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四三
眼前人令靳以熱意裹身,但他所說的話,卻讓靳以如墜冰窖。他張張嘴,沒能說出一個字,深呼吸後,這才道:“有個問題,想向方大夫請教。”話語裏有不可抑制的顫音。
方凡問道:“方大夫?是在下?還是家父?”
“是你。”
“請問。”
“方大夫擅音律,可會一首曲子?”
“不知是何曲子?”
“《明月夜》。”
“抱歉,世間琴譜無數,若非名曲,便不易耳聞。請恕在下孤陋寡聞。”
方凡神态自若,靳以想從他眼中或話語中窺探些什麽,卻似乎徒勞無功。
他再問道:“若是一些私事,方大夫可願回答?”
“您先請講。”
“方大夫必不是本地人吧?來自何處?為何而來?”
“在下确實不是本地人。三年前,我與父親二人從江南至此。因為父親早年在大漠游歷時曾被困而為商旅所救,那商隊隊長便是仙泉鎮人。父親本是帶在下來此處會見故人的,但故人已逝,我們便打算暫居于此,為當地人做些事,權當報恩。”
“竟是如此嗎?”靳以沉聲問道。
“正是如此。”方凡笑回,“只是不知公子因何問及這些?”
靳以不語半晌,而後才道:“因為方大夫與……與我一位至親長相極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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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之大,無奇不有。但在下是在下,您至親是您至親,即便再相似,也終究不是同一人。”
方凡溫和的語氣卻比勁風還要刮人,靳以只覺得心中所有的熱意都消散殆盡,剩下的是更為明顯的寒冷與空寂。
“抱歉,是我唐突了。多謝方大夫解我疑惑,這便告辭。”靳以說着,轉身欲去,卻又不禁再度看向方凡,這張面容分明是無數回在夢中相見過的啊,為何,為何竟不是他?
方凡被靳以凝視得尴尬,不由低下頭去,卻看見了靳以雙手。
“公子稍等片刻,您雙手皲裂,在下去取些藥膏來,您拿回去每次洗手後敷擦。”說着方凡便走入裏間找藥去了。
靳以凝視着他的背影,等他出來,目光又追随着他走近的身影,直到一個不小的藥瓶遞到自己跟前。
伸手接過,“多謝方大夫,我需付你多少錢?”
方凡笑而搖頭,“若說得不對,請恕在下妄言:在下觀公子氣度,應當是龍朔關守軍中的高階将領吧,将軍百戰衛國,保我仙泉鎮安寧無事,這些微不足道的藥膏,便當是在下的一點心意,希望将軍笑納。”
以往靳以從不受非親非故之人恩惠,此時卻接過藥瓶,颔首道:“既如此,多謝方大夫。”
方凡見他接了,便仍是一笑,“将軍好走。”
靳以攥着藥瓶離去,走至門口時,卻又停步回身,斂目後又擡眼問道:“你——當真不是他?”
方凡毫不遲疑地回道:“我只是我罷了。”
靳以離去,方凡隐約聽到了他遺落在門口的輕聲一笑,似自嘲,又覺寂寥。
回到龍朔關後,靳以便派人去請涼州長官幫忙查清方大夫父子二人的來龍去脈,幾日後得到的訊息與方凡告知他的毫無出入。心中最後一絲奢望就此斷絕,瓶中藥膏漸漸醫治好了他皲裂的雙手,卻對心上裂痕毫無效力。
此前,每當入夜臨睡,靳以都要默默将他們比較一番。得知真相後,他便不願再想。可半夜醒來,意識尚朦胧不清時,又會不自覺地想起他們。
方凡與傅明的确極為相似,但神态卻有差異,傅明更為溫潤,方凡則多了一分蕭疏之感;聲音也有所不同。方凡是大夫,傅明卻似乎不懂醫術……不對!當初自己領軍南下時,傅明曾交給自己一包醫治水土不服的藥粉!
天方亮,靳以便命人找來方大夫前些日子開的藥方,從自己随身攜帶的小包中取出一些所剩不多的藥粉,讓軍醫鑒別這藥方上的藥與藥粉是否成分相同。最終,軍醫将鑒別結果後告知他時說的卻是“有三味藥材相同,但這是藥方中的常見藥,雖然它們的藥效比較相似,但本質上,這是兩個不同的藥方”。
一次次重拾希望,卻又絕望收場。一如當年他一回回前去找離家的傅明,只帶回一個個令人難堪的結果。
靳以反省自己,是否失去理智,做了不該做的事。傅明已去,他是獨一無二的,這世間即使再有一個與他極為相似的人,也不會是他。那麽,自己為何要這麽急切而執拗地去求證另一個人是他呢?這樣似乎能夠安慰自己,彌補自己,卻是對傅明的不敬,是對他的不公。
“夜心,是我錯了。你不是他人,他人也不是你。你不在別處,”靳以按着自己的心,低聲道,“你只該在這裏。”
此後,靳以不再去仙泉鎮。
漸入隆冬,今年才随靳以到此的士兵們少有人經歷過涼州的嚴冬,對此處的寒冷毫無認知。當最嚴寒的日子來臨時,铮铮漢子們也忍不住呼爹喊娘。實在是太冷了,這種裂肌砭骨而直至全身麻木的感覺,比起戰場上的厮殺還要讓人無法忍受。
方凡全身包在厚厚的裘衣中,只露出一雙眼睛,領着幾個鎮上百姓,送來了兩車藥材,交給軍醫,囑咐道:“這些藥材可以祛寒暖身,每位将士早飯後一碗。”
附近的士兵紛紛圍攏上來,幫着卸搬藥材,并不住地向方凡道謝,方凡彎彎雙眼,點點頭,待他們搬空了車子,便揮手離去。
走至營區口時,遇到領着一隊将士而來的靳以,盡管只見眼睛不見全身,但靳以還是認出這人是誰,但他只是向方凡投去一個眼神,卻無交談也不停步伐,兩人錯身,各自分開。
待靳以走遠,方凡回頭,望了望一襲戎裝的靳以,對身邊車夫道:“咱們那位将軍着實英偉。”
祛寒藥被證實無毒也有效後,各位将士們每人都分得了一碗。
蔣贻孫幾口喝下,咂咂嘴道:“這味可真是親切!”
靳以随口一問:“你喝過?”
“喝過,以前在慈幼局時每逢寒冬,方叔叔都要逼着我們每日喝一碗。”
靳以手一頓,碗中湯晃了晃,“慈幼局?方叔叔?”
“嗯,就是經常會去慈幼局為我們看診的一個大夫,醫術很不錯。”
“那——這位方大夫與傅明可認識?”
蔣贻孫回道:“自然認得,方大夫最喜歡明哥兒了,他們算是半對師徒了!”
靳以飲盡藥湯,将碗放下,從懷中拿出一個藥瓶,丢給他,“聞聞,這個味道你可熟悉?”
蔣贻孫打開藥瓶,嗅了嗅,笑道:“這是哪裏來的?”不等靳以回答,他仍自顧自道,“以前大雪的日子裏,我們就愛跑出去玩雪,方叔叔給我們藥膏塗,防治凍傷的,和這個味像極了,我聞着似乎又回到了那時候。”
靳以不再說話,拿回藥瓶,一把抓過蔣贻孫的手,直将他往外拉。
“靳将軍,您這是要去作甚?!”蔣贻孫不明所以。
靳以将他拉到馬營,解了馬繩扔給他,這才道:“随我走一趟!”
兩人上了馬,出了營之後便快馬加鞭,絕塵而去。
“去哪兒?”蔣贻孫頂着獵獵寒風大聲問道,險些被灌喉的大風嗆着。
“仙泉鎮,去見一見你的故人!”
“故人?誰?”
“方大夫。”
“方大夫在仙泉鎮?”
“你去了就知道了!”
馬騰如飛,不多時他們便在仙泉鎮方家醫館外下了馬。
但醫館門緊閉,敲了門後許久才有一位婦人前來開門,靳以問道:“請問方大夫父子可在?”
來應門的廚娘回道:“方大夫接了書信,要回江南一趟。方公子送他去了,暫且未回。”
“多謝告知!”靳以說完,便又即刻轉身再度上馬,帶着蔣贻孫往東邊大道上去了。
兩人在半道上遇見了送父而歸的方凡。他正騎着一匹駱駝,徐徐而來。
蔣贻孫見了人,震驚不已,險些跌下馬去,他穩住身形,下馬走到方凡身邊,急聲問道:“明哥兒!你怎麽……怎麽會在這裏!”
方凡沒有回話,他先下來,看了看靳以,才對蔣贻孫道:“在下當真與您二位的故人如此相似?”
蔣贻孫再度被驚住,他看看方凡,又看看靳以,不知事情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靳以也下了馬,眼睛看着方凡,“今日我們喝的藥便是這位方大夫送來的,他父親,也是姓方的大夫。”
蔣贻孫就着靳以的話想了想,對方凡道:“所以,明哥兒你……你其實沒有……你只是随着方叔叔遠離京城,隐姓埋名來至此處?”
方凡卻搖頭,一改往日平和語氣,斬釘截鐵道:“二位如何猜測是二位的事,我說過,我即是我,不是你們口中的明哥兒。若二位執意要将我看作他人,往後便不必再來。”這語氣,再加之他微微深沉而沙啞的嗓音,與傅明說話時給人的感覺的确不同。
方凡話畢,騎上自己的駱駝,直欲離去。
靳以一把牽過他的缰繩,方凡争奪不及,靳以道:“我只再說一句。”
“請講。”
“無論你是傅明,還是方凡,你即是你。”
本以為他仍欲胡攪蠻纏,卻不想竟是講了這樣一句明理之言,方凡輕聲一笑,騎駝而去,駝鈴清脆,與身後稍遠處的馬蹄聲一前一後錯落相應。
來時揚鞭快馬,回時信馬由缰。
蔣贻孫問道:“那位方大夫,他究竟是不是明哥兒?”
“你覺得呢?”靳以反問。
“我覺得是,但是又覺得……好像不是,唉,無法說定。”
靳以眼神始終鎖在前方悠悠背影之上,語氣堅定:“他是。”
“當真是!”蔣贻孫問道,“你如何确定?”
“我剛剛的話,他沒有否認。”
方凡其實自始至終沒有否認他曾是傅明,但他卻堅持自己不再是傅明。也許,這便是他借死脫身,改名換姓的原因吧。徹底告別過往,以全新的身份開始截然不同的生活。
蔣贻孫仍雲裏霧裏地問道:“但他也不肯承認與我們相識,這該如何是好?”
靳以沉思片刻後才嘆聲而回:“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他既不願再提過往,那便重新再相識吧。”
他知道并非一切都可以回到原點,但再怎樣,比之天人永隔,又有什麽是真正令人無能為力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