的。”

從芳滿庭出來,新月讓丫頭将裝滿橘子的籃子提回去,她自己則往紉蘭院裏去了。

紉蘭見她來了,忙上前牽着她的手問道:“好姐姐,你快告訴我,外頭究竟怎樣了?聽說老太太傳了明哥去問話,可有為難他?”

新月笑道:“你先別急。我正是從芳滿庭來,沒什麽大事,都平息了,你且安心吧。”

紉蘭聞言,舒了一口氣,卻仍是有些放心不下,便又問道:“明哥真的沒有被牽連麽?”

新月想起芄蘭的傳話,便只道:“老太太沒有為難明公子。只是目前你也不方便去芳滿庭了,所以明公子讓我跟你傳幾句話:他沒事,你往後也忙了,又要接着學理家,還要和教養嬷嬷學習如何為人媳為人婦,女紅上的事更是緊張,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也把心放寬,只等着做新嫁娘便是了。”

紉蘭聞言既笑且嘆:“明哥就是那樣,這個時候仍只想着安慰別人。”

新月道:“他若不是這樣的人,爺也不會和他那樣好了。”

紉蘭本想再說說靳以娶妾一事,但想起老太太和嬷嬷的話,又想起新月的身份,便終于還是按捺住了,只在心中暗自祈禱,即使明年周姑娘入門,他大哥和明哥還是能夠恩愛如昔。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