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四五

春節過後,西夏軍又有異動,靳以軍務漸多,便不再常來仙泉鎮。上元節後,方大夫回來了,前來問診的人也開始陸續不斷,方凡重又過回了以往尋常而又充實的日子。

只是隔三岔五地,他會收到由小兵送來的一些東西,雖然來人從不告知這些東西是誰送他的,但此人是誰呼之欲出。方凡推脫不得,只得收下。

幸而送來的盒子裏常常并非什麽貴重物品,不過是胡楊枝雕的一些小玩意,或者風幹的牛羊肉,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甚至是一株還帶着土的翠綠的草芽。

方凡将胡楊雕和石頭擺在自己房中,草芽種在院子裏。

方大夫見了,也不說什麽,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任他随意。對自己這位“父親”,方凡內心是有無限敬重與感激的,但他們之間無須刻意地表達。

真正的春天在涼州與塞外總是姍姍來遲,但西夏軍的再度大舉進攻卻來勢洶洶,這次他們暗中勾結了西域的幾國軍隊,出其不意地聯軍而動,聲勢浩大。敵人數量倍增,靳以将軍情派人報去朝廷,請朝廷做好随時需要調軍增援的準備,但目前,由他帶領的守軍仍有能力與敵衆一戰。

對方換了一名将領,名喚李勖,是一位作戰經驗豐富的老将,老當益壯,且老奸巨猾。陣前相對,靳以沒少受其言行侮辱,但他既不為其所挫,也不為其所激,仍是沉穩有謀,率領麾下将士進退有度。

西夏集結起的聯軍多次發動進攻,仍沒能在龍朔關讨到好處。偃旗息鼓一陣後,再度發兵如湧潮。

這次,靳以仍是親自領兵應戰。對方急着拿下關隘,他也不想再與對方多做無益糾纏,也想主動進攻,讓敵軍吃一次教訓,主動滾遠。于是,蔣贻孫領軍守住關口,靳以則揮師出關,主動迎敵。

兩軍激戰,铠甲刃芒向日,猶如大地反光,鼓聲嘶喊震天,驚得遠處歸來的雁陣都繞了道,将這片人間煉獄留給互相殘殺者。轟轟烈烈的厮殺中,血肉橫飛,澆沃在野,也許今年這片土地會長出更多的草芽。

靳以未料敵軍此次目标竟不是龍朔關,而是他,李勖決心來一招擒賊先擒王,先将他斬于馬下。于是,漸漸地,便有數十名武藝高強的敵方死士殺至他周遭,将他與幾名親兵團團圍住。

生死鏖戰,稍有分神便是身首異處,靳以眼裏只見得對方的刀光劍影,耳中也只聞得敵人每一次舉動帶出的聲響。李勖料定了他會身先士卒,卻算漏了他有多深得将士們擁護。盡管形勢兇險,生死一刻,但在親兵和不遠處士兵們不顧安危地全力守護與營救下,靳以仍得以帶着重傷突圍而出,強撐着意識領軍撤回了關內。

蔣贻孫接應他,在他昏厥過去前,看明白了他的眼神,重重對他點頭,靳以縱仍有不甘,還是閉上了雙眼,渾身一軟,徹底失去了意識。

軍醫救治靳以時,蔣贻孫親自前去仙泉鎮。

方凡見他前來,起身相迎,還未來得及說話,便聽蔣贻孫道:“将軍重傷,他昏過去前讓我來找你,我想,他是想見見你。”

那時靳以不知自己究竟傷得有多重,人在馬上時只想着突圍、回營,進了關,心中卻忽然後怕起來,若這次他真的被對方算計成功了,或者他熬不過去了……那麽,未曾親自對傅明,不是方凡,而是傅明,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他一定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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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凡見蔣贻孫神色不似玩笑,心中一緊,便匆匆收拾了藥箱,與他一同策馬趕往軍營。

靳以傷口被處理過,軍醫們給他包紮好後灌了藥,他仍在昏睡,臉色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營帳中也仍萦繞着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方凡親自問過軍醫,主要的傷口在腹部和大腿處,一處險些破及內髒,一處已深至見骨,但仍是不幸中的萬幸。只是傷口或大或深,後續如何,還難以說定。

方凡讓軍醫去醫治其他受傷将士,他則留在主帥營中照看。那軍醫見蔣贻孫也點了頭,便去了。

“西夏狗賊,我一定要他們血債血償!”蔣贻孫并非粗暴之人,但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咽不下這口氣。幸而他尚且公私分明,并沒有意氣用事,怒而發兵。

西夏軍本欲趁靳以重傷時拿下龍朔關,但正撞在了由蔣贻孫帶領的一衆恰好要為他們将軍報仇雪恨的士兵們的刀槍上,雖攻入了小龍朔,但還是在龍朔關落得铩羽而歸。

連續兩次的進攻,西夏軍未能達成目标,雙方皆大有傷亡,又恢複了短期內的和平假象。

這夜裏,靳以仍未能醒來,原本因失血而發涼的身子反而開始發起熱來。方凡為他擦身降熱,又重新用自己帶來的藥為他處理了傷口,親眼見與聽說時感覺完全不同。方凡看着靳以身上已經愈合的幾處傷疤,以及仍滲着血的新傷,只覺心裏和胸腹皆一陣揪疼。但他身為醫者,很快便平複了心神,穩着雙手将傷口重新處理過後,又灌了靳以一些粥羹和藥湯,幾番折騰,直至天亮,靳以的體溫稍降,似乎睡得安穩了些。方凡揪心勞神了整晚,倦怠至極,卻不敢離開,只在他床邊趴着閉目養神,幾度險些睡去,又幾度驚醒,直待靳以身上的溫度恢複得接近正常了,他才放任自己暫且睡了過去。

靳以比方凡先醒過來,他是被疼醒的。但一睜眼,意識尚未清醒,便見着了床邊守着的人,他便一動不動,一聲不哼,忍着劇烈的疼痛,漸漸清明的眼神卻很是柔和地落在那張自己朝思暮想了多年的睡臉上。

方凡并未熟睡,很快又醒了過來,睡眼仍蒙眬,卻見靳以正看着自己,他忙直起身子,拿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問道:“你覺得如何?應該疼痛難忍吧?除了傷口疼還有其他難受的地方嗎?是否頭暈惡心?”

靳以等他問完,聲音難掩虛弱地回道:“我還好,你去叫其他人來,自己先去睡一睡吧。”方凡明顯憔悴了些的容顏讓靳以确定他守了自己很久,雖然這是他求之不得的,但他也不忍。

方凡卻搖搖頭道:“我無礙,将軍的傷勢比較兇險,還需要再觀望。”他想,若傷勢稍有惡化,便讓人去把父親請來。

靳以深知他的性格,便也不再多勸,只擡手指着牆上挂着的衣物道:“你把我的那件外套拿來鋪在地毯上,再蓋着我的披風,睡一睡吧。”

方凡卻沒有照做,只是站起來,到門口處吩咐了幾聲,不久便有人端了粥與藥進來,方凡接過,試了試,親自拿着調羹将粥喂到因腹部的傷口而暫且無法坐直的靳以嘴邊,并說道:“将軍昏迷時強喂不了多少,現在您醒了,即使沒有胃口,也要喝一些。”

靳以愣了一愣,從方凡臉上撤回目光,忙張嘴将粥喝了。溫熱軟糯的粥喝入口中,卻似乎是化在了他心裏。這種感覺,他太久沒有體驗過了,本以為今生已失,卻又失而複得,無比慶幸與欣喜幾欲令他忽略了身上疼痛。

方凡慢慢喂着,靳以完全配合,一碗粥與一碗藥都見了底,良藥苦口,靳以甘之如饴。方凡将自己的帕子給了他,他拿着擦了嘴,因為髒了,便沒有歸還。

此時此刻,靳以忽然覺得,也許自己是因禍得福。但他仍不能忘卻之前的那種後怕,于是在再次昏睡過去之前,便撐起精神再無猶疑地對方凡道:

“我想,我明白你為何要隐姓埋名,為何不肯與我相認。你若想做方凡,那就是方凡。但昨日,我死裏逃生,便很想和你說一聲,我是說,和真正的你,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對嗎?我想跟你說的是,夜心,我很歉疚,我不求你的諒解,我想,你也許怨我,但一定不曾恨我,可我卻實實在在恨過我自己。直到再見你,我對自己的恨才有所緩解。知道你還活着,對我也是一種救贖。你要做方凡,如果你覺得這樣你會輕松快樂,那也極好。能夠再見你,親口對你說這些,我便——死而無憾了。”靳以意識并不十分清楚,說話有些語無倫次,說完還沒等方凡回話,便又昏昏睡去。他說出的這些話幾乎字字皆真誠,但有一句不夠真——他并非可以死而無憾,也許只有傅明真正釋懷與他重修舊好,他才能真正無憾。可若他能夠再次擁有傅明,他又怎舍得死去?事到如今,這人間有了傅明,他便無論如何也不願離開了。

方凡沒有打斷靳以的話,只默默地聽着,等他話畢睡去,又獨自将他的話咀嚼了許久,才輕聲嘆息,道:“死而無憾?誰又真的能死而無憾呢?你還是快些好起來吧,好起來,才能知道活着究竟有多好,活着究竟還會遇到多少可能發生的事。所以,一定要快些好起來呀!”

此後,靳以反複發熱,但傷勢并未惡化,情況仍在可控之中。方凡便沒有請自己父親親自走軍營。靳以堅強争氣,在方凡的悉心照料下,傷口開始逐漸愈合。

方凡見他真的再無大礙了,便辭別欲去。靳以親自送他到軍營出口。

将士們見他們的主将恢複得好,紛紛向方凡致謝,從營帳一路走出去的路上,他停下來不知多少回與人應答,擔心靳以不能多吹風,也不能久站,他便讓人回去,靳以卻堅持要送。

終于到了出口處,方凡上了馬,道:“到了此處便止步吧,靳将軍身體尚弱,還請快些回去休息。”雖然私下裏方凡随性了不少,但有他人在,言語間便仍是尊敬客氣。

靳以派人護送他,又道:“這些日子,有勞方大夫了。等我痊愈,必定親自登門致謝。”

“靳将軍言重了,救死扶傷,乃是醫者本分。”

靳以一笑,指指他将要踏上的那條路,路邊已有草色青青,“我在營裏待了這許多日子,沒想到草都已經完全長出來了。”語氣中似有驚喜。

涼州大多數地方都幹旱,戈壁常常綿延百裏而不見綠洲,這裏倒還有水源,尚能長些野草野花。雖并非什麽天降祥瑞般的稀奇事,可方凡見了也開心,于是笑回道:“是個好兆頭,我祝将軍早日康複,克敵制勝!”說着便拉缰揚鞭,策馬而去。

方凡回到仙泉鎮方醫館時,先去看了看院子裏自己種的那株草芽,比起軍營外的那些,長勢毫不遜色,頗覺欣喜,臉上便帶了笑容。方大夫見了,則道:“看來是有驚無險。”

此後,方凡便仍只待在仙泉鎮,而靳以則在軍營中養傷。

那日的話,靳以說過便只是說過了,他沒有等來方凡的回應,方凡似乎也不打算回應,而他也竟似不需要回應。

蔣贻孫問起時,他如實回答,蔣贻孫納悶不解,靳以卻是笑笑,心想,這也許就是我二人之間獨有的默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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