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四四
方凡父親受人之托離開涼州,年前已無法趕回。年關時的仙泉鎮比往常更為熱鬧,即便不是漢人的商賈等,也受當地習俗影響,臉上挂着歡欣神色,飲酒玩樂,街市上年味濃郁。
前兩年有父親相伴,方凡倒也不覺如何,今年獨他一人,異鄉異客,每逢佳節便難免有些落寞。
當地習俗,為了讨個吉利,過年時是不會有人前來看大夫的,學徒和廚娘又被方凡打發回去自己家過年了,今日家中便只他一人。天寒地凍,家中冷清,方凡幹脆晚起,直到外面鞭炮聲響過幾輪了,他才起了身。
才将昨夜寫好的對聯挂上,便見門外有人走上前來。
是靳以。這些日子,他來此已有數回,雖不算多,但身為主将,倒也着實不同尋常了。
他朝方凡笑了笑,欣賞起他剛貼上的對聯:
萦回水抱中和氣,平遠山如蘊藉人。
“方大夫這春聯與衆不同,不過,很适合你。”靳以道。雖然字體和字跡并非他所熟悉的,但靳以仍是越看越喜歡,又道:“只可惜軍營無法貼春聯,不然,就要厚顏向方大夫讨要幾副了。”
“靳将軍謬贊了。”方凡回以一笑,“不知靳将軍只是路過,還是特意來找我?”
“方老不在,想來方大夫一個人過年着實冷清,便前來邀方大夫同去軍中與将士們同樂,不知方大夫可願意?”
方凡略作考慮,回道:“如此,多謝将軍美意。”
方凡如此坦然,靳以有時會覺得疑惑,多接觸後,他是更為确定方凡即是傅明的,但他們之間隔着誤解的過往,隔着數年渺渺時光,甚至隔着“生死”,他雖心中滾燙,卻也不免忐忑無措,而方凡,對他不冷不熱,自在從容得似乎他們真的從未有過去種種糾葛。對方毫無芥蒂的态度反而讓靳以不知該如何是好,思來想去,也只得陪着他,作一回新相知。
方凡換了衣服,便将門落了鎖,和靳以一道去軍營。
家裏的馬被父親騎走了,只剩一匹駱駝,于是方凡便仍騎了他的駱駝随馬上靳以一同回軍營。駱駝行走速度遠不如馬,靳以配合着方凡減緩速度,二人偶爾對談幾句,花了不少時間才回到軍營。
今日軍中亦熱鬧非凡,大鍋裏沸騰着羊肉羹,旁邊架子上疊着大餅,堆着果幹,士兵們圍着鍋,大聲笑唱,舉在手中的杯子裏甚至還有酒。
方凡問靳以:“這樣防備松懈,沒問題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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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了不少人守備、巡邏。即使西夏兵此時攻來,也能抵擋。”靳以回道,“況且,今日是個特殊日子,每個士兵分得的酒也沒有多少,喝不醉。”
方凡微微颔首一笑:“是我小題大做了。将軍體恤兵士,甚好。”
蔣贻孫見靳以将人接來了,從一圈人中起身,迎上前來,對方凡道:“明——方大夫,你來了!來,到這邊坐!”
蔣贻孫偶爾會口誤将人喚錯,但靳以卻從未犯此錯。
方凡神色平常,臉上含笑,與衆人打了招呼,便在靳以和蔣贻孫中間空留的位置處坐下了。
吃吃喝喝,說說笑笑,期間偶爾有将士前來敬酒,鬧鬧哄哄的,眼前的火直從向晚時分燒到了夜裏。
靳以除了應付手下人的熱情敬意外,其餘精力幾乎都投于方凡身上。他發覺,這樣和軍士們為伴的方凡是他在傅明身上未曾見過的一面,并不粗犷,但更爽朗而潇灑,好像一輪明月沖破山圍,來到曠野,明月仍是那輪明月,只是清輝遍灑,更勝以往。
時間悄走,鍋中的湯快盡了,大家熱情稍有減卻,但仍不舍即刻散去。
又有一只埙遞到了方凡手中,他已微醺,雙頰泛紅,但氣息仍穩。往常他吹的第一支曲子十有八九是《秋風詞》,但今夜,坐在靳以身邊被他為火光烤熱的雙眼凝視着,他忽然便不想吹這支曲子了。于是便先吹了一曲《蘇武牧羊》,與塞上風情倒也契合。
方凡埙聲一起,周圍便漸漸安靜下來,風吹火舞,樂音飄散,天地愈見遼闊,時光愈見悠遠。靳以看着這人半阖雙目,神情沉靜而投入,耳畔是仿若歲月回響的古樸之音,這一刻,前塵種種似乎都被濾過,心中情意變得清澈而純粹。他忽然眼中泛淚,非是傷感,不關悲喜,只是回應上蒼對他的無限厚意。
衆人帶着些意猶未盡的回味各自散去後,靳以将方凡帶去了自己營帳旁邊,讓他今夜就挨着自己住下。
可能是酒氣仍流轉在身體裏,方凡對着靳以也不似往日客氣疏離了,半開玩笑道:“放一個無關之人在身邊,靳将軍就不擔心我是細作?”
靳以亦笑,卻反問他:“你是嗎?”
方凡道:“這可難說,我若是細作,定不會承認,不是,更不會認,所以我的話不能自證。”
靳以道:“那便我為你作證,你不是。安心睡吧。”說着便出了帳,并将門簾遮好。
帳中物什很少,顯然是臨時搭建的,但床鋪厚實,被褥幹淨,方凡也着實累了,便脫了外衣,縮入被中,閉目入睡。
半夜帳外起了風,靳以出來查看他的帳篷是否牢固,但方凡毫無所覺,一夜安眠。
次日,方凡欲向靳以告辭離去。正逢他收到了來自京城的包裹,裏邊是幾件寒衣,針腳細密,和方凡昨晚蓋的被褥一樣,厚實而幹淨。
方凡随口問道:“這可是将軍夫人親手所制?果然有心了。”語氣似歆羨,亦稱贊。
靳以搖頭道:“這是我堂妹派人送來的。”
方凡便改口:“令妹也是心靈手巧的體貼之人。”
靳以承認道:“她的确如此,未出嫁時與我妻子甚為相得。”
方凡微微一頓,随即笑道:“原來令妹已出閣。小姑子能與媳婦相處融洽,是将軍之福。”
靳以不應卻問:“方大夫呢?為何不娶妻?”
“我麽……”方凡緩緩回道,“許是受父親影響吧,我讀經參佛,對男女之事便看得淡了。”
“方大夫年紀尚不大,竟有此等心思。”靳以輕聲一笑,“但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方大夫是聰慧之人,當不至于苦尋兔角吧?”
方凡道:“沒想到靳将軍對佛法也有所研習?”
“研習談不上,偶爾讀讀佛經排遣排遣苦悶罷了。”
“将軍為何苦悶?是因為戰場殺敵的緣故麽?”
“并非因此。”靳以搖頭,稍沉吟後才道,“我妻子,多年前離我而去,我心中有愧,也……也很想他。”
方凡聞言,沉默了片刻,才斟酌着開口:“抱歉,我不知道。我以為靳将軍如今妻賢子孝,家庭美滿。”
靳以卻笑着說道:“方大夫無須向我道歉。”
方凡又沉默了須臾,才再度開口道:“緣分不可強求,既然靳将軍與您以前的妻子有緣無分,難道便……便不考慮與他人再結良緣了嗎?”
靳以看着方凡,直看得他不自在地撇開臉去,才沉聲道:“他乃是我認定之人,若他離我一世,我便懷想一世。哪日他若願再回到我身邊,我定全心全意待他,讓他再不離開。”
方凡聞言,身體不可察覺地微微一顫,欲笑卻還斂笑,“靳将軍當真是重情重義之人。”不等靳以再說什麽,便立即辭別道:“叨擾已久,此處畢竟是軍營重地,我這一外人不便逗留,暫且告辭,多謝款待。”話畢,便匆匆而去。
靳以看着方凡快速遠走的身影,臉上刻意壓抑的神情漸漸流露出來,他張口,似說了什麽,聲音散在風中,無人聞見。
作者有話要說:
萦回水抱中和氣,平遠山如蘊藉人。——陸游《登拟岘臺》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離世覓菩提,恰如求兔角。——《壇經·般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