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三三
白華見了靳以,便撲跪在地上要認罪。
靳以不等他自我告罪,先聲問道:“你可知明公子在哪兒?”
白華戰戰兢兢地回道:“爺,小的并不知道如今明公子在哪裏,他離開前并未告知小的。小的也是在當日才知道明公子竟然已經離去的,當時小的才明白過來明公子給小的銀子,又讓小的有機會就走到底是個什麽意思。”先時他還以為傅明給他錢,跟他說那些話,是以防靳府有什麽萬一。
“你當真不知他去向?”
“回爺,小的不敢有絲毫隐瞞,但凡爺的問題,小的一定知無不言。”
“那你便将前些時日他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都一一說來,不許有任何遺漏和虛假。”
“是,爺。”
白華埋着頭,一點點回憶靳以入獄後傅明的每一次行動,除卻傅明見周晥清那次。傅明曾說周小姐找他是為與他商議營救靳以一事,白華不願自家爺知曉周小姐也對他這般上心費神,更何況,明公子和周小姐私下相見,終究是會落人話柄的,所以此一事,他隐瞞了下來,其他皆事無巨細,一一向靳以說清道明了。這時靳以才知,原來當他在獄中受苦煎熬時,外頭的這個人也在為他席不暇暖,四處扣壁敲門,以求生路。
可他既然如此費盡心神精力,為何到後來又要簽下那份和離書,甚至悄然離去?
從白華所講的傅明接觸的所有人中,去過的所有地方中,靳以覺察到那處不知是何人居住的小小庭院和那個傅明不曾讓白華見其面的不知道是何身份的人,也許與傅明的離去有關。
靳以讓白華領路,他親自走了一趟,卻發現院門落着鎖,裏邊并無人在。他當即派人去打聽這院子究竟是何人的,又讓人守在附近,若院主歸來,随時回報。
多日後,靳以終于見着了燕樂。
燕樂之前聽聞自己購買的小院竟有人日日造訪,便心生疑窦,後來得知是靳以時,更是疑惑不已。于是,他主動現身,得以和靳以相見。
靳以見了他,覺得他們曾經見過,記起他的身份是京城名伶。
不等燕樂問,靳以便先問他道:“燕公子可認得傅明?”
燕樂點頭,“在下與傅公子有過數面之緣,很欽佩他在音律上的造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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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以又問:“你與他前不久屢屢相見,是為何事?”
燕樂快速思索一番,覺得此事說與靳以也無妨,便回道:“在下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伶人,但因為有幾分薄面,常能出入權貴之家。傅公子便托我捎些東西去。”
燕樂這樣一說,靳以便明白過來。他心中失望,以為從燕樂這裏定然是找不到什麽特殊線索了,便道:“冒昧來訪,打擾燕公子了,見諒。”
燕樂心知情況有異,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見靳以要走,情急之下脫口問道:“靳将軍,請問明——明公子現下如何?”
靳以察覺到燕樂似乎随口一問的語氣下卻帶着些微的焦慮與擔憂,心下納悶,卻不回反問:“你可知,若他要找一處無人察覺的地方去清淨數日,會去哪裏?”
燕樂聞言,心想難道是傅明與靳以之間鬧了不愉快,而傅明又沒有娘家可回,所以找地方躲着去了?這樣想來,他便回道:“傅公子去向,小的并不清楚。但小的曾聽聞傅公子常去慈幼局為善,與那裏的負責人很是熟稔,不知道他是否會去那裏。”
靳以搖頭,那裏他找過了,人并不在。
不在慈幼局?燕樂心想,難道是在那處?若傅明真的要一個人躲清淨,也許會去那裏也說不定。
靳以觀察燕樂神情,覺得他若有所思,似乎當真知曉什麽,“燕公子若知道他的任何其他去處,還請告知。”
燕樂一笑,“靳将軍太看得起在下了,在下與傅公子不過是泛泛之交,他拿錢找我辦事,我出力,并從中獲利,僅此而已。”
靳以深深看了燕樂一眼,卻道:“既如此,那便不再叨擾,告辭。”
待靳以走後,燕樂深深呼吸,确定人已遠去,他便也落了鎖,離開了小院,卻沒有回太子為他置辦的宅邸,而是雇了輛馬車,往京郊而去。
他知道傅明的娘親給他留下了一個莊子,在京郊,不大,但有山有田有湖,他們小時候還曾和傅明一起去那裏玩過。這次為了籌錢,傅明将莊子裏的田地和山頭賣了不少給較富庶的莊農,只留了幾畝田地和幾間屋子。雖落魄冷寂,但也是一處容身之所,傅明就在那裏也說不定。燕樂打算親自去看看,确認人是否在,并問問他是為何要躲着靳以。
燕樂坐上馬車後不久,遠遠地,便有一人打馬相随。靳以方才察覺到燕樂似乎知曉些什麽,卻不願和自己說,于是佯裝離去,卻一直暗中關注,見他行動異常,便毫不猶豫地跟了上來。
靳以跟随燕樂一路來到京郊農莊,他将馬拴在離道路不遠的林子裏,自己則躍上樹枝,看着燕樂進了前方山腳下的一個農家小院。又進了門。
大約半個時辰之後,人出來了,身後還跟着一人将他送到院門口。靳以覺得那人眼熟,定睛細看,竟是芄蘭!
他躍下樹枝,在林中穿行,奔向那處小院。
院門再度被敲響,剛回屋準備煎藥的芄蘭聽見了,跟披着厚衣還未上床的傅明道:“不知道燕公子還有什麽話沒有說盡呢。”說着便又轉身去院裏給人開門。
門闩抽掉,門方打開,擡頭看見門外的人,芄蘭驚道:“爺,您,您……”
靳以不等她把話說囫囵,直接擡腿跨進了院中,徑直往屋裏去了。
“還有什麽話,慢慢說來,何必這麽……”傅明轉過頭來,未盡的話就這樣噎在喉間,他看着人在屋門口站定,便站起身來,卻不敢走向前。
靳以把人瞧清了,各種心情瞬間翻湧,片刻後,他才重邁腳步,走向屋中。
傅明退後幾步,但靳以仍是走到了他面前,兩人對視,傅明先錯開了目光,低聲問了一句:“你怎麽來了?”
靳以一笑,聲音卻是冷的:“我來要一個解釋。”
傅明手指緊攥,心跳得難以壓抑,面上卻尚算平靜,“要什麽解釋呢?和離書上寫得不夠清楚麽?”
“和離書?你覺得一紙冠冕堂皇的話就可以把這一切都解釋清楚嗎?”
傅明深吸一口氣,目光轉動,重新看向靳以,“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這個解釋,可夠?”
“哈,好一個大難臨頭各自飛!既如此,你先前所作所為又是為了什麽,為了誰!”靳以急怒難遏,額上青筋突出,他雙手扣上傅明雙肩,頓覺這人消瘦了不少,眼裏怒色稍緩,滲出憐惜之意,“你勞心勞神,落得這副形容,又是為了誰?!”
傅明不避回答:“為了你,更是為了我自己。”
“既如此,我出來了,你又為何要走?”
“爺想錯了,我不是在你出來後才走的,是早已生了離開的心思。先前種種作為都似徒勞,我覺得希望渺茫,再難堅持,所以便決定離開。”
傅明說得冷靜,靳以卻不能置信,他逼視傅明,想從中看出端倪,又反駁他道:“你說的我半個字都不信。”
“事實勝于雄辯。和離書不是早已送去靳府?若我不是早已開始做離開的打算,就憑你我是皇上指婚,那和離書怎能通過官府送往靳府?”
“但你那日還來獄中見我,你說等我回去,你說——”靳以喉結滾動,“你說,知君用心如日月。這些,難道都是假的?從前的一切,也都是假的?”
“那是……”傅明微微低頭斂目,聲音卻仍清冷,“那是為了安慰你。見你在獄中受苦,與你好過一場,終究是不忍心,便說些好聽的,讓你安心罷了。從前的那些,若無災無難,我自然也是願意與你做對恩愛夫妻的,但世事難料,人心叵測。我已仁至義盡,不想再為你犧牲一切,所以選擇抽身而退。我不是什麽聖人,也不是什麽情癡情種,只是平凡普通人罷了,所以這樣的我做這等事,不正是情理之中麽?”
傅明的話,一字一句皆似利刃,狠狠割上靳以曾為他敞開的心間。靳以咬牙切齒,捏住傅明下巴,迫他與自己直視,“你看着我,再說一次。”
傅明便看着他,目不轉睛,再道:“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是我負了你,但我也是迫不得已,千古艱難惟一死,我怕死,不敢死,希望你可以理解,放過我,既往不咎,此後各自安好。”
靳以松手,大笑,“好一個負心多是讀書人。傅明,我以為你與我一樣,我以為我們可以,可以一輩子,白頭偕老!你好呀,好得很,坦坦蕩蕩,說不要就不要了,還讓我既往不咎?好,好,如你所願,昨日種種已死,夜心死了,這樣好的人,這樣好的名字,你不配,你不配!”
靳以愛之深,恨之切。而傅明,則轉過身去,遮去眼底的淚,忽略心頭劇烈痛楚,幾度開口又閉口,最後才緩緩低聲道:“你若要怪我,便怪吧。”
“怪?”靳以慘然冷笑,“我不是該多謝你曾盡心為我奔走?也多謝你這樣幹淨利落地離開?你若是與我心意相通之人,我自可怪你。可你不是,我怪你做什麽?”
“既是如此,我願你早日找到心意相通之人,與她白頭偕老,不生怨怼,唯有恩愛。”
“我以後如何,與你無關。”
“那爺早日将和離書簽字畫押吧,這樣,你我之間,便當真再無瓜葛。”
靳以閉目,許久才道:“我最後再問你一遍……”
“不必再問了。”傅明打斷他的話,“我等你的和離書。你若不願,也可給我一紙休書。”
靳以以笑咽淚,“傅明,你莫後悔!”話畢,拂袖而去,疾步如箭,再不回頭。
靳以走後,綠菲和芄蘭才敢進入屋內,傅明早已支撐不住,癱坐在椅子上,不住咳嗽,淚水濕透蒼白面容。
“公子,你為什麽要說那些話,為什麽呀!”芄蘭也忍不住哭泣責問。
綠菲卻什麽都不問,只為傅明順氣,“公子,您的病越發重了,不能再自己抓藥吃了,得請方大夫來。”
傅明卻都不回應,只低聲喃喃:“他恨我,他恨我……”
許久後,三人都平複了心緒,傅明起身往床邊走去:“我睡會兒,綠菲你去請方大夫來吧。”
方才傅明對靳以所說種種,幾乎都是假,但有一言是真,千古艱難惟一死,不是心如死灰之人,又怎會甘願飲恨吞聲?即使走到如今這地步,傅明還是希望自己能活着,縱然靳以的往後都與他無關,他還是希望可以看到他,看到靳府,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