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二七

靳府因與陶家和周家有了婚約,臨近年關時,府裏更加熱鬧起來。靳周陶三家在京城都頗有名望,如今聯姻,人情往來比往年更為頻繁,凡是沾親帶故又有幾分臉面的便都要遞了拜帖前來拜訪。

女眷們每日裏接待不斷,傅明更是忙碌,靳以衙門裏公事未了,若有男子來訪,他便須得招待,這光景,比起靳以剛升遷的那段日子已是更過。一家獨立确實不如衆家同氣連枝,傅明從人情往來中亦漸漸咂摸出這個道理來。他本也是世家子弟,知曉一個家族要長盛不衰遠非易事,而一個家族的興衰又關乎着多少人的生計與前程,所以他不怪老太太和靳以的選擇。但能夠理解卻非可以坦然接受,這些日子,每見客人打着周家故交的由頭前來拜訪,他雖也以禮相待,心中卻是不自在的。想到往後,更是常不由蹙眉,心內嘆息。

但現下,他在靳府仍然是靳以的唯一,這個年,是他入靳府後與靳以過的第一個年,也許也是從今往後最清平安寧的一個年,他不想留下任何遺憾,于是勉力調整好自己的心态,讓眉間愁色漸漸散去。是以靳以每回到家,見到傅明時,他都嘴角含笑,看着自己的眼神溫柔而專注,這樣帶笑的眼神常令靳以心動不已。

換了燈籠,貼了對聯,高堂上大瓷瓶插紅梅枝,烹豕宰羊祭拜祖先,除夕便到了。

一家子吃過團圓飯,都聚在老太太屋裏守歲。

陶陽花重金聘了三位說書的女先生,倒沒讓去自家,而是讓仨人直接來了靳府。女先生們是這數月裏京城的名先生,長得端正,吹拉彈唱都不錯,人也會看臉色,懂說笑。有她們在,這守歲可算熱鬧有趣兒。時下流行的本子說唱了幾出後,老太太覺得沒意思了,滿耳朵裏又有些聒噪,便又把人打發了。

房間裏清淨下來,所剩皆是家裏人。

這段時間以來傅明和紉蘭到此時才得相見,紉蘭見傅明神色清歡,和自家大哥融洽和樂,便放下心來;傅明見紉蘭氣色頗佳,肌膚微豐,也知她身心皆好,亦覺欣喜。

他們雖無血緣,卻也是将彼此當作了真正的手足至親的。

老太太心中其實早已覺出悔意,氣消之後,她重又想到,這兩人之間雖情意頗深但也是冰壺秋月,自己那般,倒有些過了。于是,趁酒暖花熏,氣氛正好時,便對傅明道:“明哥兒,有一事還要你多費心了。”

傅明笑道:“老太太請吩咐。”

老太太看看紉蘭,“蘭丫頭明年就要嫁人了,女子出嫁不僅需要我這樣的老婆子教導,父兄教導也不可缺。行遠力不從心,長藉又忙于朝廷中的事,更是分身乏術。明哥兒,你和長藉一樣的,都是蘭丫頭兄長。等過了年,蘭丫頭就還得你多上心了。”

傅明心中先是疑惑,但明白過來老太太的意思,便含笑應了。紉蘭亦笑道:“還請明哥多指教。”

坐在傅明懷中的昭彥也仰着腦袋,對傅明道:“爹爹,你也指教指教我。”

傅明笑着摸他的腦袋,問道:“我上個月教你誦讀的那些,你可都背熟了?”

“背熟了!”昭彥說着便搖頭晃腦地開始背誦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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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雲騰致雨,露結為霜……”

昭彥背了很長一段才停下來,老太太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見了,問他道:“彥兒能背這麽多了,可都會寫?”

昭彥點頭道:“會!爹爹們和小姑姑手把手教我寫的。”

傅明道:“彥兒認字寫字都掌握得快。”

靳以卻道:“就是有時候不夠靜心踏實,安生不了一個時辰就鬧着要玩了。”

紉蘭笑道:“大哥,我聽好幾位有了孩子的姐姐們說,小孩兒都是難得安分的,彥兒能端坐半個時辰,算是不錯了。”

老太太朝昭彥招手,“來來,到我這兒來,乖寶貝兒,真是可人疼!”

昭彥從傅明膝上下去,撲到老太太懷中,老太太摩挲着他的臉蛋兒和手臂,笑道:“咱們彥兒又長高了,也重了,真好!”

昭彥笑道:“您還是和去年一樣,一點兒也沒有變老!”

“瞧瞧,這話可甜,怪不得這麽招人疼呢!”老太太說道,“但太奶奶還是老咯,等彥兒再長大些,就更老了!”

老太太雖如此說,但等到昭彥撐不住睡過去時,她卻仍堅持着守夜。

傅明對靳以道:“老太太去年也守了好久,我那時還擔心,誰知第二日,老人家精神竟還不錯。”

靳以道:“老太太要強,每年除夕都要打起精神陪我們到很晚。”

靳以說的,傅明信,未說的,傅明也知道,想是因為靳家人少,所以老太太更不能自己早早睡了,留幾個孩子孤單守歲。

但今年,老太太雖仍守得較晚,卻也比往年早,三更方過,便讓青葑扶着回房睡下了。

待老太太一走,紉蘭便笑道:“這屋裏太熱了,我想回自己院裏去和丫頭們玩兒,新月姐姐同我一道去吧,咱們消遣消遣,這一夜也就容易過了!”

一直少語的新月聞言點頭站了起來,挽着紉蘭,和靳以、傅明辭別而去。其他主子都不在此了,靳以便也和傅明一同回芳滿庭去。

路面雪雖已被掃淨,但道旁仍存前幾日下的積雪,微亮雪色融入遠處檐下氤氲而來的燈光中。兩人在燈影朦胧處執手緩行。

深夜空明而安靜,靳以對傅明道:“元夜,我與你一同到街上看燈去。”

傅明笑回:“好。好多年沒元夜賞燈了,到時候一起去!”

春伊始,元宵夜,一輪明月上柳梢,滿街燈盞照靓妝。

不似富貴人家游街,坐寶馬香車,前頭侍者開路,氣派有餘而興味不足,靳以只偕傅明,甚至連随侍之人也遠遠地遣開了,兩人并肩走入人聲鼎沸、燈火通明處。

傅明左右張望,笑對靳以道:“今年又與前些年不同了,你看那一串串從樹枝上垂挂而下的長燈,看着像是星河傾瀉,還有那邊燈架上的,那麽小,一盞盞拼湊而成一幅松間明月圖,也有些趣味,還有那裏……”

靳以随着傅明的指點一一看去,亦點頭笑道:“果然都不錯,旁邊那些燈,花樣雖不怎樣,但顏色看着卻也好。”

“嗯,姹紫嫣紅的,雖然豔麗了些,卻不顯俗氣。”

兩人在人群中穿梭,眼裏似不見迎面而來又擦肩而過的姑娘羞紅着臉遞送而來的秋波,也不去撿拾那些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掉落在腳邊的絲絹與釵钿。笙歌随東風散逸在被月光與燈火照亮的夜空中,人潮與舞龍的長隊像河水一樣湧動,耳中、眼中皆是熱鬧繁華。他們身處其中,似乎忘了許多,只看得眼前的快樂,記得身邊的人。

不知何時,已十指相扣,是萬人如海中悄然藏身的平凡夫妻,也是千人萬人皆是過客的唯君與卿。

漸月輪西轉,他們從人稠燈密處走到了燈火闌珊處,柳樹下,長河邊,也是尋常有情人,各點一盞蓮燈,燈芯在微風中輕輕搖晃,如訴心懷。

放燈時,閉眼許願,傅明默念道:

願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靳以看看傅明沉靜而虔誠的神情,亦在心中深深祈願:

願卿身安心安,歲歲長相見。

從街市上回府時,雖未提燈,卻有如水月輝相随一路。

芳滿庭院內,燈盞挂于樹間,樹影與燈影一同落于曲徑之上。靳以忽然想起去年初春,他征戰回家時,所見也是這般情景。轉眼一年,庭院還是那個庭院,但對于他,卻早已不同。

放簾遮光,擁暖入懷時,靳以與身下人肌膚相貼,恨不得再不分開,心中悸動不已而喘息深沉,字字傾吐道:“夜心。”

“嗯?”

“今夜見了那麽多璀璨絢麗的燈盞,我卻覺得,覺得都不如你此時看我的雙眼。”

月已倦,燈已憊,但彼此擁有的人卻覺得夜未央,意正濃,情更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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